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供》今時

3、【下】

　　因为念慈姨有给青枥他们做饭，于是青枥就在月末的时候主动在房租之外又加了一份餐食费。念慈姨神色为难半晌，还是沉默地接过了，看得出来，加钱并没有使她开心。
　　念慈姨每天很认真地上班，她的工作是在大商场里卖鞋子，需要跪在地上为客人试鞋。我和丹丹都要念书，念慈姨说还要看到我们以后风风光光地嫁人。她很不容易。
　　这条街上有一个卖花草茶的老奶奶，大家都亲切地叫她阿茶婆婆。丹丹和阿茶婆婆谈妥了一件事，我们帮她采晒花草茶，她给我们报酬。
　　阿茶婆婆有一本很老的图画书，那上面画着各种花草茶的样子写着它们的名字，阿茶婆婆说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就是按照那本书去采茶的。她把书交给我和丹丹的时候，慎重地说，“这是婆婆的宝贝，你们两个小丫头不能给婆婆弄丢了哦。”
　　青枥和青榆白天出去画画的时候，就在自行车前面带上我和丹丹，他们一人带一个，到了郊外以后他们支起画板画画，我和丹丹按照书上画的采茶。
　　金银花，薄荷叶，矢车菊，马鞭草，我们挽着竹篮，采得认真而快乐，丹丹忽然说，“我好像踩到根树枝。”她低头一瞧，那居然是一条滑溜溜的蛇，我和丹丹吓得大叫，扔了篮子落荒而逃。
　　最后青枥青榆带我们回到原地，捡回了篮子，那条蛇早不见踪影。也许它也吓了一大跳，急于逃命去了吧。也许它本来这在草丛里懒懒地睡午觉，不防天降横祸，被丹丹一脚踩上。
　　可怜的蛇。
　　这么一想我居然没那么后怕了。
　　药店的孙大叔，那个自称孙思邈后代的瘦大叔知道我和丹丹采茶遇上蛇的事后，送给我们两包雄黄粉。丹丹把两包雄黄粉再分一次，成四份，做了四个小荷包，装进雄黄粉，送了青枥青榆一人一个。后来我们果然没有再遇上蛇。
　　就到了晒茶的时候。
　　院子里板凳上，石台上，树上，都摆着圆圆的大大小小的簸箕，把各类花草分开来晒。早上晒出来，晚上收进去，中午还要给它们翻次面儿。中午午睡，听见闷闷的雷声，知道阵雨快到了，我们这里，又把阵雨叫做打白雨。打白雨时候我和丹丹是最紧张的，急急穿了鞋子，头发也来不及梳，往院子跑，两个人把簸箕一个一个地抬进去，在檐下放好。有时青枥青榆在，也会来帮我们，他们人大，一个人就可以搬一个簸箕。
　　夏日的天气是很任性的，大雨来得快，下得急，似乎乌云就在人头上追着人跑，但是说停，也就停了。雨停后，太阳从云里钻出来，地面温度又爬高，树叶上的，屋檐上的，石阶上的，各处的雨水都被照得发亮。我们又把花草晒出来，还是原来的位置。树上的在树上，石上的在石上。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把十多斤的花草茶交给阿茶婆婆。婆婆后来讲，那一年的茶，很香。

　　八月就要收场了。青枥和青榆准备着离开，丹丹也要去市里念高中了。小城到市里，坐客车需要两个小时。
　　一大早起来，家里就停水了。这样的事，在小城常常有。青榆很苦恼，因为今天他本来是打算在走之前把被单和换下来的衣服洗掉。我和丹丹也有要洗的衣服，于是大家决定，一起到河边洗衣服。
　　因为停水的缘故，在河边洗衣服的不止我们一家。每家蹲一块地方，占一块石头，把衣服摊开在石头上揉搓或怕打。青榆脱了鞋踩进浅水处，伸开胳膊，踢着水玩。
　　青枥把河水朝他身上泼去，“你不要又在那里偷懒，赶快来帮忙。”
　　青榆于是蹲下来和我们一起洗衣服，问我和丹丹要洗衣粉的时候，我把一块肥皂递给了他。他接过，看了看河的两岸，不解地问，“为什么大家都用肥皂洗衣服啊？”
　　“这是孙大叔家的肥皂，是用草做的，如果用洗衣粉的话，流进河里，小鱼小虾就会被毒死哦。”我说。
　　“然后吃掉小鱼小虾的我们也会被毒死哦。”丹丹说。
　　青榆转头对青枥笑，“哎，等我们老了，就到这儿来养老吧。”他指了指我和丹丹，“这两个小丫头还能和我们做邻居。”
　　洗完衣服，我们每人抱着一个衣盆往回走，看上去整齐而滑稽。天光白亮，空气闷热，尘埃的味道腾起，盖过草木，就知道阵雨要到了。果然大风起，豆子般的雨滴直直地往人身上砸，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我们赶紧躲到路边人家的檐下避雨，外面已是一片哗哗啦啦的雨声。
　　雨势似乎把人惊呆了，街上已没了人，梧桐叶子和门前养的花也在风雨中瑟瑟。青榆忽然说，“哎，我们跑回去吧。”
　　他蹲下来把衣盆放下，第一个冲了出去，然后在雨幕中转圈，胳膊甩开雨水，隔着雨，笑着对青枥招手。
　　于是青枥也放下衣盆，朝他奔了过去，我和丹丹紧随其后。大雨冲刷着我们的头发和衣服，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我感到一阵舒畅，我和丹丹大笑大闹着往前冲，超过了青枥和青榆。我们朝彼此伸过手，手就自然地勾在了一起，跑了一段，回头，白亮的雨幕中，青枥和青榆也拉着手朝我们追过来。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为了热水够用节约时间，决定两人一组地洗，两个男生让我和丹丹先去。
　　我们脱了衣服，先后用花洒淋洗了身体，然后坐进浴缸里泡一会儿，驱除体内的寒意。浴缸不大，我和丹丹两个人坐在里面，就显得有些挤，她打出了很多泡泡，脖子以下都藏在泡泡里。我掬起一捧泡泡，朝她吹过去，泡泡零零散散地在我们之间飘落，她拿手往身上一点一点地浇水。
　　“丹丹，我帮你搓背。”
　　丹丹就转过去，背对着我，那些泡泡很像从她背上长出来的，我只是看着。
　　我忽然拥有了一种温暖微痒的，奇异心情。
　　于是我伸手，轻轻地抱住了她。

