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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莫思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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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倒不是有意同他抬杠,他自以为这能算是调笑的。若这壳子里装的是他那老实道长,约摸不会往心里去,抑或也能趁兴冒几句妙言。可说到底儿此洛风非彼洛风,他倒觉着这事儿紧要得很,以致连酒也顾不得喝,竟磕磕巴巴解释了半天。
裴元听到最后,甚至很有些疑心他喝醉与否,可洛风是很难喝醉的,想来心魔也绝非浅量。裴元暗自琢磨了好一会儿,末了仍不晓得这心魔动的是甚么心思,只能自个儿同自个儿解释道:这玩意儿是心魔,心魔就该有些心魔的古怪。
谈这样一场虽然无用,好歹算是将这心魔的脾性摸了个大概。硬法子着实使不得,然并非无法儿可想。孙老神仙亦是精于道学的,裴元本欲请师父显个神通,不知怎的却又改了主意,只报说纯阳有客来访,着人收拾出一间临近空房来,容那心魔暂住,又另遣人去向朦胧子多要几坛子好酒。嘴上客客气气说是请他歇息,实则翻箱倒柜摸出把单手都难拎动的沉甸甸的锁,预备着人一进屋便挂上去。
洛风倒是半点儿不在意大门是开是闭的,一双眼只盯着堆起比人高的酒坛,临到了最后才同裴元道:“我不会乱跑。我舍不得使剑砍门。”
裴元隔了扇屋门应道:“我晓得。”
他转身欲走,到底还是回过头又添了句:“他才与我说过的。”
假若病患扎堆儿出现,当大夫的便难免要操十二分的心。裴元离了这厢的洛风,转去查验那厢的洛风寄往纯阳宫的书信写完与否。然大门一开,早没了洛风的影子,单剩下桌上一只蹦蹦跳跳的肥嘟嘟松鼠,挥着两爪比比划划。裴元看它勉力作出振翅飞行的模样,猜是洛风唤了鹤来将书信衔了去,于是安下心神。这会子才觉出腹中空空,遂心安理得地往孙老神仙藏零嘴儿的屉里摸出些炒香了的松子花生等物,与松鼠一处吃了,又把壳儿装进那小背篓子里,任凭松鼠埋在哪处的树根底下去。
洛风去了哪儿,做甚么,裴元无闲暇深究,亦觉得不必多问。宋听枫好容易才在谷里逮着一个同样使剑的人,自然日日来约比试切磋,并拍着胸脯保证输了也不必进聋哑村。裴元既认定洛风不会输,便也由着他去。再者今儿个诸事不顺,上午拖欠的活计,须得在下午补完。划典拟题,试药誊书,单抽出一样儿就够忙乱了,偏还接了江湖友人的传信,随信附了新搜罗来的海上方,请他代为鉴定。只看药炉一热一冷间,那日头竟已往西沉了好些。
待裴元终于脱出身来的时候,天早已黑尽了。又有个罗星棋踮着脚在窗外探头探脑,带话说师父他老人家等着师兄吃饭。这顿饭惯例要吃上个把时辰的,也是这个当儿他才与洛风碰了个头。原来洛风前去觅星殿拜会子虚道人,话儿没问完一句,倒被拉着下了半日的棋。孙老神仙听得乐乐呵呵,连道幸好不是棋圣拉人手谈,否则不一定输了多少出去。裴元亦跟着笑笑,道:“若是能得老前辈指点一言半句,便是输光了也不吃亏。”
洛风晓得他暗指何事,便道:“技不如人,没能套着话。”
裴元点点头,并不多问。二人陪着孙老神仙用过了饭,裴元自去落星湖召齐小孩儿布置课业,留下洛风同孙老神仙说道《关尹子》。
晚间自然有晚间的事情要做,裴元在成千的药材里挑挑拣拣,好容易凑齐了那海上方所需,熬出来却是一碗乌黑苦汤。他忽地念起远赴了寇岛的徐淮,想来徐淮是相当乐意亲身一试这方子果真延年益寿与否的,单此一项便足以令人生忧。虽连月的没有音讯回来,裴元倒暂撂开了瓷盅药秤,草草拟了一封寄往寇岛的书信,代师提醒这顾人不顾己的师弟莫忘了回来吃年饭。
巡夜的弟子打过了二更,这厢裴元亦已沐浴洗漱毕。头发晾得半干,洛风却仍未回来。他原欲等的,不想靠在床头翻了几页药书,竟就这么合衣睡了。然眼一闭又不晓得过了几多时辰,直到门扇吱呀作响方才醒过神来。
原先点的短烛早燃尽了,屋里黑沉沉的看不清东西。裴元略蹙了眉,揉一揉酸疼脖颈,半晌方问那才进了门的洛风道:
“怎的耽搁到这么晚?”
