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压海棠》安子青石

18、天罚令

　　冥界没有生人，缺乏人气，少了六界难寻的那只雪白饕餮，更是冷清。
　　宋帝王闲下来时常去彼岸花地里，一次没见过冥君，也一次没见过饮兮。

　　每每去找楚江王哀婉叹息之时，对方始终不以为然，按二殿阎君那句话来说就是“这二位，一位是缺了谁都一如既往，另一位是在哪里都顺应自然。”

　　话里意思很是明显了，冥君对饮兮往日只是宠，无心无爱，在时不见得多欢喜，不在时亦无别的情绪。

　　而饮兮，恰恰也被楚江王一语中的。
　　降羽为天姬请命天帝重整九絮宫的事情只半日便传遍了天宫，众人纷纷猜测这天姬究竟是何等模样何等身份，能让肃穆少言的天尊待她如此。

　　有说天姬肤华玉露，垂笑含章，比九重天的朱雀一族更美，引得天尊瞩目。
　　有说天姬心宽体胖，爱好吃食，獬豸一族不擅果腹，天姬刚好替天尊补上，道尊阴阳。

　　沸沸扬扬的，各种说法的都有，丝毫不亚于近来六百年议论着宿遗太子。

　　可纵然天罚宫外沸反盈天，九絮宫内的正主却浑然不知，只就着他焕然一新的住处仔细享受着。

　　在冥界时他便听说天宫千好万好，当时不以为然，如今上来了，瞧着确实极好，只是这宫娥礼遇，让他好不习惯。

　　在冥界，它见着冥君不需行礼，见着十殿阎君喊声便是，就是鬼差鬼使见了他，也没这么多礼节。
　　而这天宫里，进出之时都有仙娥拥护，天兵迎送，还不如降羽从前的九絮宫，安静自由。

　　饮兮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睡得少，天宫将将撤去夜幕，他便悠然转醒。
　　一睁眼便有仙娥备下盥洗等着他。

　　娇小仙娥端着净手的盆，垂头软语:“天姬，请。”

　　饮兮转转被自己睡得酥麻的手背，心口的气叹了又叹，“凌若姐姐，你放下，我自己来。”

　　“小婢当不得这句姐姐，天姬莫要折煞小婢了，伺候天姬是小婢职责，若有冒犯，还请天姬谅解。”被传来伺候饮兮的仙娥凌若惶恐道。

　　饮兮咬唇，还未叹完的气又接了一口，无奈的从榻上起身，由两个仙娥为他梳洗。

　　真是惆怅啊。
　　他饮兮是什么人？死魂滋养彼岸花地里摸爬滚打长成的人，那忘川河水渡着无数人美憎恶丑，他照样淘上来净面，没人会说它半句。

　　如今换了个地杵着，习俗风气皆是一变再变，还让不让他自在了。

　　他无心为难仙娥，可在这么下去，他真的......
　　待不下去了。

　　梳洗完毕，饮兮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不得不说，天宫仙娥姐姐的手艺是真的好。

　　饮兮尚来不及多多赞叹，他今日的早膳已经被仙娥端了过来。
　　自这些时日同降羽相处，但凡他心中所想，说的没说的，降羽都寻给了他。

　　他喜欢吃食，降羽便去天帝那要了做菜品糕点都是上等的厨子过来，每日变着法的给他做吃的，什么也不掬着他。
　　从没有人对他这般过。

　　想着降羽，饮兮这顿早膳吃的也是尽善尽美。

　　吃完后，饮兮便自顾自的到庭院中消食，三日前他不过是开了句玩笑，降羽就把汤泉旁的午生花移到了九絮宫的池中。

　　饮兮走了一会，转头坐到了仙藤所制的秋千上，懒洋洋的无所事事。
　　仙娥凌离候在一旁，瞧明白饮兮的神情，当下为饮兮出主意，“天姬，可需要歌舞为您解解乏？”

　　饮兮眼皮抬了抬，随后落了下去，化作雪白饕餮，趴在秋千上，“不用了，这秋千摇着挺舒服的，还有这石门，隔着热气。”

　　当日饮兮不知石门作用，火神往人间布下酷暑、天宫也热上几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天宫还有这等宝物。

　　凌离一笑，“天尊对天姬您，真好。”

　　饮兮睁眼，立着自己的小脑袋，“喔？”

　　“这石门，是天尊亲自绘制图纸，交由北天机杼仙人，亲卫督造所制，天宫他处不曾有的。”凌离解释着，“纵观六界，自天道顺应而来，能让天尊如此的，唯天姬一人而已。”

　　居然是降羽亲自绘制的。饮兮这么一听，愈发觉得降羽对自己好了，“可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凌离噗嗤一笑，险些忘了身为仙娥该有的仪态，“因为您，是天姬啊。您是天尊心中之人，不对您好，天尊对谁好呢？”

　　凌离说着这话，越发来劲，还想再说之时，凌若拉住了她。
　　饮兮是天尊亲口留下的人不假，对他千万般好也是真，可天姬位分和天尊心意，断然不是她们所能猜测的。

　　她们被言和仙官挑选来伺候天姬，可当时没人告诉她们，天姬是名男子啊。
　　时至今日，天宫对天罚宫众说纷纭，一说将天尊正视天姬为其整理九絮宫奉为美谈，又说天尊养了一只天界仇敌饕餮，为其出气还贬了逍遥仙人。
　　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只为天尊所喜爱的饕餮，与那天姬是同一人，且这饕餮是.......公的啊。

　　“什么是心中之人？”饮兮疑惑的问。对两位仙娥之间的小动作视若未睹。

　　凌离早就理会了凌若的意思，当即凛神，“天姬莫要放在心上，小婢胡说的。”

