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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芙蕖濯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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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
太子平安归来,这日韩非一大早就进宫去了,但待他从宫中出来时,却并非是孤身一人。
紫兰轩,云绰倚在南亭栏边,遥望着池对岸的假山,目光流转于花园里的那道丽影上,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之后,她移开视线,转身到桌前坐下,拿起一枚黑子落于一角,而后又拿起一枚白子落下,烦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时间静静流逝,棋盘上的棋子纷纷化作士兵,互相厮杀,纠缠不清,激烈地对峙着。
黑子排布缜密,每一枚都配合得丝丝入扣,势力较之白子扩张得更大,她皱眉凝视着纵横交错的棋局,挼弄着一枚白子,眉心不自觉地挤在一起。
白子式微,若是一着不慎,必定满盘皆输,容不得半点差池。只是这一子无论下在哪一处,似乎都是顾此失彼,究竟……
她正深陷其中,却忽然听到了一道女子的娇声:“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跟自己下棋还能下得这么认真。”
她抬头看去,只见红莲一把撩开纱幔,走上台阶来到亭中。她垂下眼帘,道:“这只是我的一个习惯罢了。”
红莲在她对面坐下,略扫了一眼这棋坪,娥眉微扬,有些为这盘棋的精妙布局所惊,然再仔细看过几眼后,她顿时眉头一皱。
“你的棋下得好奇怪啊。”黑子和白子竟都只攻不守,过于锋利,不够温厚,但杀气这么重,两方却又能巧妙地维持在一个平衡上。
这么激进又怪异的打法……她觑了对面之人一眼,心中生出一丝费解——俗话说棋如其人,但这个棋路与下棋的人差别也太大了吧?看来有些话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却也不尽然都是正确的。
“……公主对围棋的造诣也很深。”云绰这样问道,摩挲着手中棋子。
红莲摸摸鬓边的秀发,说:“从前同我的一位叔叔学过一些。”
闻言,云绰手中动作一顿,一时间有些恍神,“嗒”的落下一子,而待她反应过来,这一子竟已落在一处险地,与之前的谋篇断裂了开来,引得四周一片白子孤立,为黑子所环伺。金戈铁马间,白子颓势愈显,俨然就要被对方鲸吞蚕食,她已是无力回天。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于心中暗叹一声,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开始收捡棋盘,而后又从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
见此,红莲赶忙出言问道:“你还要继续下啊?”
“嗯。”
“你下棋这么慢,再下一局,不是要下到天黑了?”红莲看着她,一对美目一眨不眨。
“……家师曾经说过,倘若无事可做,就去下棋,待棋下完,也就有事做了。”
“你很无聊吗?那我替你找事做,嗯……”红莲思忖道,“你陪我去逛街罢?听说怀秀坊新进了几匹蜀锦,我一定要全部买下来,千万不能让其他人和我穿一样的衣服!”
听她这么说,云绰心中一阵莫名,却还是颔首答允了。
见她应下,红莲笑逐颜开,不过她也根本就没有想过她会拒绝,毕竟整座新郑除了父王,就没人敢对她说“不”,况且就连父王也是很少会让她失望的。
这厢,云绰并不知她的所思所想,她对女孩子向来宽容,原本也是从不会拒绝她们的请求的,且逛逛街而已,应当不是什么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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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商贩纷纷收摊,人们陆续回家,熙熙攘攘的新郑城开始变得有些冷清起来。街道上,红莲脚步轻快、精神抖擞,一边走还一边东瞧瞧西看看,显然兴致未尽,云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身心十分疲惫。
她也不是没有同弄玉出门逛过街,但每次要不了一个时辰就回去了,且弄玉从来都不会买太多东西,可几个时辰下来,红莲根本就没停过,买了林林总总一大堆东西,全甩给她一个人拎,然后又要她扛着这些东西继续陪她逛……
见着商铺纷纷关门,红莲嘟着嘴,一脸不开心:“怎么这么早就收店了?我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到呢!”
