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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川渝的一些地方,讲起话来类似闽南人的口音,而且在一句话的最后,总是喜欢加很多“哦”“啊”“呀”这样的语气词。
      从沿海嫁过来的奶奶说,就像满街的公鸡在打鸣。
      这是一条老街,沿街先是两排高高直直的绿梧桐,然后往上抬一步,便铺开红红黄黄的菱形地砖,遇上下雨的天气,小坑小洼里积上泥水,朝远一望,就像是抖开了一条脏兮兮的旧毯子。再往里,就是各色小铺子,卖早点的,卖水果的,卖锅碗瓢盆衣裳裤衩的,挨挨挤挤,密不透风。铺子后面,是一排的老旧居民楼,最高不过六七层,墙上的白漆剥落,砖缝里生出青苔。
      卖中药和卖寿材的两家铺子中间,是一座寺庙,庙也是红红黄黄的,红的是门是墙,黄的是佛。寺庙只有一层,成人高度,这是一座小庙,没有和尚在里面念经,走进去,佛祖脚下摆了几个蒲团,左右两边点了几盏落满灰的塑料莲花灯,靠门的位置摆着香,免费的,谁都可以取了来拜。
      佛祖一点也不金光闪闪。天阴时,放学回家经过它,倒觉得它脸色蜡黄,像一个生了病的人。
      西藏有个僧人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

      一条街上,住得离寺庙最近的,就是我家。
      寺庙后面,是一片长得小孩子那么高的花草,花草中间有一条白石阶,弯折向上,直通到我家的小院子里。小院子最边上,被念慈姨种了玫瑰。细细的花茎,笔直地挺立着,指向天空。
      “小意要努力长得比玫瑰高哦。”爸爸在时,念慈姨经常在饭桌上对我这样讲。
      我叫向小意,今年玫瑰花开的时候,我就十三岁了。玫瑰花开,夏天也就要到了,爸爸的百日也是在那个时候。
      从前给寺庙开门锁门的人,从爸爸换成了念慈姨。浓白如鲫鱼汤的大雾里,念慈姨持着钥匙,手腕一转,那道沉重的门锁,便“嗒”地一声弹开了。
      “为什么是我们保管钥匙?”
      “因为我们就住在佛祖边上啊。”
      “晚上不锁门会怎么样?会有小偷来把佛祖偷走,去卖钱吗?可菊孃孃讲,这个佛祖身体里面都是泥巴,是拿画画儿的笔在外头涂了一层金色,不值钱的哦。”
      念慈姨轻轻摇头,微笑没有回答。她一如往常,擦燃火柴,点亮了所有莲花灯,然后她拿起三根香,在莲花灯里点燃,对着佛祖拜了三拜,插在了香坛里。
      “姨姨,那如果,那个小偷其实是个好人,比如是因为他妈妈生病了,需要拿钱买药,他没有办法,只能把佛祖偷去卖了,那佛祖会生他的气吗?”
      念慈姨在佛祖的凝视下抬起了头,轻声问,“会吗?”

      我们这条街上,永远不缺男人与女人的新闻。
      吵架,打架,结婚,离婚,打孩子,抢孩子,再婚,复婚。
      鸡飞狗跳,永远折腾不完。
      卖酸梅汤的菊孃孃,曾经拿着刀和丈夫在街上对打,一条街的人都扔下手里的生意,跑上来拉,劝,男人们拉住菊孃孃的丈夫,女人们拉住菊孃孃,他们两个挣扎着拼命朝对方奔过去,嘴里大叫着对方的名字。站在一边观战的我,想起了被法海拆散的白素贞和许仙。
      记得有一年流行过的歌曲,唱的就是,法海你不懂爱。
      结果第二天,菊孃孃和她丈夫两个人又恩恩爱爱地一起出来卖酸梅汤了,一个接客,一个收钱,别人笑他们两个,菊孃孃一点也不难为情,爽利地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嘛。”
      昨天她还像个泼妇似的,举着刀大喊“刘福全你个狗东西,老子今天就砍死你!”呢。
      看来我和法海一样,也不懂爱。
      念慈姨和爸爸就是再婚。爸爸的第一个爱人是妈妈,但是他们没有结婚。妈妈比爸爸大很多,是他的高中老师,妈妈生下我以后就去世了。
      奶奶很讨厌妈妈,“那个女人哦,把我儿子一生都毁了哟!”嫁来川渝几十年,奶奶也成了众多打鸣公鸡中嘹亮的一只。
      小姑在旁边一唱一和,“恬不知耻,伤风败俗哦。”
      不知为何,小姑和二叔各自结婚多年,却都没有孩子。我是向家唯一的小孩,因此奶奶对妈妈的恨意,并没有延续到我身上。
      后来她对我说,“你要小心你那个后母哦,她装得贤惠得很呢。要是她欺负你,你就来告诉奶奶,奶奶给你做主。”

