《（云次方）七世遗虹 未云何龙》朔月重轮

37、何以为妖？

　　两日的时间于少年人来说，本是须臾一瞬，可对于这两天的云雳和云莱来讲，却度日如年。因为之前的争执，两人之间也陷入冷战，各怀心事的两人分别陷在自己的迷惘中难以自拔。
　　终于到了吴小红透气这日，日头刚刚西斜，云雳和云莱依约一同赶赴吴小红的墓地。路上，两人始终一言不发，沉默伴着仆仆风尘紧紧追随着马上的二人。
　　未免被发现，两人选择在山坡对面的林中静静埋伏，林中的鸟雀在归巢前叽喳叫唤了好一阵，直到新月初上，林中才终于陷入静谧。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几乎变成了两座沉默的雕像，紧紧相依，却不言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云雳借着月色悄悄看一眼云莱，发现他正目不转瞬地盯着不远处一片草丛，眼光瞬间一动。云雳察觉有异，忙循着云莱的目光所及处望去，只见一红黑花斑大蜈蚣正自草丛中游曳而来，足有八尺来长！
　　二人正自惊异间，那蜈蚣已经游到吴小红的坟冢前，但见青光一闪，那蜈蚣已摇身化作一位身着雪白孝服的年轻公子。那公子踉踉跄跄地凑近墓碑，猛地跪倒在地，全身都如秋雨中的孤叶般簌簌颤抖起来。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嚎划破夜空，这个夜晚的宁静终于被打破，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夜晚。
　　蜈蚣精的哭声与哀嚎是那么悲凄，仿佛一把把无形的声刀割裂着闻者的心肺，令人忍不住跟着潸然泪下。他口中不住呼喊着吴小红的名字和他那未出世的孩儿，仿佛他们就尽在跟前。
　　就在云雳和云莱也忍不住在这一声声恸哭中湿了眼眶时，忽有一阵阴风袭来，卷起灰色的雾霭，接着便有隐隐的啜泣声传来，云雳当即警觉地按住腰间的佩剑，云莱却轻轻按住他的手。此时，只见那雾霭中有一女子踏风而来，一袭白衣不染纤尘，青丝缕缕随风飘扬，正是七日前故去的吴小红。
　　见此情景，云雳、云莱以及跪在墓前的蜈蚣精均是一惊，可蜈蚣精立即回过神来起身飞奔向吴小红，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相公，我们的孩子没了，我也没了”吴小红泪雨连连。
　　“小红，都怪我留下你一个人，都怪我”蜈蚣精痛心疾首地说。
　　“相公，如今你我阴阳两隔，想是命该如此，你我终是没有这个缘分”
　　“小红，缘由天定，但情却可由你我而定！”蜈蚣精扳着吴小红的肩膀，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
　　“相公，你这又是何意？”吴小红讷然道。
　　“我的意思就是，我要请在场的两位仁兄帮忙成全你我着一番情意，助我们魂归一处。”蜈蚣精说着，就转身望向云雳和云莱藏身的林中，朗声道“两位仁兄，烦请现身吧！”
　　云雳和云莱闻言，均是一惊，当即跃身出来。
　　“蜈蚣精！你这妖怪！你可知罪？你平白玷污这姑娘清白，害她殒命，已属罪大恶极。之后竟丧心病狂害了全村男女老幼的性命，简直罪无可恕！”云雳对蜈蚣精怒目而视。
　　可那蜈蚣精却定定望着云雳一声不吭，半晌后突然失笑道“我罪大恶极？我罪无可恕？我的妻儿被人害死，所有人都坐视不管，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杀人的是人吗？你们说我是妖，所以我为妻儿报仇，就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可是何以为妖？你们说我们是妖怪，杀人吃人，作恶多端。可你们人呢？你们不一样吃飞禽走兽，杀烧抢掠，作恶多端？要我说，你们人才是妖怪呢！你们甚至还残害同族！你们的所作所为才是妖怪！”
　　蜈蚣精目眦欲裂，怒不可遏地瞪着云雳。云雳生平第一次，在一个妖怪面前胆怯了，并非是因为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而是心灵经受了震撼。“何以为妖？人才是妖怪？”这句话如一把利剑般刺穿了云雳的心。
　　云莱见云雳神情有异，连忙拍拍他的肩头轻轻抚慰。
　　蜈蚣精也是第一次见捉妖人在他面前露出这种迷惘的样子，所以瞬间也动容起来。
　　“你是从没听妖怪讲过道理吧？突然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蜈蚣精轻声问。
　　云雳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
　　“或许，之前你杀死过的许多妖怪中有的比我更会讲道理，只是你没给他们机会讲，因为你最先递过去的不是耳朵，而是你腰间这把佩剑”蜈蚣精的话再次如一股寒凉彻骨的激流涌入云雳的心间，使他猛地一激灵。
