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压海棠》安子青石

9、殿中景

　　渐渐的，饮兮便真的没有动静了。

　　短短的尾巴勾着腿弯，压在软软的身子底下，两只折尖的耳朵也收了起来。

　　降羽弯着眉眼，丝毫没有发觉神思威严多年的他，把心底所有的惬意和笑容都给了怀里这一只傻东西。

　　“先前那般惧怕本尊，今日竟因这番波折而安然睡在本尊腿上，能被吃喝骗走的小东西，真是好养活。”

　　降羽弯着食指想敲敲饮兮的脑袋，又忧心把它弄醒了，只得住手。

　　门外日光正好，约摸着刚好午后，心想这小东西睡着也好。

　　只是......

　　降羽目光微抬，入眼尽是被饮兮倒腾过还剩余半桌子的酒菜。

　　“不能浪费吗？”降羽喃喃的道。

　　像是思索了许久，最后拿起桌角闲置的玉筷，试探性的将饮兮夸赞过的菜夹入口中。

　　从不吃熟食的降雨天尊尝着这些已经冷掉的菜肴，自然是怎么吃怎么怪。

　　这会口中辛辣，那会又是一阵甜，五味俱全的交织在降羽的舌尖，好生难受。

　　偏偏又觉得被小东西夸过的菜算能入口，小东西嫌弃的菜他也难以下咽。

　　等勉强适应了膳食的味道后，降羽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饮兮再睁眼的时候，天罚宫的天兵已经站在岗位上，时不时的有走动时盔甲发出的琳琅响声。

　　腿上传来细微的动静，斜支着头的降羽也醒来，垂头便看到小东西伸出爪子在揉眼。

　　好不动容。

　　刚正无私的心顷刻间化开一片汪洋，只想把一切都给它。

　　“睡得好吗？”降羽低声问。
　　因着刚醒，他声线里带着丝丝喑哑，有些挠人。

　　饮兮也不迷糊了，终于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何境。
　　四只小腿立直，饮兮站了起来，仰着头道:“谢谢。”

　　然后别过头去。

　　降羽听到这声道谢，本欲高兴，可小东西又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让他摸不准。

　　“你回回见着本尊就跑，留着你也是一派深恶痛绝的模样，本尊哪里招你不快了？”
　　端是从前，降羽万不可能对谁问出这番话，即便是阴差阳错岔了情形问，那也绝对是有责的质问。
　　此时对着饮兮，他只有一肚子的无奈，话语间也全然是不解。

　　饮兮蹬腿跳上桌，不想说明缘由。
　　究其根本无非就是你獬豸天尊拘着他在天罚宫，却一口吃的都不给，然后只身偷吃被抓个正着，原本他就有些心虚。
　　还被......

　　饮兮的目光忽然从降羽身上一路往下，然后在心里又骂了一声。
　　老禽兽。

　　降羽坦坦荡荡任它看，只是心里狐疑万分。

　　饮兮骂完一句便舒坦多了，转头看到已经光盘的一桌，忽然昂首点头。
　　眉眼弯弯的在桌上走了两圈，复又站定在降羽身前。
　　知错能改，老怪物好像还有救啊。

　　降羽眸子闪了闪，心中与有荣焉。
　　小东西的喜怒哀乐都很浅显，是什么都表露在脸上。
　　此刻这满意他吃完菜肴的神情，无疑是大大的肯定，简直比他断破天宫纠纷的荣誉来的更为可观。

　　降羽又在心里记了一笔，小东西不喜欢浪费。
　　“来，到我怀里来。”他十分想抱着这可人的小东西。

　　饮兮后退一步，对降羽伸出的手丝毫不给情面，“做什么？”

　　小东西这警惕的模样让它愈发可爱，降羽欲往前伸长一分的手到底停住，收回来。
　　就知道小东西清醒的时候不肯亲近他。
　　也罢，不勉强，还在这里便好。

　　谁知饮兮盯着降羽左边肩头，一跃站了上去，然后踩了几下。

　　“嗯？”降羽偏头，伸出右手虚扶着饮兮，生怕它胡乱跳栽地上去。

　　“你别碰我！”饮兮傲娇的道，脚仍旧在踩。

　　降羽闻言，果真不碰他，右手垂放在腿上。
　　随后，饮兮拍拍爪子，从降羽背后顺着滑到衣摆，安稳落地。

　　折尖的耳朵竖起，挺着软软的身子，迈着刚健的小步转到降羽面前，颇有几分小霸王的气势。
　　降羽对之一笑，好整以暇的看着它。

　　只见雪白小兽架起凌然之势，伸出前爪往地上一按，命令道:“你，趴下来。”
　　......
　　门外的天兵耳朵一动，对着一通守门的天兵欲言又止。
　　那天兵看他一脸阴蔽，当下了然，“要方便？赶紧去，天尊这会没事，我能担住。”
　　看把人给憋的。

　　“我不是要方便。”
　　那高个子的天兵拿手在眼前挥了挥，两人四目相对，他嘴角抽搐着，招呼瘦天兵靠近。
　　“怎么了？”
　　瘦天兵刚凑过去半个脑袋就被拉了过去，撞到一起私语。
　　“你没觉着，天尊殿里有人吗？”
　　瘦天兵狐疑的看了高个子一眼，拿耳朵贴在门上。

　　门内，饮兮一脸倔强劲，爪子又在地上按了按，“你快点趴下。”

　　降羽不知道这小东西要做什么，但心里乐意配合，挪了几步，随随便便的趴在软榻上。

　　饮兮满意的走过去，跳上软榻，站在降羽身边，盯着他的侧脸，又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
　　瘦天兵听到这么一句话，如洪水猛兽般弹离了窗框，亏得是有人拉着捂住他的嘴，不然就叫出来了。

