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八 ...

  •   过了十来天的时间,天上的乌云才散去,春光再临。
      长老们从月寨陆续返回,北门神殿里的大小老鼠们也总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侍者们四处洒扫,长老们熏烧草药,巫女们焚香持咒祛秽,四下里都弄干净了,北辰主这才让怀孕的女子搬回原来的屋子。
      当北辰主站在石梯上,未倾松在下面仰头,目光相接时,北辰主笑了笑:“不肖子又长大了啊。”
      “那是爹养得好。”未倾松甜蜜蜜地奉承。
      “我不是你爹!”北辰主转过头去了,“北门神明……”
      “琅琊领主骗人喽。”未倾松接口放声大喊,整个北门神殿都听得见。
      神明没有跳下来,天上砸下来的依旧是最沉重的石头,北辰主头破血流,伤心欲绝。
      听说这十来天怀孕的女子一直住在南神堂,就睡在北辰主的身边,未倾松拉着北辰主的手笑道:“谢谢爹,又让爹操心了。”
      “是啊,那些耗子真让我操心。”北辰主不耐地甩手冷笑,“尤其是那臭丫头从来不长眼,不听话,肚子胆子都很大,我怕她乱溜达,一不留神就把我养的耗子踩死。”
      “是啊,我就是替耗子多谢爹啊。”未倾松说,拿出两件全新的白色中衣,“听说爹把衣服都送给耗子了,这就是耗子让我还给爹的,还说谢谢爹呢。”他把衣服丢在北辰主的怀里,扭头就跑。衣料绸质厚实细腻,雍容华贵,却又如水一般柔软光滑;针脚工整,精细异常,边角处用银丝绣了一道简洁优雅的藤蔓样花纹,叶间点缀蓓蕾。北辰主大怒,再要扔回给未倾松,未倾松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这是耗子精做的衣服。”北辰主吩咐侍者,“现在不能穿。快给我拿去在神前供三天,等上面的耗子妖精味儿都散干净了再拿回来。”
      长老们请北辰主到北神堂上座,详述这次外出的情形。“行了行了!”北辰主皱眉起身挥手拔腿迈步,不耐烦地说,“治好病就行了,什么陈皮半夏犀牛角?听不懂!”夜里,他召夜侍者进来,道:“跟我说说罢。”
      夜侍者告诉北辰主,这次在月寨,他并不能诊脉,只是帮长老们写药方。大家的症状差不多都是喉肿、咳嗽、发烧和头疼,但长老们开过好几张不同的药方,有的用药差异还很大。不过这次他有机会试着摸了摸脉,所以记录了一些脉案,正在整理。他想对照这些脉案的不同再看药方差异如何。
      北辰主点点头,让夜侍者搬了一张檀木小几来,就让他在床边整理脉案,自己闭目养神。纸张翻动的细声在静夜里清晰可辨。“领主大人……”夜侍者小声说,偷看北辰主的脸。
      北辰主不声不响,只把一只眼睛泄开一条缝。
      “您早料到有这场麻烦罢?”夜侍者笑着问,“不然您不会提前那么些天,就先让长老们把东西都清理了一遍。”
      “你跟老头子们学会说屁话了。”北辰主矢口否认,细细一线黑亮的眼光又闭得严实。
      夜侍者嘿嘿一笑低头。过了大半个时辰,脉案和相对应的药方都整理好了。“给我看看。”北辰主道。他翻了翻那一沓纸,说:“不要用这种纸。太薄太脆,很容易坏。以后用竹浆纸,放个十年八年的也没问题。”
      “竹浆纸?”夜侍者为难地说。
      “怎么?”北辰主怪道,“北门神殿里连箱纸都找不出来了?我有这么败家么?”
      “这些东西,用不着记在竹浆纸上。”夜侍者有些脸红,急忙说,“我才刚刚开始学,胡乱写的,肯定有很多错……”
      “就算是错,也要铸在铁上!”北辰主斩钉截铁地打断夜侍者的话,双眼幽深得不见底,“不记得错,就不晓得对!你就给我一辈子背着这些铸错铁,到哪儿也不许放!”
      夜侍者一震,垂头道:“是,领主大人。”
      北辰主在纸上扫了几眼,还给夜侍者,说:“我看不懂,让老头子们挑你的毛病罢。要是连你都对付不过,让他们统统去羞死,砒·霜给我省下来!还有,你以后少犯错,给我省纸!”
      夜侍者微微有些失望地接过那一沓纸来。
      “哟!怎么?出去十几天,跟不肖子学得一般狗胆包天,说你一句就敢给我脸色看?”北辰主道,目露凶光。
      夜侍者忍不住又是低头一笑,低声说:“十来天没见到领主大人了,真是很想念……领主大人的精神好多了。”
      “是啊,没人给我脸色看,也没有不肖子碍眼,我的精神就是好多了。”北辰主舒服地把被子拉到下颌,美滋滋地问,“松儿怎么样?”