　　丹丹开学走了。
　　青枥和青榆也离开了，家里又来了新的租客，是一个在理发店上班的年轻女生。
　　我从寺庙里搬了回来，晚上和念慈姨睡。市里课程紧，丹丹只能一个月回来一次。晚上我躺在念慈姨身边睡不着，悄悄睁开眼，想为什么我比丹丹小一岁呢？如果我跟她一个年级的话，就能一起去念高中睡在一起了。
　　一起上课，下课，做课间操，去食堂吃饭，还可以向老师申请做同桌，我们还可以一起逛文具店，共用一盒笔芯，交换着在新书上写上对方的名字。
　　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要认识好多我不认识的人呀。在那里会有喜欢她的人吗？她在那里会交男朋友吗？
　　周末丹丹往家里打电话，是我接到的，我和她讲了一会儿，念慈姨听到声音从厨房里出来，我便对丹丹说，“姨姨来了。”就把手机交给了念慈姨。
　　念慈姨问了些她吃饭、睡觉、学习、花销的问题，又把手机还到我手上，“姨姨去做饭，你们姐妹讲哦。”
　　我突然有点不适应了，把手机贴到耳际，尴尬地沉默，丹丹也不说话。我想起丹丹走的前一天晚上，是和念慈姨一起睡的。母女情深，这是应该的。念慈姨让我睡家里，她和丹丹睡寺庙。我坚持我去睡寺庙，那时丹丹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问了句，“你不怕哦？”第二天一早，念慈姨很早就要送丹丹走。我在寺庙里，很早就醒了，隔着门听见门外她们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接近，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跟着是念慈姨的声音，“走吧，小意还没醒呢。昨晚不是都说了再见了吗？”
　　脚步声便远了，我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奔到门前，她们走后很久，我才打开门。清晨的老街，铺子都开张了，人们开始忙碌，什么都不见。
　　“丹丹，我想你快点回家。”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丹丹轻轻的声音，“你要好好学习哦，明年，考到这里来。”

　　很快，我也开学了。
　　学校门口，还张贴着今年高考的喜报，红彤彤的。最高分多少，一本上线率多少。不时还是会有大人在喜报下驻足凝望。
　　新来的语文老师很漂亮，清清泠泠的，最爱对人微微一笑，她让我想起“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诗句。
　　当她在黑板上写下“岑景生”三个字后，第一节课开始了，我们初三了。
　　听说，这一年，会有很多考试。听说，这一年，都是复习。还听说，毕业季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同学录里告白。
　　我和周小樊，仍旧在体育课逃掉跑操，躲在树荫下偷懒。
　　“你说，夏天什么时候结束呢？”我问周小樊。
　　“也许是......第一片叶子掉下的时候啊。”
　　我站起来，踮脚从头顶摘下一片叶子，又坐回周小樊身边，周小樊笑起来，把那片叶子抢走，“你这算作弊了啦。”
　　“什么叫一本哦？”我又问。
　　“不知道，但我妈叫我考一本。肯定是好学校，我妈妈不会害我哦。”
　　日光绵长，洒落在红色的操场上，一个方阵在跑步，松松垮垮的，男生女生脚上都没力气，体育老师口哨吹得嘹亮，只有蝉声在树上相应。
　　下课铃响了，周小樊拍拍衣服准备起身，下节是数学课，要发上次考试的卷子，我们都很担心。
　　“小樊，怎么办哦？”
　　“我也没办法啊，我考得也很差，大不了就站在讲台上被骂一顿。”
　　“小樊，怎么办哦？”
　　“凉拌。”
　　“小樊，我爱上了一个人。”
　　数学一直拿这么差的分数的话，我就不能，和她念一所高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