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压海棠》安子青石

17、难追忆

　　冥界，鬼差摇着腰间的招魂铃，走进冥殿内，向端坐在殿内处理事务的朝旌行礼，“冥君，找属下，有何吩咐？”

　　朝旌并未抬眼，“本君听说，你生前是个书生，名唤辞风？”

　　鬼差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又恰好为冥君所知。

　　“回冥君，似乎是。”鬼差摇摇铃，“属下到阴间八百余年，自己都快不记得为凡人时的名字了，不知冥君从何处听说？”

　　“奈何桥前，一女子说的。”朝旌淡声道。

　　“女子？”鬼差糊涂了，这人死魂魄到冥界，奈何桥头一晚孟婆汤便能忘却前尘重新投胎。
　　可也有些人死后不愿放下前尘心愿，却又无法逆转天命再续前缘，便求于忘川河畔得冥君恩典，不饮孟婆汤，由冥界掌管前世记忆，待去人间转世一轮回集满善果，再次魂归奈何时，便能向冥君讨回记忆，以求得转世再相遇故人。

　　“嗯，你生前可认识一位如欢公主？”朝旌闲声问。

　　无需思考，鬼差直截了当的道:“属下不识。”

　　“噢？可她自称是你的妻。”

　　“这......这.......许是哪里出错了。”鬼差哑口了好半晌，险些，笑的殿前失仪，“太久远了，属下记不清了，但生死簿上记载过，属下前世出身清寒，公主乃一国国主之女，金枝玉叶般人儿，属下当无福认识才对，逞遑论娶公主为妻，荒谬啊。”

　　朝旌低头细看桌案上的文书，没说话。

　　鬼差纳闷，冥君这反应，不是认准了那位什么如欢公主是他的妻吗？
　　“冥君，可是那女子死魂握着执念不肯化世投胎？”

　　朝旌仍旧未说话。

　　鬼差继续道:“虽然属下万分不可能是那女子所寻之人，但冥君若是需要，属下愿意前去一试，为其化解执念。”

　　鬼差半分都不觉得，有什么女子会为他而执着三世修着善果，只为与他再续前缘。
　　冥君一向善断，他为冥界效了犬马之劳，每日奔波的，好不容易歇着了，当会体恤着放他回去才对。

　　“嗯，去吧，她在奈何桥旁。”朝旌淡淡的道。

　　鬼差:“.......”
　　手中铁链一缠，鬼差面无表情的转身，朝奈何桥的方向走去。
　　虽说为冥君分忧，是他的分内之事。可捡了不可行的差事，这不是荒唐吗？

　　若不是每日忘川河畔走一遭，就着河水抹去脸上印泥，看过几眼自己的相貌，他都快忘了自己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了。

　　再者，若不是生前命数太苦，下世又没指望，谁会愿意留在冥界做个鬼差？要真有位公主对他如此痴情，他早该转世去了。

　　思绪周转着，鬼差已经走到奈何桥畔，在那漫天的彼岸花地里，一女子身着大红喜服背着身站在那里。

　　鬼差精神一震，收了往日收魂那套吓人做派，走近了才疑惑出声，“你是......”

　　女子闻声，转过身来，只瞥见，眼角的泪珠儿簌簌的落，“辞风，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红衣轻盈，顷刻翻飞。

　　须臾，朝旌放下卷册，右手自然的垂放到腿上，冥君制袍材质丝滑柔软，触手舒适，可今日，明明还如往日，手下却觉得空落落的。

　　朝旌握紧右手，放回袖中，怔住片刻，起身出了冥殿。
　　脚步不由自主的，来到了奈何桥边，眸光一定，在那彼岸花地里，红衣女子依偎在鬼差怀中，诉说着相思。

　　“名唤......辞风吗？”朝旌低声一念。
　　此女三世记忆是他亲自收集，当年奈何桥前，这女子苦苦哀求，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下。
　　生人宿着执念唯恐成痴，在人间，执念太深之人易化成魔，涂害众生。
　　而死后，死魂执念太深不愿化去，易变作恶鬼。

　　同在六界中，何人何物不曾有执念？若是人人不肯了却尘缘，冥界早已大乱。
　　所以，千万年前，冥君同六界商定了这么一条，死魂若不愿了却前缘，可在奈何桥前诚求冥君，上听夙愿，若冥君允，便收取死魂记忆送去抬头，一生凄苦，积累善果，待到功成完满，可由冥君亲写转命簿，销去过往记忆送去那人身边，转世投胎再续一世缘分。

　　这般执念之人，因为一人劳苦一生，死后拿回记忆，再看一世对方早已忘却所有娶妻生子举案齐眉，多数便能放下前尘，甘愿自饮孟婆汤重入轮回。

　　虽不乏有仍旧痴心之人，可善果积累须看天意，不满则再次收回记忆凄苦一生，周而复始，便没人坚持下去了。

　　这位如欢公主，凄苦一世回来，善果还未集满，他赐还记忆，予她再一次选择。

　　那时的她只问:“冥君，小女子叩问，这一世，可能见辞风？”

　　朝旌感念她的痴情，却从不徇私，摇摇头。
　　如欢公主心口一窒，转而释然一笑，“也好。”
　　说罢，再次郑重叩首，“请冥君继续收回如欢记忆，许如欢到人间积善果。”

