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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七 ...

  •   开冰河祭后第三天的半夜,冰风急掠,北门神殿里的人差不多都被冻醒过来。夜侍者悄悄走进内室看了看北辰主。还好,北辰主一向盖得很厚,没受什么影响,呼吸平稳地睡着。于是夜侍者又悄悄退了出来,自己多加了一件外衣,仍是觉得寒意砭入肌肤。不一会儿未倾松悄悄来了。“没事。”夜侍者笑着说,于是未倾松又悄悄走了。
      石廊的地面阴森森地反光,滑溜溜的像是涂过一层油,未倾松没防备,一跤滑倒,疼得倒吸冷气。手掌撑在冰冷的地面,有些黏黏的,刺刺的——冰凌!只有在寒冻季节最深沉时,北门神殿里才会偶尔出现的冰凌,居然在开冰河祭后,又回来了。
      清晨只见一地白茫茫,不是雪,是霜冻。霜有一寸厚。天光阴黑,乌云如墨汁在懒懒翻滚。人们都呆呆的,心情灰暗凄凉,觉得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哟,哪位神明在跟咱们开玩笑呐?”北辰主坐在床上喝参汤熬的紫米甜粥。因天色太暗,南神堂里不得不点起灯,红铜暖炉又搬进来放在床头。“没事儿。”北辰主笑嘻嘻地说,“房子没垮,就算神明跳下来,咱们也有地方招待。房子要是垮了……”
      “垮了……怎样?”夜侍者忍不住问。
      “垮了?那正好啊,神明跳下来,咱们就请神明帮忙盖新房子。”北辰主舒服地搓搓手搓搓脸,心情一点儿没受坏天气的影响。他穿好了最厚实的黑色熊皮大衣,围着紫貂皮围脖,站在石廊上。空气里似乎含满了冰渣,无形的小冷刺直扎进喉咙深处。北辰主开心地哈着热气,看自己面前的团团白烟。
      呼呼的风声压过了水响,十二眼温泉安静地沸腾着,北门神殿里白雾急飘飞散。远离泉眼的石渠边,泉水已凉,居然结上了薄冰。侍者们用小铲子清除白石地面的霜凌,再铺上一层细细的灰炭渣。北辰主还偏偏去踩那些油滑的薄冰,结果就咕咚一声,重重地仰天摔倒。四周的侍者们都吓得魂不附体,急奔过来搀扶,北辰主却哈哈大笑,自己爬起来了。
      “爹啊,你小心!”未倾松跑下来。
      怀孕的女子穿一件纯白的狐皮裘,戴着紫貂皮的帽子和围脖,站在石梯上。未倾松回头气急道:“你又跑出来干什么?你就别让我操心了罢!快回去,多穿点儿!”
      “我不冷。”女子回答,“领……”
      北辰主甩开未倾松的手,高喊:“竹音!竹音!叫他们到北神堂,领主大人我要议事!快!”
      突来的急冻,北门神殿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侍者突发喉痛、脑热,正请长老诊脉开药,所以北辰主召唤北神堂议事,有两个长老没到;等他们赶来时,北辰主的话已经说完了。“你们去几个人,带好药,到前面的寨子里瞧瞧——马上去!”北辰主说完起身挥手,表示议事结束,任何人不许多话,“带着竹音,还有少主。”
      长老们退出后,大巫女静悄悄地进来了。“天气不好,实在让人不舒服。”北辰主说,“虽然房子没垮,不过还是想请你看看,是不是神明真想跳下来了?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大巫女即刻召集诸神通巫女,开始在北神堂做清净祈请,观照虚空,探寻这反常的恶劣天气究竟有什么寓意。
      长老们开始收拾东西,侍者们帮忙。好在前几天刚把诸多药物做过彻底的翻晒清理,现在收拾起来很方便。
      “去罢,竹音,这比坐在石头屋子里看书有趣。”北辰主吩咐,“松儿,到寨子里,有生病的小孩子,你就抱一抱。你也该学着怎么抱小孩儿了。”
      天气剧变,谁都以为北辰主会和以前一样栽倒在床,没想到他反而是北门神殿里精神最振奋的人,吩咐这个,嘱咐那个,好像以前那病恹恹的样子全是装的;好像现在真是神明在开玩笑,而他就乐在其中,意兴盎然。

      北门神殿里一多半的长老,带着琅琊少主和夜侍者,还有好些帮着搬药箱的侍者们出发去南方九里外的月寨了。寨子里和北门神殿里一样,许多人喉痛,脑热,鼻塞,咳嗽。寨子里懂医术的长者们忙不过来,好些人自己也病倒了。本来人们正打算到北门神殿去求医,没想到长老们忽然就到了,顿时大家都放松了心情,不得不再次由衷感激北辰主的周到关切。长老们忙着诊脉,侍者们帮着煮汤药、分发精制的药粉药丸和药膏。未倾松不懂医术,不过也没闲着,每有小孩子来看病,不管是襁褓中的婴儿,还是七八岁的淘气包、小姑娘,按北辰主的吩咐,他都接过手来,抱在怀中片刻。夜里休息时,他忍不住对夜侍者嘀咕道:“抱小孩儿真累,胳膊都要断了。”
