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於意云晋江专用

68、天遂之愿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琅琊冰原上最真实的故事，在北门神殿里有一个人……
　　这个故事，在琅琊冰原，只有被尊奉为北辰的琅琊领主一人知道。他知道那个人去了中原。那个人曾说，中原乱七八糟，到处杀人，是个很可悲很可怜的地方，他就到那里去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在儿子出生的第三天夜里与那个人永诀后，有时北辰主会独自站在北门神殿的高处，眺望南方的晴空，心里想：中原啊，究竟什么样儿？但他已发誓终生守护北门神殿，绝不南出北门一步，所以没法亲见中原。可中原什么样儿，北辰主实在很想知道。
　　琅琊领主之愿，天遂。

　　琅琊少主未倾松行过成人血首礼后，北辰主让他走出琅琊冰原南端的边界，到中原看一看。不过北辰主知道中原是个很糟糕很不太平的地方，所以叮嘱儿子，千万别走远，看一眼就快回来。未倾松果然听话，并不远离，并且很快返回。他回到北门神殿时，还带来了中原的好朋友，名叫田子道。田子道虽然也只是个少年，不过他已经把中原走遍了。他给北辰主讲了很多中原的事，北辰主总是凝神倾听，仿佛生怕漏掉半个字。北门神殿里人们想北辰主曾去过中原，所以现在还惦念那个地方也不稀奇。
　　通过田子道，大概北辰主能知道中原的一点儿样子了，但在此之前……
　　琅琊领主北辰主的独子、琅琊少主未倾松，曾是个淘气的小男孩儿。和以往所有在北门神殿里出生的孩子不一样，他踏出北门神殿的第一步，不是走向生门外的琅琊冰原，而是走向死门外的玄天冰河。这件事，或许真的很不吉利。

　　二
　　淘气的小男孩儿未倾松喜欢在冰河边嬉水，他在水里打滚，洗澡，搅起小小的漩涡，把水面拍得啪啪响，试图捕捉那四溅的雪白水花。他的水性很好，北辰主嘱咐他，不许往深水里去，他就乖乖地留在浅水里。所以，虽然他是北辰主的独子、琅琊少主，琅琊冰原的未来，北门神殿里很重要的孩子，绝不能有闪失，但放他一人在冰河边玩耍，人们也都很放心。
　　不过，再乖觉的孩子，大概也会有那么一次不听话。

　　琅琊第一禁忌——妄入生门，必死；妄出死门，无生。
　　这一禁忌，对能自由出入生死双门的北门世家亦不例外。对琅琊北门神明的后裔来说，三光不全，勿出北门。
　　大巫女早就宣布，那日正午，日当全食。
　　头天晚上北辰主就叮嘱儿子：“明天不能出北门。”未倾松乖乖答应了。转天早晨北辰主又叮嘱儿子：“今天不能出北门。”未倾松仍乖乖答应了。
　　未倾松虽然淘气，不过从来听话。北辰主的话，只说一遍，他就不会违背，何况接连嘱咐了两次。于是北辰主放心了。北门神殿巨大，未倾松时常四处乱跑，一时不在眼前，北辰主也不担心。但正午时分，太阳开始缺失，北辰主却没看见儿子，闪电一念中他骇然顿悟——妄出死门，无生！

　　正午时分，小男孩儿未倾松抬起头来，却发现天黑了。太阳消失了，高天上只剩一个散发着微薄惨白的黑暗空洞。他在冰河边回首南望，赫然发现北门神殿已消失不见，遍地妖魔横行，正向自己逼来。这时候他才想起，他居然把答应北辰主的事忘得精光！“爹爹救我！爹爹……救我……”他嚎啕大哭，边逃边喊。
　　北门神殿里，北辰主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北门，被人们苦苦哀告地阻拦——此刻三光不全，北门外的世界动荡不定，颠错变幻，一步踏出，非但找不到那孩子，连他自己也回不来了。
　　那是他的独子啊！
　　北辰主急得发疯，他打算纵火焚烧北门神殿，好以此在无边的黑暗里闪耀些微光明，为他的孩子指引方向。但是北门神殿毁，琅琊冰原的生命就结束了，就算那个孩子寻回来路，他也只能站在熊熊燃烧的北门前，眼睁睁地看着神殿坍塌覆灭，依旧被困在死亡的世界。
　　琅琊第一禁忌，无人例外。三光不全，妄出北门，即便是琅琊少主也必死无疑。北辰主俯地痛哭；所有人都跪在神前焦灼地祈祷，流着眼泪祈求神明，保佑琅琊少主平安归来。但是神明沉默，不给任何回答。
　　究竟哪一位神明才能救他的儿子？
　　那可是他的独子啊……
　　北辰主忽然跳起身，他想起来了！他知道哪位神明能救他的独子了！于是他冲进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他从禁地里取出一只手臂。手臂柔软新鲜，皮肤光洁，血色饱满，好像刚从什么人的肩头拆下。他在手臂上涂满松脂香油，悬挂在神殿北门，引燃了火种，然后背着天狼神弓，头也不回地冲进北门外幽冥未知的世界。
　　神殿北门下，火舌缭绕里，那只手，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指向生还的希望。