洛风回身掩了门,只是定定立着,不知在想些甚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心里有事。”
裴元听他如此道,便也坐起身,道:“何事?师父他老人家偏爱逮人讲经论道的,你说不过他,倒也不必放在心上。”
洛风许是摇了摇头,却没有动静。裴元只当他犯困,便往里让了让。洛风仍不肯歇息的样儿,往那桌边去了,不知摸黑划拉些甚么。裴元听见他把长剑搁在桌上的声响,便提醒道:“纸上的墨迹没干。”
洛风道:“晓得。——你前日新削的笛子在这儿么?少一段穗,我替你系上。”
裴元道:“想这个作甚。近三更了,睡下罢。”
洛风听了似没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毕,又道:“我不睡,我来只是……看看你。”
裴元心下越发生疑,只不显露,道:“要看看罢,且点灯去。”
洛风道:“不必,看得清。”
他一行说,一行便到床沿坐下。裴元暗自寻思宋听枫总不会把剑柄敲到他的头上,忍不住伸手去摸他额角有无那莫须有的大包。洛风握了他的手,慢慢按至被上,又低声诵道: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六欲者,六根也。欲者,染著之貌,情爱之喻,观境而染,谓之欲。故眼见耳闻,意识心觉……人若能断其情,去其欲,澄其心,忘其虑,而安其神,则六欲自然消灭。”
裴元摸着洛风的手发冷,便也添了些力道回握他的,道:“想来洛道长今夜散毒清欲,鸡鸣之时便要羽化登仙了。”
洛风道:“此是妄念,不曾有过。便是你我今日如此……算在先前,亦属妄念。”
裴元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道:“既然如此,无故扰了洛道长白日飞升,岂非裴某的过错。”
洛风还欲说甚么,却已被裴元截了话头道:“某虽不才,然仍蒙恩师授些歪理歧道。若心本静,六欲妄加牵连,自然引得静心不静。然倘若心本不静,若无六欲牵连,便成了骇浪中断了索子的一叶扁舟,再不得半点子安生。阴阳二分,彼此互藏,不可执一而定象。变迁运化,平衡有术,道长理应比某清楚得多。”
洛风听得怔然,半晌,低了头道:“受教了。”
裴元顺手替他除了莲花冠,又从枕下摸出梳子来,交与他自个儿打理。两人略静了静,裴元又道:
“我同师父在岛上的时候,常去港口瞧能出海的大船。我不晓得他们离岛做些甚么,单晓得要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人家进进出出搬运东西,我便去牂柯处看他们系船的索子,都是几根几根拧作了一根的。船主说了,一条索子便是一个念想,船上的人有念想,船自个儿也要有念想……有念想的船才能停牢,有念想的人才能回家。”
洛风握梳的手不由得顿住,裴元拍拍他的手背,道:“多一个念想是好事。”
洛风不自禁地笑笑,道:“自卖自夸?”
裴元往里挪挪,摸了个枕头塞进洛风怀里,打着哈欠道:
“自吹自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