      “少主学会抱孩子了。”夜侍者回答。
      “那好啊,好啊……”北辰主笑道,“竹音啊,在做老头子之前,你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侍者抬起头看北辰主的脸。
      “在做老头子之前,最重要的,你要先做个爹。”北辰主道,“医者父母心,你做个好爹,以护子之心,护好病患,你就是最好的老头子。松儿做个好爹,以护子之心,护好琅琊,他就是最好的领主——所以啊,虽然日子不多了,我赖也要赖到孙子出世,我要亲眼看看松儿怎么做爹。”
      “领主大人……”夜侍者鼓起勇气大胆地说,“我想记一则病例。”
      “不行!”北辰主闭着眼睛答。
      沉默片刻,夜侍者小声说:“我不记……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欸?”北辰主睁开一只眼,“胆子大了,心眼儿也多了。你以前怎么没这么好奇呢?”
      “以前……以前没想做老头子,也不该我知道。”夜侍者讪讪地笑道,“既然决定要做老头子了,就实在很想知道了。”
      有大石头砸在头上,正是不久以前自己扔上天的。“这可难办了。”北辰主闭起眼睛,笑得甜蜜,“我不懂医术……而且我现在也不老呀。”
      “哦……”夜侍者又是微微一声失望。
      “唉,千八百年也难得碰到一次的稀罕事,你犯不上知道……”北辰主翻了一个身,背对夜侍者,叹息说,“把灯灭掉罢,我要睡了。还有什么话,趁我睡着之前赶紧问。不过我说什么你都别信……我说梦话也是要骗人的。”
      “噢!”夜侍者惊喜交加,急忙起身,捻灭了灯盏,再回床头端正坐好,问,“领主大人让我加在侍神女药中的是什么?”
      “独。”黑暗里的声音回答说,“剧毒,名独——独一无二的独。”

      ——独有何用?
      ——以毒攻毒,可以解毒。
      ——难道侍神女先前已经中毒?
      ——是啊。你以为只有吃砒霜才算中毒么?外物所加,有形之毒,显而易见,寻常药解。人有七情六欲,忧思、烦闷、惊恐、焦虑,种种不解,淤积于心,自心生毒于无形,隐秘难觉,唯独能解。自那孩子进了北门神殿,我为试探二人情谊深浅真假,多方为难,她难免胸襟不畅,抑郁愤懑;又被我断骨重伤,畏惊愁怨怒惧忧骇,早积于脏腑,此无形毒,虽不致命,已有伤己伤胎之患;心惊意动,便思绪不定,更易招邪祟乘虚而入。为保她日后气血不亏,婴儿先天壮实,须下独解毒。当夜溺下黑血,便是无形毒出,隐忧已除。
      ——虽无形毒解,独毒仍存,何解?
      ——独毒无解,乃无药解,亦无需解。独本是邪祟毒虫化草,结实后再化毒虫,由动入静,由静入动,以阳转阴,以阴转阳。目今独毒虽潜伏体内,遍布四肢百骸,待生产之日,女子气苦闷绝,百骨欲碎,流血如屠,挣生奔死,人世最难最苦,堪称阴阳颠转、乾坤倒覆。彼时,应天时地利,阴祟剧毒遂化为人间救命良药,保全女子肌骨筋脉脏腑不伤,充盈血气,涵养精神,亦保婴儿顺出生死关口,无横寐难相。
      ——正旦那日……
      ——亦为除隐忧。此孕中断骨,亦为大伤,日后有独毒化药护疗,万全无失。
      ——何不明言?
      ——难。女子妊娠,见外力来,为保胎儿,必侧身闪避。虽明言,然心念难绝。一念发于心,则周身恻动隐隐,绝难自制,毫发之际,准头已失,难免行之无效,更伤胎儿。再,若知吾欲伤彼处,彼处遂肌肉坚硬、骨骼紧迫,此为人护身天然之势,岂不多费功夫?吾病衰已久,难出大猛力,蓄养精神数月,方趁其不备、心念无知之时,一举功成。
      ——由何知其骨有旧伤?