　　看顾琅琊的神明说过——留在琅琊冰原，不要为任何理由去南方；留在琅琊冰原，直到我亲自带你回北方。
　　有的人，就是嚣狂孤傲悖神逆祖，即便断臂残废，也孑然一身去往战乱动荡的南方；有的人，就是疯狂故意触犯禁忌，即便三光不全，也绝然一身去往黑暗幽冥的北方。

　　三
　　在妖魔们快要将小男孩儿未倾松攫住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长长的火焰，赤红的光芒里有一条手臂，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
　　半空中骨肉在燃烧，绽放血红的大光明，那是神明亲身的指引。小男孩儿未倾松鼓起最后的勇气，朝那手臂指引的方向狂奔。但是跑啊，跑啊，大地还是一片黑暗。北门神殿在哪里？家在哪里？爹爹在哪里？后面妖魔越跟越近，触上了他的脊背。
　　此时终于有一声愤怒的狼啸如霹雳炸裂，黑色的闪电咆哮飞掠，天地震荡，邪祟破灭。远处，半空中燃烧的手臂指尖所示，圣洁的雪光漫漫澹澹，缭绕升腾，恢弘煊赫的北门神殿仿佛另一个太阳。
　　日光再现时，北辰主背着儿子回到北门神殿。北门神殿淹没在一片对神明至诚感恩的欢呼声中。未倾松受了大惊吓，几日高烧得昏聩，接连两个月不敢独卧，每天晚上都要北辰主陪在身边，紧撰着北辰主的手才能入睡。而北辰主从北门外走回时遍体鳞伤，疲乏无力，几至虚脱。长老们急忙为他包扎上药，发现大小创口四五百处，俱是刀兵伤痕，深沉处竟至见骨。长老们询问这些伤口的由来，北辰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歪头嘻嘻笑：“你们猜？”
　　北门外乾坤颠倒，天地扭转，生死混沌，今昔错乱。当北辰主一步跨出时，有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世界？

　　当他一步跨出死门时，右臂震颤不止，剧痛难忍，似乎正有烈火焚烧。他听见了皮焦肉裂的嘶嘶暗响，只想一刀斩下，以免此大苦。
　　然后他听见了儿子远远的无助哭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世界变幻莫名，如晦暗浓雾遮掩双眼，他看不见那孩子在哪儿。认主神器射天狼，有一个狼牙离弦后自行回转的方法，或许这个方法能够帮他找到那个孩子。他咬紧牙关，颤抖着取出一只狼牙搭在弦上，然而右臂的焚烧剧痛使得全身力竭，他拉不开弓。
　　我救不了他！那你在哪儿？他凄苦仓皇地想，救松儿啊！只有你能救他！他在喊你，你快来救他啊！
　　一念未绝，右臂的剧痛消退。他的心里无比宁静，无比安详，他觉得自己高大摩天，坚如砥石。颠乱的世界铿然粉碎，刹那间尘埃落定，天地清晰通透，万钧力道的射天狼在手中柔软如新生的婴儿。他将神弓拉开圆满，闭起一只眼，似笑非笑，想：谁敢伤我的松儿？看我不把他劈成八瓣儿！
　　琅琊的星空里，天狼无敌，战无不胜；北辰无移，指引归程。不过很久很久以前，那两颗星辰在大春畋祭的游戏里交换了灵魂，所以在三光不全的那一天，当北门外乾坤颠倒、天地扭转、生死混沌、今昔错乱时，为拯救他们共同的孩子，天狼指路，北辰开弓。

