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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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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坏人呢?
对面明阿公的小儿子,偷他的钱,还打他,是个坏人哦。
还有建材店痦子叔的老婆,和别人跑了,也是个坏人哦。
但是罚我们站的王老师和不替我们做主的教导主任,是不是坏人呢?听说王老师是教导主任的侄女,听说教导主任很喜欢打牌,听说教导主任的老婆的老爸是教育局里很大的官。
丹丹的父亲后来就搬离了我们这座小城,去了沿海。离开的时候,他给了丹丹一张卡,说升学结婚的钱都在里面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丹丹没有要,他却把那张卡留在了寺庙的香坛下面。等到他快上飞机了,才给丹丹打了电话,说,“女儿,你去替爸爸上炷香,爸爸前半生做了太多错事混账事,你去求求佛祖,让他原谅爸爸。”
丹丹发现了那张卡,她说卡里的,是她爸爸供给佛祖的赎罪钱。
所以,丹丹的父亲是坏人么?
还有,还有,那个因为妈妈生病没钱买药把佛祖偷去卖钱的小偷,是坏人吗?
已经一年了。
丹丹到我家,已经一年了。院子边上的玫瑰开花了,我们两个都没有长过玫瑰。
去年二叔和小姑从家里离开后,晚上丹丹就从念慈姨房里搬了出来,和我睡。念慈姨那时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说,“你们以后就是姐妹了哦,要相亲相爱,互相帮助。”
于是我们一起在夏天——手洗衣服的季节里——在青石做的洗衣台上洗净衣服,抱了衣盆到院子里晾。一起在清明时候,把粉团揉圆,拍扁,做青团。一起在晚霞满天的时候坐在石阶上吃西瓜,把瓜籽吐在一边的泥土里。
“丹丹,明年这里会长出西瓜么?”
也一起在冬天被冻得跺脚,把手伸在炭盆上取暖。
“丹丹,佛祖在冬天也会觉得冷么?”
“不会的吧。”
“为什么哦?”
“因为......因为佛祖是吃香火长大的啊。”
我觉得丹丹很聪明。
我们在火里煨花生,煨橘子。听说煨热的橘子,可以治感冒。
念慈姨咳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药店抓药,两个人都看不懂药方。
“他的字为什么这样难懂?”
“听说,是为了不让人学走他的秘方。”
丹丹带来的大箱子里,装满了漂亮的小裙子,她也会借给我穿,可是如果我不小心弄脏,她就会生气。还有我们一起写作业的时候,我的胳膊碰到她,害得她写错,她也会生气。她生气的时候,鼻子一哼嘴巴一抿,瞪着我露出那种凶凶的表情,像是一只小狗在示威。
她就这么瞪我一会儿,然后把脑袋扭过去,就不生气了。
丹丹很好。
坐在石阶上给我编满头细细的辫子,在春夏的好天气里我们手拉手走遍街巷,去采花编成花环。我生理期到的时候,她会帮我洗衣服。老街上总流窜一群看上去神神秘秘的老婆婆,故弄玄虚地给人相命,每次她们缠上我,总是丹丹来把我拉走。
念慈姨加班的时候,让我们自己拿钱出去吃。我们去对面那家门口养着一大蓬月季花的店吃酸辣粉,两个人都吃得脸红红的。后来再去吃酸辣粉的时候,丹丹就会先去菊孃孃那里买两杯酸梅汤。
街上的梧桐树在夏天长得最盛,几乎就要把天空淹没了。天气转凉,一个老婆婆挑着担子卖花,白的黄的,红的紫的,大多是菊花。
两块钱,可以买很大一把。
学校下午第一节下课,初三的学生们会来班上检查我们做眼保健操,有一个没做的同学就要扣一分。她们穿着蓝色的短袖衫黑色的高腰裙,裙子下面是白细的腿,每一个都扎着高高的长马尾,胳膊上别着红色的袖章,我偷偷地睁眼看她们,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好威风。一个女生经过,拿手里的本子在我脑袋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提醒我认真做操。她没有把班长叫出去,扣我们一分。
我知道那是丹丹。
体育课上,我和周小樊逃掉跑操,坐在一边的树荫下偷懒,一颗排球滚到我们面前,远处朝我挥手的,也是丹丹。阳光下她的脸显得很白,满脸是汗,有一种光辉。
丹丹很好。
我已经十四岁了,初二,而丹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
念慈姨的弟弟,在一个五月的周末来拜访。他脸蛋红红的,身子胖胖的,穿了一件花衬衫,像一个寿包,一个滑稽的喜剧演员。
“姐,我要去非洲了哦。”
“去干吗?”
“去救那里的狮子和大象。”
“你先救救你自己吧。”
“姐,不要这样讲话哦。”
他开始向念慈姨借钱,“你在蒋家那么多年,肯定存了不少钱哦。”
“我没有,我和蒋知源早就没关系了,我没他的钱。现在我自己上班,供两个女儿上学,你不要再来吸我的血。”
“姐,你这样讲话很难听哦。”
大寿包似乎怎样都不会生气,念慈姨无论说什么,他都温温和和的。他讲话,很像是在哄小孩子。所以,我和丹丹都很喜欢他。丹丹还给我讲了一些她的这个胖舅舅的事。
志愿者,高中辍学,居无定所,至今未婚。
念慈姨上班的时候,胖舅舅和我们一起去吃酸辣粉,他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他特别有力气,可以帮我们把洗过的床单拧得特别干,像是脱水机甩过的一样。
他还可以把手放在我和丹丹的胳肢窝,把我们高高地举起来。我们高兴得啊啊大叫。
但是念慈姨说,“他是为了要钱才和你们玩得好的,你们不要信他。”
可我们还是会偷着和胖舅舅玩,一起坐在白石阶的最高一级上吃冰。
“非洲有什么哦?”我问他。
“有狮子和大象。”
“你为什么要去救它们?它们要死了吗?可是它们离我们那么远。”
胖舅舅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想去就决定去了。小意,丹丹,你们以后不要长成那种很无聊的大人哦,那种需要给自己找很多理由确定自己可以从中获利才会去做事的大人。你看,小孩子就从来不为自己玩找理由。也没有人问,你为什么要玩哦。”
丹丹问,“舅舅,你需要多少钱?”
