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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六 ...

  •   天刚刚亮,北门神殿里就有许多人走动了。四月十五,开冰河祭的日子,平日里不能轻易进入的北门神殿,今天,小孩子都能东张西望,随便地到处跑。许多人一大早就来到北神堂,在琅琊冰原最重要的礼神之地谦卑地跪地俯首,忏悔,祝祷,祈福。北门神殿里一片开心的欢笑。
      北辰主很难得地睡了长长一觉,起身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眼,然后兴奋地跳下床,跑到南向的阔大平台上,扶着石栏向下张望。
      因天气比往年热,地面已提前透出一层翠绿,仿佛浅碧的薄烟笼罩。十八个大柴火堆均匀地分布在北门神殿前,好像十八个大松塔,每个松塔都有一人多高。
      “爹……爹……穿上衣服再去外面呐!”未倾松急抓了外衣追上去。
      北辰主凝望湛蓝的高天,看白色的云朵下,猎鹰缓缓盘旋。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闭目深深呼吸,然后发出畅快的大笑。“松儿啊,过来!”他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明亮澄澈,好像日中正午清透的泉,“让爹抱抱你!”
      未倾松走上前,北辰主一把将他紧紧拥在怀中。
      “爹,你力气好大。”未倾松笑道,举起手来,也抱住了北辰主。他嗅到清香,仿佛一只巨大洁白的百合,夜间的轻雾,还有晨曦的露珠。
      “爹小时候,一直想变成一个很高很大的人,能够一弯腰一伸手就把整个琅琊冰原抱在怀里,一直抱在怀里……”北辰主说,指尖轻抚未倾松的黑发,微笑道,“实现了,真好……真好!”
      “爹,你今天精神真好。”未倾松说,“你到下面去踹一脚罢,让我也瞧瞧北门神殿动起来是什么样儿。”
      北辰主哈地一笑,用脚尖点了点地,说:“你知道么,松儿,爹刚出生的时候,你爷爷就把我放在这里,过了第一个晚上。不过那时候天气……还算好。你刚出生的时候,爹也是把你放在这里的……”
      “啊!爹!”未倾松叫起来,“你果然又骗我了!你以前跟我说,你把我放到北门外……”
      “我有这么说过么?”北辰主歪着头想了想,漫然道,“不记得了。反正那天夜里下大雪,你又不哭又不闹,把爹吓坏了。真是太快了,马上你的孩子也要出来了……”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描着未倾松修长的双眉,含笑道:“太快了,一眨眼,你就长得比爹还大了。”
      “什么话,爹?我能长得比你大?”未倾松失笑。
      “是啊,你长得比我还大了……”北辰主目光灼灼,小孩子似的跳起来,嚷道,“饿了,我要吃饭!”
      “啊……来罢,我喂你。”未倾松哄道,“乖啊。”
      北辰主大笑:“儿子还没出来,你拿爹练手么?”
      他转身进屋,步态飘然地轻快。未倾松见他的背影比往日英挺了几分,忽然有一种很高兴的预感,因为不惑——不惑呢,他想。按田子道讲的中原的说法,北辰主今年正是不惑。以后不管是什么东西,就算是那个在北门神殿里作祟的鬼魂再纠缠,他也不会迷惑了。再也不会迷惑了……
      他的病会痊愈罢?
      为北辰主端进早餐甜粥的是怀孕的女子。北辰主一见她就板起了脸:“谁准你进来的?”
      女子将粥放下,轻柔地抿嘴含笑,点头施礼后退了出去。
      “爹,你就别再开玩笑,装凶样儿吓唬人了。”未倾松拉着北辰主的手好笑地央求,“你就疼疼她罢。”
      “哟,哟,哟……”北辰主急忙甩手道,“不肖子又要在北门神殿里做主了么?我怎么就不疼她了?那个不长眼的臭丫头!胆敢在北门神殿里对我吼,拿着刀子对我凶,警告过她了还敢长舌头泄密,一点儿都不把我这个领主大人放在眼里……都这么放肆了我也没赶她出去,你还想让我怎样?”
      “唉……领主大人还跟小孩儿记仇呐?”未倾松叹气,“妹妹的亲爹,在她小时候意外去了,她可想跟谁撒撒娇,让谁把她当宝贝女儿宠了……当然啦,领主大人的孩子多,整个琅琊冰原都是,离得远了,有那么一个两个的顾不上也是当然……还是我命好,生来就在北门神殿,就在爹眼皮子底下,不会让爹照顾不着……”
      “我要洗个澡,我还要穿新衣服。”北辰主对未倾松拐弯抹角的央告置若罔闻,喝道,“不肖子,快把竹音还给我!”
      夜侍者回来时拿着一卷纸。北辰主因新浴,面上竟出现了一丝清淡的红晕。他披散着乌黑的头发,用一把小锉刀修着新雕象牙般的指尖。抬眼见夜侍者的面色有些不顺,他说:“别生松儿的气,我教训过他了。怎么?老头子们为难你了?”
      “没有。”夜侍者回答,“长老们给我布置了功课,要我做完了再继续。”
      “难么?”北辰主随口问,仍是精心地修着指甲。
      夜侍者迟疑了一下,老实说:“有我不会的。”
      “哦?”北辰主精神一振,忙问,“是什么?给我看看,现在北门神殿里老头子很多,我想办法给你弄答案去!”
      夜侍者将那一卷纸展开,数张,每一张的抬头处写着题目。他将最后一张纸轻轻抽出,双手呈在北辰主的面前。小题目,只有四个字。北辰主瞟了一眼,怪叫道:“哟,谁问的这个鬼问题?再多的老头子也没用,真是只有鬼知道了!”