　　北辰主从禁地里取出的手臂就一直悬挂在神殿北门，虽然它已被烧成了一截焦黑的枯骨，仍是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南方。那条手臂打破了琅琊第一禁忌，从此，任何一个琅琊族人都可以自由地出入神殿北门，再不用担心天地移转、归途阻绝、家园消失。北辰主说，那是很久以前，一位神明在北门禁地里的遗留。他从不曾触动，从未对人提及，所以整个琅琊冰原，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神圣的秘密。
　　神明的手臂就这样拯救了他的孩子，拯救了琅琊冰原的未来。
　　夜里，未倾松把脸贴在北辰主的右臂，蜷在北辰主的身边熟睡，北辰主却是彻夜难眠。他紧攥着儿子的手，凝望虚空，想：是那样的啊……原来是那样的啊！
　　北门外乾坤颠倒，天地扭转，生死混沌，今昔错乱。当他一步跨出时，瞬间历尽了天下无休止的战乱，由此遍体鳞伤，血流如注，他知道自己来到了——中原！
　　这么可悲这么可怜的地方，这就是那个人一生将经历的所有苦难和动荡；而此刻右臂的焚烧剧痛，他知道万里之外那个人正感同身受。即便如此，那个人仍是刚毅无畏，将能安定乾坤、不可战胜的最勇猛的力量，源源不绝地灌入他的心上。
　　他正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勇猛的人。
　　创伤虽多，长老们悉心照料，不久北辰主便痊愈了，肌肤平复光洁，一点儿疤痕都没留下。他和以前一样，站在北门神殿的高处，眺望南方的晴空，想：你现在在哪里？过得怎样？
　　神殿北门下，神明的手臂笔直地指向南方。血肉已燃烧殆尽，只余焦黑的枯骨。

　　四
　　当田子道跟随未倾松来到北门神殿时，他给北辰主讲了很多中原的事，北辰主总是凝神倾听，仿佛生怕漏掉半个字。北门神殿里人们不知道北辰主真的是因为曾去过中原，所以现在格外惦念。即便田子道天生缺心眼，也实在聪明伶俐。他想，如果说出曾在中原一个独臂残废又重伤昏迷之人的呓语中听到“北门琅琊”四个字，还不知会引发北门神祇怎样的怨恚和愤怒，所以此事按下，坚决不提。
　　那瞬间历经一生的中原之行，北辰主没有告诉任何人。当他在生命的尽头告诉未倾松今生无憾、唯面前爱子不是亲儿时，他忆起了那一天在北门外拉开射天狼时的心情。无比宁静，无比安详，觉得自己高大摩天，坚如砥石。那时他一眼看透周天寰宇，无所畏惧，不可战胜，是个顶天立地、最了不起的英雄。那时他就是他的亲父，所以今生没有遗憾，没有。
　　他知道儿子心底对自己的依恋；他知道儿子这时还没真正长大，还有点儿胆小，自己不在，儿子会害怕。所以他安慰儿子：“我就要走了，但是你不用怕，你的爹爹，还活着……”
　　原来爹爹还活着！
　　——你一定要做琅琊冰原，不，你要做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琅琊领主之愿，天遂。

　　后来琅琊领主未倾松为人父，成为北门神殿里新一任仁慈坚毅的神明，无所畏惧，不可战胜。他的心里装着妻子、装着孩子、装着北门神殿和整个琅琊冰原，还有一个隐秘的故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琅琊冰原上最真实的故事，不过在琅琊冰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北门神殿的死门下，神明的手臂贯通南北，把神殿北门外阴阳变动、生死不定的天地牢牢固定下来。
　　星辰不落，心灯不泯，神明不离，天地不移。
　　如今神明的手臂贯通南北，除了天地，它还决定了什么呢？
　　爹爹去南方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站在北门神殿的高处，眺望南方的晴空时，心想，我也要去南方，我想去找爹爹。
　　琅琊领主之愿，天遂。

　　于是神明送来了血海里爬出的最凶邪的兽，他却张开双臂，敞开琅琊的心胸，欣喜慈爱地迎接那红色的兽做自己最偏疼的小娇儿。
　　于是小娇儿快要长大成人、快要有足够的力量来开启他的厄运时，那红衣的小伙伴再次出现，行走中原，一路拍手欢唱，让“定天者一”响彻人间。
　　于是聪明伶俐先知先觉、惯会安排天下的好朋友最后一次走进北门神殿，微笑着问：“老兄，这么久了，你不想出去瞧瞧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么？”

　　——你又要去中原啦……
　　——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很多年了。

　　琅琊领主北辰主北去永眠时，正是不惑。
　　琅琊领主未倾松率猛将精兵南下、参加中原定天大战时年满四十，正是不惑。
　　启程的那一天，琅琊领主未倾松背着射天狼，挎着战狼烟，独自走出了北门神殿。他一路向中原的方向轻快前行，一路频频向北门神殿回头挥手。他的心里荡漾着一个故事，一个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琅琊冰原上最真实的故事，一个日后将无人知晓的故事。北门神殿的影子消失在天边，风呼呼地吹着，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再不回头，大踏步地朝南方去了。
　　去南方，究竟是逆命，还是顺天？

　　坦荡洞对的双门，沸腾的泉眼，白雾氤氲，生死之间，那站在波折梦境里的人是谁？

　　不管你是谁，我是你是的那个人的儿子。
　　十年……最多十年，我要让大地，变得和天空一样完整、广阔和安宁，好让我琅琊的神明，任意而行！
　　我是倾松，我就要到中原了。爹爹……看着我！

　　琅琊领主之愿，天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