　　“可你万不该害那全村人的性命，冤有头，债有主”此前始终一言不发的云莱突然沉声向蜈蚣精说道。
　　“好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所以今日我便是来偿还这冤债的！不过不是偿还给那些杀人的恶鬼，而是偿还我苦命的妻儿！”
　　蜈蚣精此言一出，在场包括吴小红在内都是一惊。
　　“相公，你此言是何意啊？”吴小红惊道。
　　“小红”蜈蚣精温声道，“我刚说过，纵使缘由天定，但情意还是由你我而择。这绝不是一句诓骗你的空话，我今日来便是要随你一同去渡那忘川的。”
　　蜈蚣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千金巨石轰然落下。
　　“相公你这又是何苦？原本你我寿命短长便不相近，我本凡人，纵使极尽阳寿与你来说也不过浮生一瞬，你本有千年寿福可享，又何必为妾身这短命人折损。今生得与你有这段情愿，我已三生有幸，今世既缘尽于此，惟愿相公另择佳偶，重修姻缘。妾身纵在九泉之下，尤可含笑而眠。”吴小红紧紧抓着蜈蚣精的双手，涕泪连连。
　　蜈蚣精凄然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拂去的吴小红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娘子，你切莫小看了我对你的真心。我既倾心与你，便已做好了与你同担甘苦患难的决心，之前你我是人妖殊途，今日你我是阴阳两隔，我想只有一起做了鬼，才能真真正正和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相公，只为这一句寻常……”吴小红哽咽道。
　　“对，只为这一句寻常，我们付出的代价都太大了，可好在我们还有得选，有得交换。怕的就是无论如何都换不来这一句寻常”
　　云雳和云莱如两个观众般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人互诉衷肠，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新月的清晖如笼纱般覆满大地山川，一堆爱侣在此坚定了心意，决议共赴黄泉。
　　“接下来，就要有劳两位仁兄了，我会先自行化去内丹，然后劳烦两位兄弟将我夫妻和孩儿安葬在此，同穴而眠。”蜈蚣精郑重地向云雳和云莱二人跪地叩首。
　　吴小红也一同向二人跪拜。
　　云雳怔怔地看着，思潮起伏，云莱连忙上前将二人扶起。
　　这时，蜈蚣精瞧一眼仍没回过神来的云雳道“这位兄台，临行前，我有一言相告，还望兄台能有所受用。方才你初到我面前时，我便隐隐觉得你身上似有被沾染上精怪之气，像是已与一精怪相处日久所致，你既是捉妖人，想来寻常妖怪必定难逃你的法眼。可这精怪竟能在你上留下如此深重的气息，想来定是法力精深，且与你相处的时日不会短了。尽管，我曾说这世上的妖怪也不尽是穷凶极恶，但苦心潜伏在您这捉妖人身边的妖怪，就实在难说了。还望兄台多多留意，小心提防。”
　　蜈蚣精一席话如五雷轰顶般锤在云雳心上，令他瞬间不寒而栗。
　　而他身旁的云莱更是因这番话而冷汗涔涔，他担心云雳首先就会自己头上，可云雳身上那股莫名的妖气的的确确是存在的，这一点从云莱初次见他时就察觉到了。今日这蜈蚣精一语道破，也令云莱担心自己的秘密被泄露之余，重新疑惑起究竟是谁把这妖气沾染到云雳身上的。至于，蜈蚣精会不会戳穿自己的身份，云莱是丝毫没有过担忧的，毕竟他的身份着实特殊，纵使是镇妖司的老大也不能一眼看穿，更何况是寻常精怪。
　　“好了，事已至此，我已言尽。我这就要上路随小红去了，后事还要劳烦二位多帮忙了”蜈蚣精再次深深鞠躬致意。
　　云雳和云莱拱手回拜。
　　接下来，之间蜈蚣精大袖一挥，举颈望天，自口中缓缓突出一光华夺目的珠子，映得山野丛林都通明透亮，惊得沉鸦惊雀纷纷啼鸣，这便是他的内丹，系着他百年修为的命脉。蜈蚣精如托着一轮红日般轻轻将内丹送到吴小红面前，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小红，你看这像不像太阳？你我曾许愿有天能在白昼出行，好好晒一晒阳光，今日我也算圆了你这桩心愿，你说是不是？”
　　吴小红泪如雨下地点头。
　　蜈蚣精含笑将额头轻轻抵在吴小红的额前，笑着说声“娘子，我们上路了”，托着内丹的掌心登即燃气一团火焰，灿若明霞，在火光明灭中，二人的身影也渐渐被光芒吞噬。一段爱情自此陨灭与人间，天地为之倏然黯淡。
　　将两人的尸身合葬后，云雳和云莱坐在坟前久久没有离去，二人默默无语地望着浩瀚苍穹，各怀心事。直到东方既白，方才悻悻而归。
　　马蹄下风尘滚滚滚，牵动世间红尘起落，有情人心凝旧事，多情雨突袭碧落。问世间何以为妖？多情者扪心自问，无情客讪笑避过。爱恨离合，难逃天命，情投意合，还在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