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於意云晋江专用

69、黑暗星辰

　　现在，在中原，上至各国君王，下至贩夫走卒，还有谁不知道琅琊领主的名字是未倾松？
　　但有谁知道，在中原，最早一个知道琅琊领主名未倾松的人是谁？
　　只有他知道。

　　二
　　有时远远眺望那黑白双色的狼头战纛和未字大旗，他的心里实在忍不住洋洋得意——倾松，未倾松，真是个好名字。全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此刻的心情，和很久很久以前、把倾松二字歪歪斜斜地写出时一样，正如那满地不化的积雪，鲜红如血，深刻入骨。
　　琅琊领主，名未倾松，这么说，那个人已经……
　　为什么中原的星空，看起来比在琅琊冰原所见要黯淡、污浊和低矮了许多？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北辰闪耀，格外动人，似乎伸手可及。一场懒雨后的冬风凄凉，他倚着路边一截烧毁的断壁枯坐，心底向那颗星辰惆怅问道：“你这个窝囊废，是不是动不动就哭……老不死也被你哭死了？”
　　离九十岁，还有多久？
　　虽然发了重誓，他还是打算等到了九十岁，就大摇大摆地走回琅琊冰原——那时北门神殿不会垮，神明也不会跳下来和他计较；那时，北门神殿里的人一定都不认识他了，但窝囊废一定还在北门神殿，等着和他一起走进玄天冰河；他要不回去，窝囊废就会永生永世地等下去。那个窝囊废，生前痛哭流涕、呆头呆脑地发誓永不南出北门，所以他那离开毒身皮囊的灵魂，就算不痛哭流涕，也一定是呆头呆脑，不会离开北门神殿。
　　窝囊废啊，真的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再见么？

　　几匹快马疾驰，溅起泥水扑了满身，他还是一动不动地枯坐。因为满心装着那窝囊废，所以他也窝囊了，奄奄一息似地懒怠回避。
　　那几匹马刚掠过眼前便先后止步，为首一人拉转马头向他行来。于是，在中原冬夜的星空下，北辰光耀，独臂的中原老乞丐，看见了窝囊废。
　　三尺牙刀，修长身材，清水芙蓉，俊美过人——真是他啊！
　　窝囊废轻捷下马，来到他的面前，急匆匆地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然后把灰黑色的斗篷也解下，恭恭敬敬地盖在他身上。他并不感激道谢。他发誓终生不再和任何一个琅琊族人说话，所以他像个死人似地，不动，不言。
　　窝囊废也立刻转头离开，眨眼间几匹快马都无影无踪。这时他才略微动了动手指头，轻触斗篷光润上好的皮毛——狼皮，还带着谁温热的气息。他失笑，那么年轻俊逸的骑手领袖，怎么会是窝囊废呢？要真是窝囊废，应是一身狼皮大氅洁白如雪。
　　但星空下的面容，真和当年的窝囊废一模一样啊。那乌黑、美丽、深沉的双眼……只是表情不太像，窝囊废虽然温柔可爱，却不乏活泼喜悦，而那孩子，恬美幽静得近乎羞涩。
　　那当然不是窝囊废，但一定是他的亲孙儿，已经这么大了……
　　生死两茫茫，谁不思量，谁自难忘？纵使相逢亦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三
　　不久以后，一句话传遍天下——琅琊战士以一敌十。印证这句话的，是三千琅琊精骑。他听到传言时，知道那三千牺牲中就有雨后冬夜从自己面前掠过的几匹快马，还有那个向自己施舍钱物恭敬肃穆如供奉神明的窝囊废——他的亲孙儿，还那么小……
　　此刻天下有谁知道，一个中原的老乞丐——断臂残废、窝囊无用——心头却怒火中烧，直想冲进天下无敌的琅琊军营上将军大帐，在琅琊领主的屁股上一通狠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骂：“臭小子！中原乱七八糟，你来干什么！快给我滚回北门神殿去！”
　　他可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勇猛的人。就算失去一臂，要揍那臭小子的屁股也轻而易举；臭小子要是和他小时候一样不怕打，那就踹他。他就不信臭小子还能比北门神殿更……
　　但北辰光芒尚不遥远，此刻琅琊冰原上知道他的人应该还有很多；自“定天者一”唱遍天下，他就明白，臭小子一定会来中原，不在中原好好地淘气折腾一番绝不会回家。北门神殿里的遂心锋芒嫁给了中原高贵的宝剑；臭小子的手里正握着他的刀，那源自星辰的隐忍锋芒、琅琊冰原的至尊之刃，正是很久以前一个中原人铸造。当初握着战狼烟在中原四处闯荡，他是琅琊少主、琅琊冰原的未来，如今独臂行乞、天下流亡，他是曾经一任的琅琊领主、琅琊冰原的往昔——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琅琊冰原和中原的命运就已紧密相连？
　　中原的帝王赞叹说琅琊领主是天狼星尊、战神下凡，但有谁知道，天狼星，有两颗？一颗光明灿烂，另一颗藏起来了，和谁开玩笑呢。但即便是在暗中，他同样具有影响琅琊命运的力量。因为他们天生一处，在天空结伴而行。
　　有谁知道，苍穹里黑暗无光的星辰，比一切璀璨都更有力、更重大？连最明亮的傲世光辉亦会被他吸引，情不自禁地向他靠拢。