      爸爸入土后不久,奶奶把我接到过她家里一次。爷爷中风一直没好,躺在床上,等着奶奶来给他翻身。奶奶牵着我的手进门,第一句对就是对卧室说的,“小意来了哦。”
      然后她进屋去给爷爷翻身,我想起以前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周小樊和我讲,要是乌龟摔倒了四脚朝天,就不能自己翻过来。
      真的吗?
      我没有见过。
      那天二叔和小姑也来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
      “那是大哥的房子,她一个外人带着一个拖油瓶住在那里,算怎么回事哦?”
      “向家的孩子还是我们自己照顾放心。”小姑说。
      “依我的意思,把大哥原先的房子卖了,小意接去我和她姑住。小意,你说好吗?二叔和姑姑总比那个女人和你亲哦。”二叔说。
      奶奶沉默地吃着饭,过了好久,她朝安静的卧室望去一眼,转过头来说,“这些事你们别跟我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我只管照顾你们这个背时的爹。”
      那天的最后,在念慈姨来接我之前,奶奶拉着我的手,鬼鬼祟祟地对我说,“小意,记住,那是你的房子。你要替爸爸守好了,别让那个女人抢走了哦。”

      我知道二叔口中的拖油瓶,是在说丹丹。丹丹是念慈姨的女儿。
      而我第一次听到拖油瓶这个词,是在看一个民国苦情剧的时候。那是个渔村的女人,死了丈夫,要嫁去大户人家,她有好几个孩子,大户人家的管家满脸傲慢、嫌弃地说,“你那几个拖油瓶。”
      我觉得这个词好形象,在这个女人嫁过去的路上,那些孩子,真像是一个一个地拖在她后面。特别——累赘。
      念慈姨第一次没有嫁好,和那个男人生下了丹丹。他们离婚后,丹丹和她爸爸过。但是她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她爸爸打她。
      她往往坐在那条白石阶的最高一级上,等着念慈姨。我放学回家时,站在台阶下,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抱着胳膊在哭,脸上有些地方肿了起来,她看见我在看她,就赌气似的拿手背抹掉了眼泪,把头扭过去,朝边上挪了挪。我有些抱歉地从她身边经过,我们没有说话。
      她在我家住上一晚,第二天就回去。有时候我会在门外听到,她和念慈姨在卧室里面很轻很轻地讲话,讲着讲着就会响起一个微微的哭声。
      丹丹来的那晚,爸爸只能睡沙发。
      后来,在爸爸的病越来越重的那段日子里,丹丹也来我家越来越勤。早上念慈姨送丹丹走下那段白石阶,她说,“法院把你判给他,我也没有办法。”
      丹丹听了这样的话,点点头,沉默地回去。
      但是那天,在念慈姨把丹丹送下台阶的时候,丹丹本来转身都要走了,但是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给念慈姨跪下,抱着她哭了起来。
      她哭,“妈妈,我真的不想回去了,我好怕啊。”