      接连几天都是这样黑沉沉的,正午时分也需点灯。乌云漫漫无边,好像要下雪,却又偏偏不下,那种阴郁始终罩在头顶,沉甸甸地压在心中,不知该如何排解,憋得人心慌意乱。连牛羊家畜也精神不振,带泪哀鸣,不肯进食。霜冻不停,持续不断地有人生病,尤其是小孩子,接二连三地发起高烧,彻夜啼哭。北辰主让长老们暂留在寨子里,以免来回奔波。至于琅琊少主,虽然月寨离北门神殿只有九里路,就算徒步也不会用太长时间,但北辰主也不许他回北门神殿,让他卷着衣服包裹,乖乖地留在寨子里抱小孩,直到这怪天气结束。
      小孩子,尤其是那些两三岁、四五岁的小孩,身体都是软软的,好像一包刚刚从鲜乳里析出来、还未凝固的甜酪,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双手间溜出去;仔细看起来,忽然让人觉得很稀奇,这么小小的东西,有眉有眼,有手有脚,还会动弹……这么小小的东西,居然也是个人哩!未倾松一开始抱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很用力,于是一些小孩子不乐意了。本来生病就不舒服,再有认生的,在未倾松怀里扭来扭去,回头找妈妈,不高兴地叽咕说:“讨厌,讨厌……不要你抱!我不要你抱!”有的还会哭起来,或者淋他一身尿,弄得未倾松和孩子的父母都很尴尬。
      离开北门神殿好几天了,也不知那还蜷在母亲腹中的孩子怎样了,未倾松实在很想回去看看;但又想若真的回去了,多半是刚走进门就被北辰主一脚踹出来。明明是一个要当父亲的大人了,在北辰主面前忽然又变回了一个胆小的孩子,不敢不听话。
      他怕自己一旦不听话,北辰主就会忽然消失,像那个雪夜一样。因为北辰主说过,他要作了爹才算真正长大,所以现在未倾松的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孩子气的畏惧、依赖和忧伤。
      一天,一个孩子来看病,烧得满脸通红。未倾松把他抱在怀里时,感觉到炎炎热气的蒸烤。孩子因为生病无力,垂着眼,不说话,不哭,也不动,软绵绵地随他抱。抱小孩有什么难的呢?忽然未倾松想起北辰主说过,想变成一个很高很大的人,能够一弯腰一伸手就把整个琅琊冰原抱在怀里,一直抱着……忽然他的心神震动了一下,想到北门神殿里那没出生的孩子,他自己的亲生孩子,若是有一天病成这样,他一定是把孩子一直抱在怀里,绝不松手……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咽喉,未倾松眼圈红了,他再次把那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柔柔地在那孩子的额头吻了一下,低声说:“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少……少主!”孩子的母亲在一旁看见未倾松眼中盈盈的泪意,反而吓坏了,急忙安慰说,“没……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未倾松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把孩子交还给母亲,浑身舒畅,微笑着大声说:“是啊,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
      后来每一个孩子到面前来,他都轻柔地搂在怀里,并亲亲他们的额头。不管多大年纪的孩子,他都抱得很自然,而那些认生的孩子,似乎也不那么别扭了,有些孩子还很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偎在他的胸前,在他怀里多赖上片刻。他的眼光突然比以前敏锐通透,看见自己这举手之劳后,人们眼中感激的微笑。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无比感激。
      那天晚上未倾松睡不着觉,他在门外踱来踱去,深深地呼吸,向晦暗无光的夜空伸出双手,仿佛要把乌云尽数拨散。一时他想变成一股温泉,常年沸水滚滚,无穷无尽;一时他又想变成另一座北门神殿,牢牢镇守在琅琊的生死边缘。他知道自己以后要做琅琊领主,他知道自己以后要做父亲。他终于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在北门神殿里做琅琊的神明了,做能战胜一切险阻的、最勇猛无畏的神明。那真是很简单的事,举手之劳。

      因为气温骤降,刚发芽不久的细草全部冻死,先前那些四月初就从地洞里钻出来的长鼻小鼠也冻死了不少,变成白花花霜地上一小簇一小簇枯萎的黑毛。
      一些小鼠跑进了北门神殿,蜷在温泉边取暖,待有人走近时才慌张散去。
      “轻点儿,走路轻点儿。”北辰主对侍者们说,“绕绕道也不会走断腿,别吓着它们了。”