　　四
　　虽然当初重誓约定，那发生在神明掌心里的事，除了天地鬼神，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还是料定——那个小窝囊废如何对待自己就是证明——窝囊废最终会告诉下一任琅琊领主，他的生父活在中原，标识是……
　　他忍不住在心底牢骚埋怨：窝囊废！真是窝囊废！最后一口气你就是忍不住么？是啊，你说出来了，你心里痛快了？可松儿就要受累了。
　　如果没有北辰黯淡时的殷勤付嘱，他的不肖子可还会张开双臂、敞开琅琊的心胸、欣喜慈爱地迎接那血海里爬出的红色的兽做自己最偏疼的小娇儿？
　　如果不知那燃尽血肉安定乾坤拯救自己性命的手臂来自隐秘天狼，那北方大地尽头的无敌长风，可还愿按照焦黑枯骨指示的方向，爽利地吹进中原、涤荡战火狼烟、浩然定天？
　　琅琊领主到了中原，还带来了他的孩子。
　　除了诸天神明，这世上最早一个知道琅琊领主名未倾松的人，就是他。这个自幼不敬神明的人，从此日夜面向北方虔敬祈祷：惟愿吾儿，平安无恙，永离痛殃。若有逆神致罪，我一身承担。
　　大概因他自幼不敬神明，又曾那般悖神逆祖，所以诸天神明都不理他。
　　所以后来在天下统一的大洛帝国，上至武皇至尊，下至贩夫走卒，还有谁不知道，琅琊伯未倾松心失、血尽、肝撕碎、胆碾破、寸断肠，他最偏疼的小娇儿失踪九年，恐怕早已不在人间？

　　这时候离九十岁还有十八年，但他已决定，要回北门神殿了。他要大踏步地走进玄天冰河。他不要老不死了，而要立刻就死。哪怕要让琅琊冰原再次沉入血海，哪怕从此沉沦地府永世不得救赎，他也要对诸天神明咆哮怒喝：“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诸天神明会如何呢？大概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嘻嘻地回答说：“开个玩笑罢。不管北门神殿垮不垮，我们都不会跳下去。”
　　倾松之名，自他亲命现世始，就像漂浮在血海。血海已满，于是从海中爬起了一只名叫红的、最凶邪的兽。它将开启厄运，带来巨大灾害，并改变天下的命运。于是诸天神明再次玩笑，与大女神及北门始祖赌斗，将那红色的兽从南方送往北门神殿，看大血海压松，松倾未倾？
　　于是他不言，抽刀，把每一个曾起心、正起心、将起心和儿子乱开玩笑的神明，通通劈成八瓣儿。行这般弑神大罪他还有同谋哩——就是那个又温柔又可爱、自幼虔敬礼神、从来不骗人、一骗就骗过了全天下的窝囊废。

　　缀珠辞·北辰真言

　　——你喜欢孩子么？那就生罢！多多地生罢！人生在世，繁衍生息，是最重要了。你放心养育他们罢，因为衅子之血刚刚流淌，你的孩子，都会平安幸福，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成为牺牲。
　　——我在撒谎骗人，你可千万别信……千万别信……
　　——我不是你爹！北门神明啊，快下来给我作证，我说的都是实话！
　　——十八年我做领主最好！
　　——北门神明呵，此生此命，已献至您的足前，只是那个人……那个人啊……即便他狂悖忤逆、违反神谕和父命，即便他已离开了北门神殿和琅琊冰原，我也祈求，请佑他平安，请佑他平安……我生如此求，死如此求……
　　——我要回家了，你……你这悖神逆祖去往南方的人……我的命，我的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在你离开的地方……等你……

　　意气风发却要无辜牺牲的少年；倾心尽命抚育琅琊的十八年；最后，想多活一天也不能够。
　　这一日，这一生，算得上幸福么？
　　这一梦，是美是噩？

　　——好噩的梦啊……

　　琅琊领主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