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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伴登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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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峻秀,尤胜于险。单说这论剑峰,虽不算甚高,到底不是容易攀的。那鹤顶着斗笠,又身负一只肥嘟嘟松鼠,才行至一半,便犹犹豫豫地要撂下松鼠来暂作休憩。哪知松鼠嫌雪冷地凉,竟死死揪住鹤毛不肯动身。温吞惯了的鹤原欲赶它,可到底爱惜羽毛,不忍赔了长翎。末了只得伸了颈子去蹭身畔人的衣袖,请他将这小祸害除去。
松鼠见状,便弃了鹤,轻轻巧巧跃至那人臂上,顺势一溜儿攀上肩头,还不忘伸了前爪去扒拉那高束的道冠。只是未等触着,便听得另一人沉声喝道:
“檀书,莫要胡闹。”
这松鼠大尾巴一晃,竟当真老老实实蹲坐下来,且不再造次。洛风生怕它跌下,遂往那毛绒绒尾巴上轻轻顺了一顺,忽又觉此举着实幼稚,不自禁地笑笑,道:
“这松鼠机灵得很,很像是裴先生的师弟。”
裴元恰拂去肩头落雪,正凝视着化在指尖的水珠儿,闻言应道:“洛道长谬赞。与其说松鼠机灵得像那帮子小孩儿,倒不如说小孩儿个个都散漫得像是山间松鼠。”
伫在一旁静静剔羽的白鹤很是赞同地点一点头,然那檀书却有天大的不乐意,又是甩尾又是蹦跳,叽叽唤个不休,好似非要裴元改口不可。偏这裴先生不肯令它称心,连眉尖都不蹙一下,单袖着手淡淡瞧它造反。
洛风自是极少见此光景的,静静观摩一阵,心下也觉得有趣,于是道:“松鼠么,自然要在野林里跳来跳去的。终日散漫不假,可亦是难得逍遥。”
裴元略一颔首,道:“是了,逍遥松鼠,松鼠逍遥。——既这般逍遥,那剥松子敲核桃等事,自然有的是空闲亲力亲为,无需师叔的机甲代劳了。”
檀书听了,当真如同个课业迟交当堂挨训的小孩儿,蔫耷耷地窝在洛风肩头,连尾巴也有气无力地垂下。洛风点点这倒霉松鼠的软和耳朵,道:“我素来听闻僧一行前辈机甲术独步天下,只是不想已精妙至此,连养起的松鼠都不必费牙。”
裴元似是笑了一笑,道:“懒罢了。”
他望一眼远处的断崖残雪,又道:“可惜少了凌云梯,否则你我亦能躲懒偷闲。”
洛风心神一动,忽道:“很久之前我便想,若有一日得遇裴先生……这般的人物,定要邀他一同登高望远。”
裴元道:“借登高窥他力道身法,好在切磋时寻隙递去一剑?”
洛风不答,只很是认真地摇一摇头。松鼠瞅见,亦随着将小脑袋狠狠地晃了一晃。
裴元眼看那鹤也要跟着摇头晃脑,便先替它扶正了斗笠。白鹤用长喙蹭蹭他的指尖,冰冰凉,于是又将脑袋搁上去。裴元屈指蹭蹭它颈侧细羽,道:“原来洛道长竟有这般雅兴,偏好请人来这山顶上吹冷风。”
洛风道:“山上确有冷风,然不只有冷风。”
那穿山风正应了他的话,先前还不动声色的,顷刻间竟呼呼大作起来。纵是挺拔古松亦禁不住它拉扯,枝梢一颤,平白又是好一场纷纷扬扬的落雪。
裴元自一心修撰《千金方拾遗》以来,鲜少过问江湖纷争,亦不肯轻易离了万花,偏那青岩是四季如春的。此情此景,却不知是几多年前独身采药时,于昆仑偶然得见。如今再看,难免有星霜荏苒之慨,不由得叹了一句:“好时好地好风光。”
洛风不忍扰他思绪,略静一静,方才低声道:“雪色甚好,我却希望随我一同登高的人,能抬头数一数天上飞过的雁。”
裴元道:“白日数雁,夜间数星,皆为风雅乐事。”
洛风又摇一摇头,道:“我曾以为数雁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情。”
不待裴元接话,他又道:“可山上的北风落雪,一草一木,皆非我之所有。我能赠与人的,只是与他相携而来,一同数雁。”
裴元道:“一人数一只?”