      于是北门神殿里,侍者们都踮着脚尖回避那些只有一根手指头长的黑色小鼠。但还是有些小鼠冻死了。北辰主小心地走上前,那些活着的小鼠也都没力气逃跑,只是懒懒地缩成一小团,用两只前爪抱着小小的长鼻子,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北辰主用两根竹筷将冻死小鼠的尸体夹起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布袋里。然后他来到冰河边,将布袋放入水中。冰河咆哮着,雪白的浪花转眼将布袋卷走。北辰主的目光追随那起伏飞跃的波涛,轻轻唱了一首安抚灵魂的歌。
      第二天,侍者们看见泉眼边散落一小团一小团的碎布——北辰主的衣服。棉的,麻的,毛的,毡的,丝的,绸的,缎的,他用剪刀把衣服裁成宽宽的长条,丢在地上。于是小鼠们就把那些长条碎布扯来紧紧地裹住身体。其间赫然有白色的皮——是那件旧的狼皮大氅。那是在琅琊冰原,只有琅琊领主才能穿的白色狼皮大氅,现在变成一个一个的白色小圆筒,每个小圆筒里蜷着一只黑色的小鼠。还有一些旧衣服,北辰主撕成很小的布绺放在北门神殿的高处,侍者们时常看见有鸟飞来叼了去,小小的莺,稍大一些的雀,鹃,鸦,后来还飞来一只褐色的山鹰,呼啦一下,抓起半张灰貂皮的坎肩。
      北辰主把他常吃的点心、糖、甜酪,揉碎了撒在泉眼边,用盘子盛了蜂糖水放在四周。他让侍者把旧年的干果捣碎,和陈麦子一起撒在北门神殿的高处,每日新鲜的鸡骨羊骨鹿骨牛骨,肉不要剔得太净,也丢在屋顶。“我十八年没吃肉不也活过来了么。”他对侍者们说,“所以你们放心,少吃一口不会死。”结果从来洁净的北门神殿,高处开始堆积鸟粪,时常山鹰来抓取肉骨时,唧唧喳喳争食麦子和碎干果的小莺小雀们只是稍微闪避一下,并不远逃。
      越来越多的小鼠,还有一些很大个儿的豚鼠,纷纷跑进北门神殿,在泉眼边又吃又喝。因为吃得饱,也不像开始那么死气沉沉了,它们在北门神殿里到处蹿,钻进厨房不说,居然还跳到北神堂的供桌上,把献给神明的鲜馔也啃掉了。
      侍者们吓坏了,急忙驱赶大小老鼠。北辰主说:“算了算了,我准它们在那里吃东西。”结果每天晚上巫女彻夜默祷的时候,摆满供奉的石桌上就窸窸窣窣,啧啧啧啧。
      不过北辰主很留心两件事。一是储藏古书的大堂,他在泉水边对小鼠们说:“那个地方你们不要进去呀。”好像小鼠们听得懂人话似的。另外,他嘱咐侍者小心,凡是送给怀孕女子的食物,材料一定要洁净,绝不能是小鼠碰过的;她所用的一切事物器具,若不慎被小鼠碰触,立刻撤换,绝不许她再沾一下手指。
      他让怀孕女子搬到南神堂来住,另给她铺了一张床,拉起一道帷帘,每天晚上让两个侍者老嬷嬷陪伴她。另一名侍者暂时充当夜侍者一职,每晚守在他的床头。好在南神堂的内室也阔大高深,五个人在里面一点儿也不显挤。但南神堂从来都是琅琊领主的寝居,那两个侍者老嬷嬷害怕冒犯神明,只是守在女子床边,不敢入睡。倒是女子坦然地睡得很好,没有什么不适或不妥。
      北辰主仍是失眠,每到后半夜才能入睡;不过睡着以后,就能一觉到天亮。早晨醒来时,女子已经穿戴整齐,在床边向他默默地点头行礼了。他就沉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躲远点儿。
      白天北辰主也不许女子出南神堂,他说:“你出去做什么?耗子才在外面乱溜达,你也是耗子么?”女子便安静地待在南神堂里,哪儿也不去,闷了就站在南向的大平台上眺望远方。她也不主动和北辰主说话,反正说了北辰主也爱搭不理。她还做一些针线活儿,累了就在南神堂里扶着腰慢慢踱步;见哪处东西稍有凌乱,一时侍者不在眼前,便悄悄动手整理。北辰主随便丢在床头的青玉梳上绕着一根头发,她也拈了去,然后把梳子端正地摆在镜前。
      侍者们惊奇地发现,不管大鼠小鼠怎么乱钻,它们不去藏书大堂,也不去南神堂。
      大巫女告诉北辰主,这次天气反常,是因为玄天冰河上吹来一股邪风,笼罩了方圆百里,阴气凶猛,这才引起人畜不安。但三月底天气突然变暖,气温急升,就已是凶邪的开始。本是抚慰大地的和风分裂了,变成一热一冷的两股邪气,先后通过了北门,搅扰天常;好在只是百里范围,并不是整个琅琊冰原。
      “你是说,咱们的房子漏了?”北辰主疑道,“镇不住邪,不管用了?”
      大巫女沉吟了一下,回答说,分裂的原因,应该就在北门神殿里。她告诉北辰主,在他病重昏昧时,少主曾逆开北门,使她看见了一个灵魂。那是一个久远以前的灵魂,似乎陷在极端的迷惘之中。虽然看不真切,不过她还是怀疑,正是那个灵魂的不安影响了北门通路。
      北门神殿,一方圣域,琅琊根基,神明护佑,什么人的灵魂能在北门神殿里作祟?
      北辰主怔了怔,微微一声失笑,抬手轻抚着心口,说:“原来是恶毒种子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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