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天行九歌]》Juste

39、凤游云间

　　深秋的夜风是带着寒意的，仿佛可以钻进骨缝，瓦解一个人的躯体与意志。

　　一阵清风吹来，凉亭内纱幔随风微微飘荡，轻拂过栏杆，为亭内景色笼上了一层朦胧薄雾。

　　“嗒。”一枚黑子落在纵横交错间，然下一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云绰注视着这棋局，眼中盛满血色。

　　许久之后，她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将手中棋子各自放回棋盒中。

　　“你在想什么？”白凤这样问着，缓缓走上台阶。

　　她看向他，不答反问：“都未时了，你还不睡么？”

　　“……还不困。”他抿了抿唇，眼中晦暗不明。

　　“今夜似乎有许多人无心睡眠。”不过总归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这觉睡不睡倒也没什么差别，反正就算睡过去，也只是从一个噩梦逃到另一重梦境中。

　　白凤在她身旁坐下，目光扫过这局残棋，而后抬头望向天际。天灰蒙蒙的，隐隐可以看向一半月影，明天会是个晴天。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

　　凌山之垝，夜风猎猎，云绰盘腿坐在崖边，乘云剑放在左手边，双臂环抱着右腿，向下俯瞰着整个新郑。

　　此刻虽已是深夜，新郑最繁华的几个街区却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灯火辉煌的繁华模样，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所有的污秽与残骸都沉没在水面下。

　　那些蛰伏于白昼的夜行生物一齐醒来，以杀戮与颓败共同构筑了这么一座不夜之城，而几乎所有人都只会被它光鲜的外表所迷惑，而看不到深藏在内里的腐肉。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新郑总是很美。”白凤低声说道，语气平静而讽刺。

　　云绰默然。

　　那些人，那些所谓的“上位者”，他们之所以能够远离泥土、高高在上，皆因他们脚下踩着的不是大地，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他们自诩有权奴役所有人，于是便肆无忌惮、予取予夺，强迫他们的子民用鲜血搭建一座云顶天宫，供他们更好地行使“权力”。可当一个国家成为一把彻头彻尾的刀斧，斧柄为权力所把控，锋刃对准它的人民，人们还有必要再去维护它么……

　　“云绰。”白凤轻声唤道。

　　“嗯？”

　　“……没什么。”

　　云绰没有追问，而是侧脸看向他，问：“今日可是十七了？”

　　“嗯。”

　　她遥遥望着这片灯火，心中有些怃然。

　　算起来，她到新郑也有四个多月了……

　　她暗暗喟叹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件物事，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白凤讷讷接过，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这是一块淡霭色的镂空球形玉石，表面雕刻有许多羽毛，雕工精湛，雅致秀敛，用群青色丝线穿系而过，下坠有一条长长的流苏穗子。玉石内蕴光华、触手生温，是玉中上品。

　　“这是……”

　　“礼物。”她浅浅一笑。

　　闻言，他缓缓收紧手指，心底划过一丝暖意。

　　云绰眼中染笑，扫过他微红的薄面，再度看向远方。

　　夜风呼啸，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她远远地眺望着这个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世界，笑容一敛，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九鼎城动乱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感觉到大厦将倾，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就算后来我来到新郑，遇见了九哥他们，这种感觉也一直都没有消退。我是相信他们的，可是……”

　　她语气一顿，没有将那未尽之言说完，只是喃喃道：“我想离开这里。”

　　是的，她想离开这里，早就这样想了。她不属于这里，也从不该来到这里，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她本身也是个错误。

　　白凤一怔，随即看向她，眸光微动，问道：“你是想回九鼎城么？”

　　她摇摇头：“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这里。”

　　“正好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去哪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白凤一向冷淡的语气软和下来，温柔而认真，“我会陪着你。”

　　云绰微微侧过脸来看向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指将脸边飘动的发丝勾起，挽至耳后，缓缓靠向身后大树。

　　往昔勿念，来日可期，可未来总是那么遥远，尽管她是如此的期待，却从来都不知它究竟会否到来，她所期盼的黎明最终又会否来临……

　　她抬头看向天际，但见苍穹灰蒙蒙的，朦胧清辉依稀透过浓厚云气而出，苍山大地笼罩在一层烟灰色的迷雾之中，仿佛再是耀眼的光芒也无法透出一丝一缕来。

　　黎明必将驱散黑夜，若它能够得以降临。

　　见此，白凤心有所感地轻声说道：“再耐心等一等，天马上就亮了。”

　　她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隐于黑暗的不只是鬼怪，还有驱魔人。他们潜行在夜色里，每当夜晚来临，便与那些祸源一同苏醒，长驱鬼魅不休战。

　　只是这世间的魑魅魍魉永远也除不干净，而人一旦在黑夜里潜伏太久，则是会畏惧光明的，他会变得再也离不开这夜，到最后融入其中，化作新的鬼魅……

　　这时，在她眼前突然升起了一片血雾，随即闪过无数片段，有雪衣堡暗道，有九鼎城动乱，还有许许多多的残肢与尸体，她亲眼见到的，死在她剑下的，支离破碎，一闪而过。

　　不……

　　她猛地闭上眼，手攥得生疼，再睁开眼时，这些幻影已经消弭无踪。她渐渐放松下来，将头靠在树干上，静候着日出的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天尽头徐徐露出一片云霞，红墨泼上灰暗的天幕，向四周洇染开来，光芒与云气氤氲着融合，形成一团团的浩然彩云，飘荡在空中。

　　她直起身来，一眨不眨地望向天际。

　　烟云弥漫间，一轮红日爬上山头，绚烂的阳光照亮了整片大地，朝霞绚丽无比，染红了缥缈云彩与广袤大地。阳光此刻还不是很耀眼，凭肉眼也可直视，金色光芒跃动着映入眼帘，为两人深邃的眼眸注入熠熠流光。

　　很快，天光大亮，日光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旭日之下，青山多秀色，云绰静静地看向这轮朝暾，心中有些许的动容。

　　她曾经见过许多次日出，在九鼎城，也是在山上。她喜欢在鸡鸣之前练剑，每次练到一半，太阳才将将升起。日出很美，然而此刻的这个日出却比以往的那些都美，她无法不为之震撼。

　　只是前方永远都有惊涛骇浪等着他们去面对，片刻的宁静之后，她仍得握剑前行。

　　她执剑起身，俯瞰着熠熠生辉的新郑城，背脊挺直。

　　“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