洛风道:“一人数一只。”
裴元道:“如此甚好。”
他们竟当真席地而坐,预备着一只只数那南去的飞雁。
檀书自洛风肩头跳下,三两步扑进裴元怀里,就着他的掌心舒舒服服地蜷作一团毛球。白鹤看得颇为心动,展翅比划了半天,晓得自个儿断无可能变作圆滚滚的模样,不由得有些灰心,遂将长喙藏进羽下,佯作睡着。然没过一会儿却又心生好奇,不动声色地睁了眼,暗地里悄悄窥探。
且听裴元道:“雁没有来。”
洛风道:“或许雁明天才会来。”
裴元道:“洛道长与雁是老相识。”
洛风道:“我数得最多的一次,数了整整九百九十九只雁。”
裴元道:“想必洛道长除了雁,已看不见天。”
洛风道:“因为它们往前飞去一点,我便再数一次。一队雁颠来倒去,能数很多很多次。”
裴元笑一笑,道:“洛道长当真聪明绝顶。”
洛风道:“因为想早些吃饭。”
甫一言罢,他二人忽地静默下来。还落着细雪的茫茫空中如同洒了墨点似的,现出一方雁阵。
洛风才看了一眼,便道:“这一撇共有十只雁。”
裴元亦是随意一瞥,道:“这一捺却有十一只。”
洛风道:“我们方才说的似是一人数一只。”
他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皆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洛风道:“裴先生勿怪,我已习惯一人数雁。”
裴元道:“我虽不曾数雁,然若要数雁,定也是一人数雁。”
洛风道:“约摸以后会是两人数雁。”
裴元道:“两人数雁,可早些吃饭。”
洛风不再说话。他许是没有应答的必要,因为由他一手养大的白鹤,在听见“吃饭”二字后,早已伸颈扬翅,翩翩起舞。
裴元道:“洛道长赠我数雁,我理应回礼。”
洛风道:“裴先生实在客气。”
裴元道:“曾有人递信与我,要买万花谷不肯传世的秘方,愿以千金换一字。”
洛风道:“若裴先生将这药方与了我,我便将它奉与掌门师叔。想来这药方一字千金,兴许足以请动僧一行前辈,替纯阳修建登山的凌云梯。”
檀书耳朵一动,悄悄摇一摇头。不知是薄礼请不动工圣,还是他压根儿不稀罕收。
裴元道:“晴昼海千百种奇花异草,随手揪下一株,都是天下一绝。”
洛风道:“青岩名卉乍挪至华山山巅,也许会水土不服。”
莫说娇花,哪怕是裴元惯常散下的长发,此时亦已在风中纠结成团,俨然已是水土不服之态。
裴元道:“仙迹岩处生着一种杉木,伐之以制琴,出音柔和温润,连绵细腻。”
洛风道:“却不晓得是否适宜劈作习剑使的木桩。”
白鹤不知何时住了鹤舞,随言比划出一招白鹤亮翅来。
裴元道:“金银珠宝,稀世奇兵,万花没有,他亦不喜此物。”
洛风道:“身外之物,多集无益。”
裴元道:“他赠我登高数雁,偏偏忘了登高最紧要的一样东西。”
洛风道:“他以为裴先生惯于涉险采药,无需手杖。”
裴元摇一摇头,叹一口气,道:
“他成日只会诵甚么‘自饮长生酒’,却永远背不出后半句。分明是不晓得怎个才算逍遥的人,倒满口皆是逍遥。”
他抬眼看着洛风,洛风恰也抬眼看他。二人对视良久,大约都从彼此的瞳子里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末了仍是裴元开口道:
“他面上无执,心内有执。好在症状轻微,尚且有药可治。”
洛风道:“原来裴先生要送我一剂药。”
裴元点点头,道:
“方子无他。——不过赠你一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