      篝火点燃了,乐音轻快,鼓点沉稳。北辰主和以前一样,舒服地坐在正南门下的椅子上,看年轻人的舞阵越靠越近,最后融成一片欢蹈的海洋。随时有小孩子跑到面前来,张开双臂仰头笑道:“抱我!抱我!”然后把自己兜里的糖掏出来,急切地高高举起,嚷道:“吃我的糖!吃我的糖!”北辰主弯下腰,让小孩子把糖喂在自己的嘴里,于是小孩子就高兴得一面跳,一面尖叫。
      “竹音,来!”北辰主吩咐,“你去看看,觉得哪个姑娘最漂亮,把她带到这里来。”
      不一会儿,夜侍者领来一个盛装的美艳少女,蓝衣彩裙,头上戴着彩绢编织、连缀松石、蜜蜡和翡翠的小小花冠,靛蓝的孔雀石耳环,颈上是大颗的五色玉珠项链,左右手腕上各戴两只花纹繁复精美的沉甸甸的金镯,腰间三指宽的流苏绣带,别着一把一尺长的短刀,刀鞘上点缀珍珠、玛瑙和红珊瑚,纯红的鹿皮靴上还钉着数个光灿灿的纯银小铃铛。琅琊衣饰从来素净简洁,但今夜,无论怎样打扮都不过分,女子们满心喜悦地把自己装扮得艳丽缤纷,如同在修饰大女神的真容。少女向北辰主躬身行礼,北辰主笑吟吟地伸出手,说:“好姑娘,陪我跳支舞罢?”
      少女吃惊地抬起头,满脸通红,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是急忙再行一礼,这才小心地把自己热乎乎的小手放在了北辰主苍白的掌中。
      北辰主脱掉了狼皮大氅,拉着少女的手,在北门神殿的生门下翩翩起舞。一时间人们都惊呆了——北门神殿的灵魂在跳舞!十八年来初见的胜景,一朵含蓄了十八年的洁白巨大的花蕾,今夜爆炸一般盛开。那修长优雅的身姿和飞扬的神采,一举一动都光华夺目。人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人人都握紧了舞伴的手,万千人同时欢快的踏步令地面微微颤动。
      少女在北辰主微笑的目光下羞怯地垂头。北辰主的手指轻柔地引导着,她便接连不断地旋转,恍恍惚惚地飘着,彩裙荡漾,好像一只绮丽的小鸟,围绕着一朵盛开的百合轻盈飞翔。
      片刻后北辰主停下了舞步。他依旧是拉着少女的手,笑吟吟地问:“好姑娘,有人送给你牙么?”
      青年男子总会把成人礼上猎获山兽的一颗獠牙做成一根小项链,送给自己心爱的妹妹。女子接受,就表示愿与他厮守终生。
      少女羞涩地摇摇头。
      “太不像话了!”北辰主惊讶地怒道,“都是些什么不长眼的坏东西?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居然没人爱?我琅琊有这么美的花儿,居然没人采?”
      “不……不是。”少女红着脸笑道,“我没有接受。”
      “啊……”北辰主温柔地笑起来,将少女拉近自己的胸前,在她耳边悄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哪个少女会将幻想中美好恋人的形容告诉别人呢?但少女在北辰主的怀里,满脸通红,害羞地笑了片刻,便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我喜欢……喜欢……那样的……”
      “哎呀!太好了!”北辰主得意笑道,“我有一个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你们真合适……不过我现在保密,暂时不告诉你他是谁。”
      少女垂下头,嘻地一声抿嘴笑了。
      北辰主将少女轻柔地搂在怀中,摸摸她的头,感受着少女窈窕柔韧的身体,如此新鲜,如此芬芳。少女也大胆地举起双臂,怯怯地抱了抱这洁白仁慈的神明。“好了,去罢,去跳舞罢。”北辰主松开手,柔声道,“北门神明保佑,你很快就会遇见他了。”
      少女再次抿嘴微笑,轻轻一礼,欢快地跃下白色的石阶。北辰主转过头,对夜侍者说:“你干嘛这个样子看我?不认识我啦?你也去跳舞罢!”
      “不……不……我不去……”夜侍者吃吃道,确实有些不认识北辰主了。
      “哟!”北辰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起来,“你不想做完你的功课了?去跳舞罢,跳一晚上的舞,你就会知道答案了。”
      夜侍者走下了石阶,北辰主坐在椅子上微微喘了一口气,未倾松三两步从人群中蹦了出来,蹿到北辰主的身边,蹲在他脚下,扶着北辰主的膝,仰头笑道:“爹,你干什么呀?真是吓了大家一大跳呢。”
      “我啊……”北辰主掏出手绢来擦擦汗,侧目冷笑,“我要给你找个小后妈,生个小儿子;然后我就宠小儿子,不要你了。”
      “给我找后妈?”未倾松大乐,“好啊,爹!你坐这儿看不清楚,要不要我去帮你瞅瞅哪个姑娘漂亮?”
      “不肖子!”北辰主气道,“算了算了……你压根儿就不长眼!万一又来个缺心眼、不长眼、不学无术的不肖子,我还有命么?”
      “爹,你知道就好。”未倾松得意道,“我可不是吃素的!”
      “哟!”北辰主骇然。
      未倾松抓起北辰主的手,轻轻咬了一下那温凉的指尖,眯着眼睛小声说:“你要是宠其他儿子甚过了我……你生一个我吃一个!”
      北辰主赶紧站起身,怕冷一般把狼皮大氅匆匆裹好,然后抓住射天狼,轻抚着黑铁弓脊,柔声道:“乖……乖,不怕,爹爹带你到上面去。他敢咬你,你就硌掉他的烂狗牙!”
      月色如洗,天光若水,如此良辰,北辰主站在正南门上拉开神弓。月光下的冰河用隆隆震天的咆哮回应北门神殿里舒畅喜悦的弦鸣。欢声雷动,人们高高举起酒盏,向北门神殿的主人致敬。
      今夜北辰大放光明,照耀琅琊。