      丹丹被带了回来,在我家住下。爸爸的葬礼上,她也跟着我们一起披麻戴孝。我跪在灵堂里流泪的时候,她也在流泪。
      我们在一所学校念书,我初一她初二,爸爸去世后的那一段日子里,她的袖上跟我一样,也戴着黑纱。
      她爸爸冲到我们学校,听说他还是这座小城里有名的企业家,他气冲冲地从车上下来,把车门关得山响。他在下课的人流中找到丹丹,把她拽出来,一把从她袖上把那片黑纱撕了下来,怒吼,“老子还没死呢!你他妈的又是在给谁戴孝!”
      丹丹坐在地上哭,同学们都不敢上前,有男生跑着去办公室找老师。老师赶来劝,那个男人把手一挥,叉着腰,“我们家的事你别管!我是她老子!”说着他把丹丹从地上拽起来,“走!跟我回去!小兔崽子,半个多月不着家!去给个死人尽孝。”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我从人群里冲了出去,周小樊在身后没叫住我。我张嘴一口咬在他手上,他哀嚎了一声,松开了丹丹,一把把我推到了地上。我很快又从地上爬了起来,挡在他和丹丹中间,把丹丹拦在身后。
      “丹丹不想跟你回去。”
      “你他妈又是谁?我们家的事你出来捣什么乱?滚一边去!”
      “丹丹不想跟你回去。你虐待她。她跪在地上求念慈姨,说她不想回去。”
      “谁他妈的虐待她了哦?我在外头拼死拼活,好吃好喝地把她当个大小姐似的供着,她要什么我都给买。来来来,你来跟你的同学们说说,你爹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他说着就要从我身后去把丹丹拉出来,我和丹丹一起往后面退,同学们涌了上来,把丹丹围在中间,保护起来,我站在一群人的最前面。
      “她来我家的时候,脸都肿了,我都看见了。”
      “那是她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又不是我推的她。”男人眼神有些躲闪。
      “又不是只有打在身上才叫虐待。你刚刚骂她凶她,我们都看见了,她很怕你。”
      男人没说话了,腮帮子咬得紧紧的,狠狠地盯着我,他又去看人群中的丹丹,但丹丹被大家围起来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脸。终于他放弃去找丹丹了,他身上凶恶的气势一下子就垮下来了。他把手一挥,踢翻了走廊上的一个花盆,大喊大叫,“都滚!都他妈的给老子滚!靠!”他转身大步下了楼。
      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老师带着嘉奖的目光对我露出了笑容。
      所以,是我留下了丹丹。

      二叔和小姑说服奶奶失败以后,贼心不死,来到了我家。
      爸爸生病那么久,他们一次都没有来过。
      二叔和小姑坐在沙发上,像两个讨债的地主,念慈姨坐在他们对面一把掉漆的椅子上。二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万块钱,摆在念慈姨面前,“这是我大哥的房子,我大哥死了,这房子就该归他女儿。这一万块钱,看在我大哥生病这段时间,你照顾他辛苦,我们向家人送给你的。现在我大哥也没了,小意是我们向家的孩子,我们自己会照顾,你看,你带着你女儿住在这里,又算怎么回事呢?”
      我和丹丹放学回家,正好听到二叔这一段阴阳怪气的话。丹丹走过去,眼神冷得像匹鹤,把念慈姨从椅子上拉起来,看也不看二叔和小姑,“妈,我们走。”
      我拉住了丹丹。
      “二叔,小姑,”我对沙发上的两个人说,“这是我的房子。”
      那天二叔离开的时候一直在骂,“白眼狼哦,没良心哦,胳膊肘朝外拐的东西哟!”
      路过佛祖面前,唱了一路的戏。
      我趴在窗户边上,听着二叔的胡咧咧越来越远,丹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从我们家的窗户看出去,看到的是小庙的背,红色的,老老的。
      “这是你们家的庙吗?我看我妈每天晚上会去给它锁门。”
      “不是的,我们只是负责保管钥匙。”
      “那是谁的庙?”
      “是佛祖的庙。”
      “我是问......算了。”丹丹的样子似乎有点怪我笨。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拜它的人多吗?”
      “不多。”
      “为什么?”
      “菊孃孃说免费的东西不灵。”
      丹丹沉默了一会儿。
      “你去拜过吗?”
      我点点头。
      “许了什么愿?”
      我摇摇头,爸爸已经不在了。而这时丹丹走了过来,俯下身,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也许她是想说谢谢,谢谢今天我帮她和念慈姨赶走了二叔和小姑,让她们留了下来。但我也可以自作主张地认定她在说——
      不要难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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