胖舅舅说了一个数字,我和丹丹都吃了一惊。但是丹丹很快平静下来,她说,“你等我一下。”然后转身朝家跑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卡。她把卡递给了胖舅舅,这一刻她神色是有些骄傲的,她说,“密码是我生日。”
晚上丹丹把这件事告诉了念慈姨,我以为念慈姨会骂她,但是念慈姨没有。她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是你的钱,你可以自己做主。”晚饭我们吃的是饺子,念慈姨在里面包了香菇。
念慈姨早早地睡下了,丹丹穿了拖鞋往外面走,我跟着她。她下了台阶,走到寺庙前,门已经锁上了。我默默地停在丹丹的身后,我们披着头发,穿着白色的睡裙。
“小意,”丹丹轻声说,“我原谅我爸爸了哦。”
原谅是什么?
原谅就是,别人对你做了一件坏事,你却要对他做一件好事。
听说王老师怀孕了,这个学期结束她就不教我们了,她再回来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孩子的妈妈。那么她会温柔很多了吧,不会总是吼人了吧?不会总是叫我和周小樊上课站出去了吧?
那么......
语文王老师,我原谅你了哦。
丹丹中考结束,我也放了暑假,念慈姨宣布了一个决定,要把我和丹丹的卧室租出去。
“你们搬到我的房间里住。”
“那姨姨你呢?”
念慈姨望着我温柔一笑,似乎叫我不要担心,她摸了摸我的手背说,“姨姨去睡寺庙。”
丹丹放下饭碗,走了出去,到院子里坐下。因为她把那张卡给了胖舅舅,让他去非洲救狮子和大象,所以家里经济压力陡增。丹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念慈姨必须为她的未来考虑,我明年也要中考了。
丹丹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走进来说,“妈妈,你不要去。我去睡寺庙。”
我看看丹丹又看看念慈姨,站了起来,一脸坚决,“我也要去。”
念慈姨气得笑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争什么哦。”
最终决定我和丹丹去睡寺庙,念慈姨拗不过我们。傍晚的时候,她带着我们把寺庙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连莲花灯上的落灰都擦得干干净净。我们在地板上铺上凉席,两只枕头一床薄被,就可以在夏天过夜了。
念慈姨回家后,我和丹丹还在寺庙后面采了一种草,摆在枕头边。丹丹说,那种草的味道,可以把蚊子赶跑。念慈姨给我们买了西瓜,我们坐在佛祖脚下吃,一人抱着一半,拿勺子挖瓤儿。
“这样算不算不敬哦?”我问丹丹。
丹丹想了想,挖了一勺子红瓤,举起胳膊朝佛祖递过去,笑着说,“那这一口让它先吃。”
念慈姨以为小孩子睡寺庙不好,怕我们眼睛尖,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送我们来的晚上她就说,如果睡不着的话,就回家去,她来换我们。
可是我们睡得很好。
一晚上都没有做噩梦。
第二天吃早饭时,丹丹笑着对念慈姨说,“妈妈,我梦见,佛祖吃西瓜忘了吐籽。”
租下我和丹丹卧室的,是两个男生。一个叫青枥,一个叫青榆,我认为他们是两兄弟。青枥话少,经常用微笑代替回答,是哥哥,青榆话多,笑起来露出洁白明亮的牙齿,是弟弟。
他们在市里念大学,学美术,大多数时间里,白天背着画板骑着自行车出去,晚上才回来。他们知道我和丹丹因为他们的缘故到寺庙里住,感到很抱歉,会在回来的路上给我们带小吃,有时候是蛋烘糕,有时候是甜水面。他们还会把他们白天的画送给我们做礼物。
我们喜欢和他们一起去门口时时开着月季花的那家小店吃酸辣粉,有时候他们会帮我们付钱,我们也喜欢和他们一起白石阶上吃西瓜,我们坐在最高一级两个男生坐在下面一级。他们给我们讲大学的事,我和丹丹听得入迷,又觉得那好远。
青榆有次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食物,住进了医院,念慈姨知道后很是不忍,于是决定早晚做饭时也煮上青枥青榆的那一份。晚上的饭桌很热闹,青榆特别会哄念慈姨开心,念慈姨不断给青榆夹菜,说自己好幸福,有儿有女。
青榆到最后实在吃不完碗里的菜,就把菜又夹到青枥的碗里,摸摸他的脑袋说,“都要吃掉哦,这是姨姨的心意。”
青枥顺从没有反抗。念慈姨看着他们笑。
晚上我们在寺庙睡觉的时候,我把头放在丹丹肩膀上,在她耳边说,“我觉得青枥和青榆不是兄弟哎。”
“他们本来就不是兄弟啊。”
“那是什么?”
“恋人啊。”
“可是他们都是男生啊。”
丹丹想了想,然后笑了,“男生爱男生,女生爱女生,不是刚刚好吗?”
“那这样世界上就不会有新的小孩子出生了哦。”我也笑了。
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