      天色微明,贮藏古书的大堂里,夜侍者俯在楠木小几上睡着了。
      跳了半夜的舞,等北门神殿都安睡了,他又到这里来做功课。
      北辰主的身边有琅琊少主陪伴。
      他急着想把功课做完,片刻不耽误,如此才好继续。前面几道题不算难,都是粗浅基本的医理、药性、病症表象,他都能顺畅地默写出来。但最后一道题实在给了他当头一棒,即便长老们允许他来翻检藏书,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抄书都不知道该抄哪一本,毫无抓拿。
      过去半夜,最后那张纸,除了题目,依旧是空白一片。虽然北辰主说,跳一晚上的舞,就会知道答案。但现在除了腰酸腿软和满心纳闷,实在没有其他想法。难道要交白卷?眼见天要亮了,他灭掉灯烛,俯在小几上想要养养神,结果就睡过去了。
      清晨还是很凉的。白色的狼皮大氅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幽深双眸看了看夜侍者,悄悄地将那张纸拿起。
      朦胧天光里几乎看不真切的小题目,只有四个字——独毒何解?
      没用的老头子们,欺负小孩儿么?你们都不知道答案,还好意思厚着脸皮问他?幽深双眸中泛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
      胎儿已经九个月了,即将出世;他们也知他已是油尽灯枯之势,说不定哪天就突然长眠。他们不得不大胆地要他明白留下解毒方法,以防万一。
      好啊好啊,跟我玩心眼儿?哼!这种毒,压根儿就没解……就算有,我也不告诉你们。我就不告诉你们!毒性就要转换了,真期待呐……嘿嘿,你们慌去罢!优雅嘴角轻轻钩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可是,不留下点儿什么,这孩子就得交白卷,恐怕会很丧气呢。雪白修长的手指提起了笔,蘸了蘸墨,笔尖在纸上无声地轻快游走。
      先来一个圆圈,下面一短竖,左右各添两笔。然后在旁边,同样的图案,再画一次。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何以解毒?以毒攻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
      独毒何解?
      跳一晚上的舞,你就知道了。

