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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莫思归(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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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怪梦不可怕,最可怕是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那怪梦里的东西竟壮起胆子开了溜。
洛风来前便已打过腹稿的,此时三言两语倒也把个始末说了清。莫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吴岱并阿麻吕,纵是裴元也听得略有些怔忪。要知道裴神医悬壶济世恁些年岁,这般稀奇古怪的症候,想来亦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亏得他现下还算镇静,细细思量一番,方问洛风道:
“如此说来,我今晨所见,便是……你的心魔?”
他约摸是在后悔那一记芙蓉并蒂没再戳重些。
洛风不答,却低声诵道: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
经文晦涩,阿麻吕听来倒是颇有难度,遂向裴元问道:“师兄,洛道长说的,都是甚么意思?”
裴元言简意赅道:“他的心不够静。”
阿麻吕点点头,想了一想,又自语道:“此症该用安神养心丸。”
裴元拍拍这二师弟的肩头,打发他闪边儿凉快,又道:“心病非寻常药物可医得。你这方子开得不对,回去再想,过两天我来问你。”
阿麻吕应着,却往仙迹岩去了,不晓得是不是去向孙老神仙求援。裴元本就不是正经布置课业,见此景也不过一笑,便由他去了。吴岱心知他二人自有要事商量,不便旁听,遂领着茶童寻了由头告辞,单留下清茶二盏权作招待。然裴元无心饮茶,只端了盏与洛风,自个儿蹙了眉,不知是做甚么打算。
洛风自然知他心事为何,少不得出言宽慰道:“遣欲自静,便不妨事。”
裴元替他搁了空碗,道:“我万花虽精于医术,然玄学一脉却并非我等所长。待我报了师父,便传信知会纯阳宫,请你掌教师叔亲来一会。至于你那成了形的心魔,大可先设法困住,子虚老前辈应通此术,只是他与乌有老前辈对弈正酣,我等不便叨扰……”
洛风忍不住接了话茬儿道:“他并未满地乱跑。”
裴元一怔,下意识问道:“谁?”
洛风道:“遭你甩了记芙蓉并蒂的。”
裴元不曾料到心魔竟会这般老实,于是心神略定,又问:“那他现在所处何方?正行何事?”
洛风道:“他在赏星居吃饭。”
他顿一顿,又多添了一句:
“他很饿。”
洛风深知寻人切磋原本就是个耗时耗力的活计。
裴元不作声。他兴许又在怀疑自个儿睡醒与否。
现下的光景同晨间倒了个儿,换作洛风拉着裴元往赏星居去,由着他在路上慢慢回神。
好容易到了地儿,饭桌旁却空无一人。洗过的碗筷还沾着水珠儿,在桌上码得齐齐整整。洛风四处转了转,而后同裴元道:“他走了。”
裴元道:“我也长了眼睛。”
洛风摸了摸鼻子,道:“我忘了锁门。”
裴元道:“这门也并非砍不开。”
洛风道:“他亦舍不得使剑砍门。”
他这话端的是有理儿,裴元一想,也就信了七分,只是仍有些不放心,道:“倘若他就此匿于青岩,为害一方……”
洛风道:“我想他不过是走错了门。”
他想一想,又添一句:“他兴许情愿同你谈谈。”
裴元只疑心洛风被心魔扰了心神,因此并不大信,只盯着他找来了纸笔,并开始凝神构思递与纯阳掌教师叔的求救信,方才轻轻掩上了门。他原欲往子虚道人处去,可半路上忽又转念想到那些个被欺负得吱哇乱叫的麻烦师弟。不论他们平日里多贪玩好耍,终究是不应当被这心魔当软柿子拣了去切磋的。看来当务之急还是得想法子制住那心魔,免得他在万花惹是生非。
偌大个青岩,要寻心魔何其不易。然裴元几番忖度下来,却暗道那心魔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洛风的心魔。既是洛风的心魔,那便有两个跑不了的毛病:喝酒,发呆。
青岩虽大,又可喝酒又可发呆的地儿倒不算甚多。仙迹岩风雅,三星望月热闹,虽常备好酒,却不宜发呆。揽星潭聋哑村安静不假,然在此发呆难免有性命之虞。思来想去,唯有晴昼海最为妥当。朦胧子最爱于此处偷埋珍藏的佳酿,殊不知掘土刨地的动静太大,回填又不像个样子,一众万花弟子都是心知肚明的。裴元料定酒鬼在寻酒一道上自有天分,于是只消记着朦胧子埋酒的地方挨个儿摸去,不多时便瞧见个熟悉身影倚了青石坐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跟前一丛不甚惹眼的无名小花。石畔除去搁着长剑,另倒翻了三四个空空如也的酒坛。
裴元到底还是没戳过去那记芙蓉并蒂,反是在他身后五六步的地方立住,扬声唤了句:
“洛风。”
此洛风自非彼洛风。裴元有心加以分别,虽一并唤作洛风,心里给他安的却是洛二的名头。
洛风头也不回,半晌方才淡淡道:“未请教。”
裴元道:“万花杏林门下裴元,特来请洛道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洛风好似听话单听一半,道:“名头不小的大夫。没人说过你亦会武。”
裴元晓得他说得是初见那事,遂客客气气道:“瞎戳的。见笑了。”
洛风点点头,不知信是不信,一会儿又道:“过来喝酒。”
他怀里抱的还剩了半坛,此处无杯,自然只能是拎坛而饮。裴元依言过去,却并不落座,只是在他身侧站着,道:“酒喝多了,持剑的手会不稳。”
洛风道:“他抖过?”
裴元道:“没有。”
洛风饮一口酒,道:“原来他的剑纵是指着你,剑尖也不会偏开半寸。”
裴元道:“他一般不用剑指我。”
这句话是裴神医难得的老实话。老实道长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切磋,也只舍得用剑尖轻轻挑开一缕垂落的长发。
洛风轻轻叩了叩坛身,好似在琢磨里头还剩多少好酒。他道:“剑客的剑会指向任何人。”
裴元道:“同门亦算此内?”
洛风点一点头。
裴元又道:“师长亦算此内?”
洛风这会子没有点头,约摸是默认。
裴元道:“这就是为甚么他得真道,你是心魔。”
洛风道:“我知道你很了解他。他同我说……”
这话茬儿堪堪冒了一半,却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洛风又摸一摸酒坛,极不舍得饮尽的样子,末了道:“他会同我说甚么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不必我说。我这话也并非替他发问,单是寻个趣儿下酒。——他是你甚么人?”
裴元道:“至亲至重之人。”
老实道长行事光明磊落,相好的亦从不遮遮掩掩。
洛风显是一怔,佯作饮酒才遮掩过去。裴元瞧得明白,道:“我以为你知道。”
洛风道:“我知道的。”
他也不看花儿,垂了眼不知凝神何处,极轻极缓地道:“先前我才看到你的时候,原是想对你挥剑的。可你的眼神同别个儿不一样,又说了许多怪话,我便迟疑了一会子。待你再露出破绽的时候,我的剑却不能够再指着你了。”
裴元道:“剑客的剑会指向任何人?”
洛风道:“任何人。”
裴元道:“那你的意思是……”
洛风道:“没错。”
裴元道:“没错甚么没错。——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