　　“嘘......”
　　瘦天兵猛的点头，得了保证才被放开。
　　他喘了会气，才震惊的问:“这声音是男......”
　　高个子的天兵就淡定许多了，“是天姬。”

　　“好了，本尊脱了。”殿内传来天尊的回应，被竖起耳朵的两个天兵捕捉到了。

　　“天呐，原来天尊他......可天姬亦是男子啊。”
　　“男子怎么了？天尊多少年没人可入眼，天姬生的姿容俊俏，这是好事。”
　　“世间万物主阴阳，天道向来如此，你怎么，怎么这么坦然？”要知道这里面，可是货真价实的两个男人。

　　高个子摇摇头，“可天尊瞧不上阴阳啊，莫不是你觉得天尊真该孤寂一生？”
　　瘦天兵哑然了。

　　“小东西，你轻点，疼的。”殿内又是一声，似嗔似怨。

　　两个天兵齐齐打了个寒碜。
　　怎么好像......是他们天尊吃着亏呢？

　　“咳咳......”瘦天兵握着拳，眼神飘忽，“那个，咱们要不离远点？”
　　总觉得听天尊的房中事，有些盼不着神命长呢。

　　高个子天兵十分赞同，握着仙器踮着脚退离大殿三丈远。

　　里边，降羽趴在软榻上，被饮兮踩在背上，小爪子东敲敲西按按，而后开尊口的问一句:“这里，疼不疼？”

　　降羽配合着，该摇头时摇头，改点头时也不忸怩。

　　獬豸虽是仙身，但大殿的地也不是软绵绵的云端，此前接住饮兮摔在地上，不说受伤，但磕碰总是有的。

　　饮兮之前挣扎时碰到降羽的肩，就听到他闷哼过，但鉴于吃了药便困顿了无暇顾及。
　　现在醒了它自然得为此负责。

　　饮兮十分耐心的确认了降羽淤青所在，尾巴一扫，坐在降羽背上，然后服帖的揉按着。

　　轻软的毛贴在降羽后背的肌肤上，温和而舒适。
　　饮兮待着的地方像是一团暖火，源源不断的散发着热意，熨着降羽后背酥酥麻麻，心里直泛痒，可惜又挠不着。

　　“还疼吗？”饮兮问。

　　降羽轻轻嗯了两声，笑道:“小东西会心疼本尊了。”

　　“嘁。”饮兮爪子重重的按下，“老怪物少自恋。”

　　“老怪物？”
　　饮兮噘着嘴，不说话了。
　　降羽没放在心上，不仅不计较还给小东西顺毛，“很舒服，这会再给本尊几叠卷宗批阅，也不会觉得肩头酸乏了。”
　　“你这爪法倒是不生疏，是从前学的吗？”

　　舒服一词在饮兮的预料之中，后面这半句话，换作之前饮兮是万万不会搭理降羽的。
　　兴许是此刻殿内气氛融洽，饮兮瘪瘪嘴，“自然是学的，我也就这点用处罢了......”
　　饮兮越说越小声，像是十分委屈。

　　全身舒适的降羽忽然被这么一刺，也不要小东西给他踩了，反手把它捧住，翻个身圈在怀里。

　　“谁让你学这个的？”降羽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带着隐隐薄怒，“学这个伺候谁？”

　　晶蓝色的眸子里流淌着什么，降羽只觉得心疼的要窒息。
　　他就知道，小东西必然是受过委屈的。
　　是谁，敢给它不好过？

　　饮兮摇摇头，“是我自己学的。”
　　它难得吐露一点哀伤，“只是，我只是......”

　　第一回在降羽怀里醒来的时候，饮兮便细细闻过降羽身上的味道。
　　不同于朝旌，那是一种雷鸣点火席卷后焕然一新的气息。
　　而朝旌，是地狱之中逢血成黑的死亡之气。
　　像极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

　　可即便如此，饮兮还是习惯了那种气息，喜欢死魂缩滋养的彼岸花。

　　“每个人都有他们要做的事，只有我，能做的太少。”
　　饮兮就势趴了下来，怯生生的往降羽怀里靠。
　　它慢慢的试探，内心纠结又渴望。

　　降羽激动不已。
　　小东西似乎不那么抵触他了。
　　降羽轻轻的把饮兮搂住，让彼此相互贴着。

　　獬豸衣襟大敞，柔柔的白毛贴在胸膛，蓬勃跳动的心被一种名为愉悦之物填满。
　　又酸又胀。

　　“小东西，你的存在，便是这世上，最大的欢喜。”
　　也是头一回，降羽觉得自己居高位太久，嘴笨的不会安慰人。

　　“你是这世间得天独厚第一份，不要委屈自己去屈就他人。”
　　真想把小东西心里在乎的那个人拔除。

　　降羽藏着一只手，暗暗握成拳。
　　怎么就不是自己呢？
　　若是自己，必然不让小东西有半分伤心的机会。

　　饮兮哀极生笑，小爪子又拍在降羽胸口，“老怪物，哪有你这样的。”
　　“别人都是说，六界之物，凡是活着，就要有所为，有所作为，哪有你这样胡说八道的。”

　　虽然饮兮觉得降羽这是安慰之言，但它还是很高兴。
　　一千年里，他得到的夸赞，不过是那副对子罢了。

　　但朝旌也夸的很中肯，哪有像獬豸天尊这样夸人的。

　　降羽笑出声来，揉揉饮兮的脑袋，不与它争辩。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看不得小东西难过，但他说的，尽是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