      夜侍者紧张地把纸递给了长老们,他没想到纸上忽然会出现那样的……那样的……怪东西。他说不出那究竟算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对长老们说,最后一题他回答不出;纸上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怪东西,他不明白,也不敢隐瞒。
      前面几道题的回答,十分圆满,都能过关。最后一张纸放在楠木小几上,两边白玉镇纸稳压,好把那怪东西的真面目坦露在天光之下,让众人瞻仰。
      或许,这就是神明留下的答案。
      那关系着两条性命、关系着北门始祖神明血脉延续的答案,就是小孩子淘气的涂鸦。
      但现在北门神殿里没有不懂事的小孩,淘气的只有北辰主。
      最简单的画,稀疏几笔,一个小人儿,另一个小人儿,手拉手,像是在跳舞。

      那明明是恶毒种子、剧毒无解的独啊,独一无二的独啊……
      独毒何解?
      无解。

      北辰主半倚在床,举起一面手镜,像一个绝代佳人般,左右端详自己的脸。极难得的颇黎镜,映照面庞纤毫毕现。谁会相信他已经四十岁了呢?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一丝皱纹,形容如此年轻、洁净,没有半粒灰尘,只有一种镇定从容的气度,高贵端庄的光芒,宛若神祇,恰似星辰。
      绝代,佳人。
      他对着镜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镜子里的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
      他伸手,苍白的指尖轻轻触上凉幽幽的镜面;镜子里也是苍白的手指向他伸来,若有若无地接上他的指尖。
      一个小人儿,另一个小人儿,手拉手,在开冰河祭的盛典上,彻夜跳舞,谁也分不开。
      我是琅琊领主……琅琊冰原,北门神殿,琅琊领主,独一无二。
      恶毒种子在心里,我早已中毒,剧毒无解的独,独一无二的独。
      独毒何解?
      跳一晚上的舞,你就知道了。
      我们,手拉手;我们,跳舞罢。
      也不知那些老头子明白了没有。
      北辰主轻叹一声,闭上眼,将镜子压在胸前,恍惚地笑。
      我们……我们!是“我们”啊……

      独毒何解?
      唯有成双。

      可是,我是琅琊领主……琅琊冰原,北门神殿,琅琊领主,独一无二。
      我的毒,无解,除了……你。
      你啊……
      我的独,无解,除了……死。
      死啊……
      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你——把永远分隔的我和你,再度变成“我们”。
      到那一天,我们要手拉手,一起跳舞;到那一天,开冰河祭的欢蹈,永不结束。
      于是到那一天,我们要手拉手,一起走进玄天冰河,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们手拉手,一起走进北门神殿。

      ——那你站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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