　　仙娥这么说了，饮兮也不追问，小尾巴一甩，从秋千上跳下来，准备往外去。

　　“天姬您去哪？”凌若问。

　　“去找降羽，你们别跟来。”饮兮道明去向，下命令似的吩咐了一句。

　　两位仙娥一听，自当理解，便也没跟去了。
　　饮兮一路跑出九絮宫，不及聆听天兵行礼，飞箭似的嗖进了天罚宫，跳到了降羽的桌案上。

　　门外天兵只见一道白光闪进，立即走进来查探，瞥见桌上那雪白一只时，行礼一番又退了出去。

　　降羽倒是没被惊着，反倒对饮兮过来有着别样的欣喜，他放下手中的文书，为饮兮倒了一杯仙露，随后枕着手臂斜支着头。

　　饮兮并未客气，抬起两只小爪握着茶杯一饮而尽。
　　“降羽，我问你，什么叫我是你心中之人？”

　　仙娥们不敢回答他的，他还不能来问降羽吗？
　　可降羽同样被问住了。

　　饮兮等个半晌没个答案，耐心缺缺，“你不是天尊，自称无所不知吗？怎么这个问题你需要想这么久？很难吗？”

　　降羽还来不及回答，天兵便急急忙忙的进来，“禀天尊，菩提仙子触犯天条，请天尊裁决。”

　　话音一落，饮兮也顾不上答案不答案了，小腿一蹬，跳到降羽怀中，随后与天尊默契的，一同出去。

　　不多时，一神一兽走到轮回镜前，天兵急忙呈上罪责书，“菩提仙子下凡与凡人相恋，为爱成杀，害数名妙龄女子性命，请天尊示下。”

　　呈册上将菩提仙子在凡间所造罪孽一一陈列，跟着一起看，触目惊心。

　　天界不曾下达过仙凡不可相恋的禁令，但仙骨不灭不衰，与肉体凡胎始终无法相提并论，是以仙凡有别，结合时无法孕育子嗣。

　　菩提仙子身为神仙，不惜戕害多名女子，得其宫府，练就邪术，只为了能够与凡人孕育子嗣。

　　天罚宫处理过不少为凡人堕落的仙，本该对这桩事务自行处置，只可惜这位菩提仙子身份特殊。

　　她原是西天佛祖手上菩提子，得佛祖点化而成仙，本该是西天之人。
　　可不知沾染了哪方气息，点化之后佛祖道其六根未除，不能位列佛班，权衡之下送到了天界。

　　菩提仙子一事涉及西天，天兵不敢擅自处置，这才禀报到了降羽这里。
　　双目扫完罪责书，天兵负责状述一遍，末了，降羽沉厚的声线响起，“对此，你可有异议？”

　　菩提仙子被天兵押解着，身负捆仙索，凄然一笑，“菩提没有异议，只是......”

　　她忽然抬头，绝望的看着天道，慢慢闭上眼睛，“菩提从没见过那么好的人，我不过是去西天聆听佛法的途中累了，落到凡间休息片刻，山中虎兽放肆我一时不察，谁料他会突然出现，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明明我只是......一颗菩提子而已，却能得他握起棍棒相救。”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命中克妻无子呢？天道为何不教好人结善果？”
　　“他弃了青云前程，寻遍万水千山，只为了能有一人长相厮守，得子相授，而不是一回又一回的，在新婚之夜，看着妻子无故身亡。”

　　“所以我来了，在他身旁，嫁他为妻。我是仙，我不受这天命桎梏，他以为我是贵人，破了他的命格，便愈发的对我好，你们不知道，他原本是远志鸿鹄读书郎，却愿意为我，洗手作羹汤......”

　　“这么好的人，我怎么能不喜欢呢？他想要个孩子，我又怎么能不给呢？可我是仙啊。”

　　“我是仙，我给不了啊。”

　　仙凡结合，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菩提六根未除，得了执念成痴，不惜伤凡人性命，乱了人间秩序，终究酿成大错。

　　饮兮听了这番自述，不免有些感触，挠着爪子站起身去看降羽时，只看到一张肃穆的俊脸。
　　还是那个沉厚的声音，“罪仙菩提，私恋凡人，酿成大祸，即刻起，碎去神魂仙魄，诛其肉身，天宫众仙由见，以示天道。”

　　“哈哈哈哈.......”对于这个结果，菩提早就猜到，剔除仙骨之后，她不过还原本相做凡间一颗菩提子。
　　吊梢眉下，丹凤眼角，滴滴浊泪滑落，她道:“我只恨，到死，我都没能给他一个孩子......”

　　降羽天尊天罚令下，数道天雷盘桓在菩提仙子头上。

　　“等等。”饮兮伸出小爪，拽住降羽的衣袖，有些心急，“降羽，魂飞魄散，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饮兮声音不大不小，在场的天兵仙人一一听得清楚，满座倒吸了一口气。
　　千千万万年来，还从未有人敢对天尊的处罚有丝毫异议，更不曾有人敢在众人面前说天尊残忍。

　　饮兮也怕自己说的太慢，那痴情仙子就没了，“罪责书上写着，菩提仙子虽然夺女子宫府，但并未真正伤人性命，所以......是不是罚的太重了？”

　　众仙面前，天尊之令断不可能更改。
　　众仙看着天尊那张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少小仙心中想着，这小小饕餮不过近日受了些宠，便在天尊面前不分轻重失了分寸，这天姬尚未出来多说，它一只宠兽这般也真是可笑。

　　这回，降羽并没有回答饮兮，而是径直下令:“行罚。”

　　“不......”饮兮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降羽用手封住。

　　饮兮错愕的目睹了这一场，张口死死咬着降羽的手掌也没松开。
　　良久，饮兮松开鲜血淋漓的牙口，双眼定定的看着降羽，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