“……”
“我饿了,回宫罢。”她说着便转过头往前走去了。
闻言,云绰点点头,如释重负。
会饿就好,会饿就好……
她抬脚跟上前面的红莲,径直走向王宫,可两人离醴泉门还有数十丈,候在宫门前的宫人已远远地便认出自家公主的娉婷丽影了,于是赶紧快步走上前来,将东西接过。
云绰把手中的大件小件都交出去,顿觉一身轻松,暗暗长舒一口气,擦了一把汗。
从未时到酉时,她连一口气都没歇过。她从来没有想到女儿家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钗金簪加在一起会那么重,简直要了她半条命。早知道就在紫兰轩窝着了,干嘛要答应她……
红莲看着她,点了点下巴,从宫人怀中拿出几样物事,递给她,道:“喏,这些送给你。”
她迟疑着接过,看着手中的胭脂水粉,心中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道了声谢。红莲满意地转过身去,带着一干婢女袅袅娜娜走进宫门,沿着宫壸款款走去。
云绰立于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漫上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王室贵胄,她从来都无意与之多有接触。
世事总是荒诞的,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生来高贵,一生无忧无虑、不染纤尘,永远体会不到疾苦,而有的人却是生而卑微,注定一生疲于奔命,挣扎在死亡线上。这样的云泥之别从一出生便已注定,多少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她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她自然是怅恨的,更是不甘的,这种感觉在她见到红莲后越发强烈,此后她便再也无法挣开,只能越陷越深,甚至对师傅也生出了一丝怨怼之情。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通了什么——她真正的价值绝不在于身份地位,她可以创造自己的价值,她的存在是独立于一切事物、不受掌控的,就像一粒砂砾,即使从来无人在意,却也无人可以否认它的存在。
她是她。
这样想着,她顿觉一阵释然,所有的悒郁与苦闷都烟消云散了。
她收回视线,正欲转身离开,却见这厢红莲忽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向她,娇声道:“明天我再来找你玩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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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紫兰轩
逐月阁,云绰端坐在梳妆台前,两眼紧闭,根本不敢睁眼去看镜中人。
她强迫着自己神游物外,于是分出了三分注意力,正在遭受的折磨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可就在这时,头皮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是头发被篦子给勾住了。
她吃痛地皱了皱眉,当即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揉揉紧绷的头皮,谁料手还未摸到头发,身后之人已一声娇喝:“别动!”
闻言,她赶紧放下手,乖巧如鹌鹑。
不知过了多久,红莲“啪”的放下篦子,娇声道:“好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话音未落,云绰已经连连点头:“喜欢、喜欢。”
可红莲上下左右仔细端详了她一番,两颊微微鼓起,似乎不甚满意。
“这种云髻和妆面也太不搭了些,换一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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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无瞻阁内,卫庄端着酒樽站在窗边,韩非与张良在桌前对弈。
“哗——”房门被应声推开,韩非懒懒地抬眸看向来人,却登时浑身一颤,手中棋子差点被吓掉。见状,张良心生好奇,也抬头去看,竟也蓦地愣住了。只卫庄漫不经心瞥过一眼,然后就淡淡地回过头去了,面色不变。
云绰面无表情地反手关上门,顶着二人意味不明的眼神抱剑走了进来,在桌旁坐下。
韩非赶紧丢下棋子,凑上前来,仔细打量了她好几眼,感慨道:“云妹妹难得上一次妆面,果真十分惊艳,是不是啊子房?”
被点到的张良哑然失笑,没敢说话,只提起茶壶,给云绰倒了一杯茶。她接过茶杯,却不期然又从倒影里瞥见自己的尊容,神情愈加复杂。
见状,韩非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但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红莲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应付得来的,上次在碧溪苑她全程袖手旁观,对他和子房的求助根本无动于衷,怎么也该叫她体会体会他们当时的绝望。嗯,要是这火烧得再大些,就更好了……
他正暗自嘀咕着,却见她突然放下了茶杯,看向他开口问道:“你的好妹妹说明日要给我剪一个全新郑最好看的头发,你可有何说法?”
闻言,他登时瑟缩了一下,语塞道:“呃……我哪敢有什么说法?”
女子的事情,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莫插手得好,否则怕是要引火烧身……
“……”云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不知当初师傅是如何应付她的。”
听她如此问道,韩非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道:“我记得那时小王叔也常常被红莲缠得头疼,于是便派人守在门口,只要看见她的车驾,就马上报信给他,他好从偏门逃走,去颛旸君那里躲避。”
那场景真是和见了洪水猛兽也差不离了,他不禁发笑。
“这样么……”云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