　　朝旌也曾疑惑过，彼时他才去了人间一趟，得了许多不得解，“喔？下一世之凄苦，是亲缘尽绝，人情淡薄，邻里皆以你为不祥，弃你流落街头乞讨为生，这般，你仍不愿放下？”

　　如欢未曾犹豫，“请冥君应允。”

　　朝旌怔然片刻，叹了口气，“也罢，你去吧。”
　　他曾困惑，如欢分明曾是养尊处优，全天下最珍贵的女儿郎，这人死如灯灭，消了记忆入轮回，除了原模原样那张脸，性子家世皆变，已然是另一个人。
　　为何会有人自甘轻贱，舍掉一切，只为再续一世？

　　如今得知辞风便是冥界里，苦做功绩却不愿继殿阎君的鬼差，他或许有些明白了。

　　拥抱的两人里，如欢先发现了朝旌，松开鬼差行礼。
　　两人一同转身，朝旌细看神情，如欢满脸得偿所愿，而鬼差还是波澜不惊。

　　他明白鬼差为何如此，在冥界八百余年，日日与死魂相伴，便是有情，也会无情。
　　即便有人对他情深义重，他也无法感怀于心。

　　倒是鬼差接下来的举措，让朝旌意料不到。
　　鬼差道:“恳请冥君赐辞风与如欢肉身之躯一日，前往阳间了却夙愿。”

　　“喔？”朝旌想不到如欢说了什么，让地府如此自主的鬼差动了心，他身为冥界之主，这了却夙愿提出的要求，断然无需拒绝，手中灵光一转，赐了二人肉身。

　　两人纷纷谢恩，罢了，鬼差同如欢道:“你先去往生处等我。”

　　朝旌问:“如何？”
　　如欢应下，待佳人不见踪影，鬼差拂礼，弯身道:“冥君，今日见了如欢公主想起了一些事。”
　　“属下记起，自己生前虽是个穷书生，但也有过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属下曾经得一商人襄助，考取功名的路上有人相伴细心照应，比起真正清寒的书生，幸运太多。”

　　即是商人，必然钱财衣食不短缺，比起十年寒窗无人问的书生，确实好上许多。
　　鬼差生前既然能得贵人相助，便也是福报的因果。

　　“那你后来高中了吗？”冥君问。

　　“辞风，中了。”鬼差见如欢，洗去了假面，此刻脸上较之以往，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神色。

　　“明珠洗尘，一招高中，御前打马，得公主相中，喜结良缘，夫妻恩爱白头，如欢死后不愿忘却，倒是说得过去。”

　　鬼差轻笑，像是嘲讽，“属下，不记得了。只是属下的贵人，很为属下高兴。”

　　“嗯，他既相助于你，一路照应，许是视你为知己，高兴方是常理。”朝旌道。

　　是吗？鬼差敛起神色，躬身道:“属下既答应为如欢化去执念，便不会食言，佳人还在等着，属下先行一步。”

　　朝旌颔首，广袖微微扬起，取出一颗浅荼色的珠子，里面翻滚着画面，“这是如欢前世今生的记忆，为了你，她受了不少苦，你既然喜欢人间，希望这回你能好好郑重选择一次。”

　　鬼差喋喋一笑，接过了如欢的蒙尘珠，“多谢冥君。”

　　冥界之人除冥君之外，皆是拥有法术的死魂，到了人间亦无法对生人造成损害，可若是他们得了肉身，再到人间便可胡作非为。

　　多年前的冥界曾因鬼差取魂夺肉身而起过不少为祸人间的例子，是以前任冥君闭关自创术法，习得之后，可抑制冥界一众人员夺取肉身为祸，而冥君，亦不可轻易赐予肉身。

　　今日若是换做旁的鬼差，朝旌还需多加限制，可对于辞风，无需多做功夫了。

　　辞风看了几眼手中的蒙尘珠，忽然道:“冥君既然三世都未让如欢见属下，为何今日应允了？”
　　不可能是因为善果未满。
　　冥君掌管冥界，凡事只有他不想知道，其他的皆瞒不过他。

　　如欢既然求到冥君那里得了准许，即使开始没有查，在如欢第一世魂归地府时，冥君就该为如欢探查她心念之人的下落，如此，冥君早该知道如欢想见之人并未转世，而是留在了冥界。

　　冥界之人没有冥君命令不能擅离，若是冥君知道是他，就算不许他转世，也该告知如欢真相，将今日这一幕提前到几百年前，早早了却。

　　可冥君由着如欢受苦三世，似乎到今日才恍然得知真相，这又是为何？

　　到底是冥君想留着他在冥界？还是......
　　鬼差忽然问:“冥君，您可有觉得，冥界近日冷清了许多？”

　　朝旌仍旧看着奈何桥，不语。

　　鬼仙不再笑了，再拜，“冥君可有觉得空落？”
　　“冥君，冥界里，少了饮兮。”

　　说完，鬼差再不停留，径直往往生处去。

　　余朝旌一人留在彼岸花身处，徒步幽然，越来越远，直至走到一座闭合的小院前，才道:“这冥界，冷清了。”

　　冥君推开院门进入屋内，陈设整齐，仿佛许久不曾有人待过。

　　朝旌伫立良久，直到鬼使来请，“冥君，天宫来人。”

　　“知道了。”
　　朝旌垂眸，收回方才搁置在桌上的手，素白的指尖上，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