      ——观其步态、举止、气色、纹理……此艰深功夫,非比寻常,一言难尽。为绝知旧伤走势,触其肌肤,于上、正、侧三方发力……然吾多年气衰指冷,心力难济,遂于神前净地,虔心默祷,摒绝思虑,安心定意,以泉水暖手,凝聚精神,终于片刻间察知隐秘无误。
      ——孕中断骨,终究大险,何不在其妊前……
      ——其间自有纠葛难言,吾不欲人知。既不能明言,吾亲为之,亦非女子孕后而不可得。不然,谓吾一心阻绝,彼心怀黯然,无望而去,吾儿失此佳偶,亦难开怀。此孕中断骨,大险之著,时机难握,非吾不敢为,非吾不能为。筹划数月,殚精竭虑,正旦日功成,遂心弛意懈,绝难振作,独药既下,吾再无虑矣……

      黑暗中北辰主忽然咳嗽起来,略有呕意。血腥浓重。夜侍者急忙点亮灯烛,一见之下不由得魂飞魄散。北辰主俯床大呕,已吐得满身是血。
      “领……领主大人……”夜侍者慌道,“我去叫……”
      北辰主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夜侍者急忙握住。从来冰凉的手被血染满,居然有三分温热。北辰主随便抓了什么东西接在嘴边,一口一口地朝上面吐着鲜红。
      “领主大人……领主大人……”夜侍者急得哭起来了,抱着北辰主的肩,既不敢走开,更不敢独自面对北辰主这般模样。
      那被鲜血染红的,是一件新的白色狼皮大氅,为北辰主起身时能方便拿到,就搭在床头。现在小半幅已变了颜色。
      “来人啊……”夜侍者放声大喊,北辰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一手的血腥刺得夜侍者几乎也要吐起来。
      “不……许……喊……”北辰主喘道。歇了一歇,似乎血止,忽然喉中又是热流翻滚,最后一大口血出,却是鲜红中夹了若干黑色的小血块。
      这一口血出,北辰主总算安静下来了,只是喘气。
      “我去请少主……还有长老们过来……”夜侍者颤声说。
      北辰主虚弱地抓住他的肩头,哼道:“为什么……要叫他们来?”
      “可是……可是……”夜侍者也不知道说什么。
      “你这个小老头子……不称职……”北辰主说,闭起眼,软软地向后倒去。夜侍者忙把他放在枕上,北辰主又小小地咳了两声,艰难道:“换……换件衣服……”
      夜侍者急忙打了热水来,替北辰主擦拭一番,刚换上干净衣服,北辰主又是一口血呕,靠在枕上喘息,却紧拉了夜侍者的手,不许他离开。片刻后,北辰主低声问:“知道我……为什么……又吐了么?”
      “领主大人……”夜侍者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慌张。
      “你听好了……我刚大呕血后,体内血涌未息,脏腑内创,只该安抚收敛为上……我只让你替我……换衣服……你却先用替我擦拭……而且是热水……所以……所以……”北辰主喘了几口才接着道,“又激起我……血涌……创裂……”
      “我错了……我知错了!”夜侍者心胆俱裂,“我记住了!我记住了!领主大人……”
      “记住……就好……”北辰主点点头,闭起眼,小声道,“你看得出……这些血……都是从哪里来的么?若是……血块堵塞……咽喉,你知道……该怎么救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夜侍者伏在床边小声哭道,“我去请长老们来……”
      北辰主哼地一声浅笑:“他们来……也没用……我可是……哈哈……我都治不好……他们就更……治不好……听好了,若是血块堵喉,或是其他……可以对口吸出。如此仍不通……”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夜侍者的脖子,艰难道:“这里……小刀刺入三分,横转周之四分……先保呼吸不绝……不过,这也只是简单……笼统说……没有定法陈规……随机应变……你慢慢学罢……帮我……收拾干净……”
      夜侍者用被子把北辰主裹起来放在椅上,然后换了干净被褥床单,再把北辰主轻轻抱起,放回床铺。北辰主只是半坐半卧地闭目养神。
      过了好半晌,夜侍者悄声问:“领主大人?”
      北辰主微微睁开眼。
      “既然无形之毒,唯独能解……那为什么……为什么……”夜侍者颤声问,“为什么您把独全给了侍神女,不自己留一点儿……”
      北辰主身上散发出寒意。那在胸中肆虐了十八年、撕心裂肺的毒啊……
      夜侍者觉得有冰山压顶,这一句话,不管怎样,已是在发北辰主的私意了。他急忙俯跪在地,低头带了哭腔道:“是我多嘴,冒犯领主大人……请领主大人责罚。”
      他是在一心求死么?
      “哟……”北辰主皱眉道,“你这孩子也缺心眼了么?那可是无解剧毒……你想我死么?那一晚上的舞,你白跳了!白替你……蒙混过关了……”
      那一晚上的舞,手拉手地跳舞。白纸上简单的人形,手拉手,两个小小的人儿在跳舞……
      “双!”夜侍者恍然大悟,“无药解亦无需解之独,只因双……只有双身之人才可用独!”
      北辰主微微点了点头,软软地说:“女子自妊娠日起,血脉津气脏腑……俱与寻常有异,如此方能与独毒抗衡,使其潜伏不发,以待生产之时,化毒为药。若是我……哼……立刻就皮销骨融,灰飞烟灭了,我还不想死呐……”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手指在夜侍者头顶轻轻摩娑,低声道:“竹音你听好——今天晚上我和你讲的话,你不许泄露给任何人,包括松儿。我知道前一阵子我病重,你们都说我被鬼魂附体了,老头子们不能确定我到底在做什么,就更是这么认为……我不想吓唬谁,你比松儿大六岁,你应该还记得你小时候,下过一场大雪,颜色很特别罢?”
      颜色很特别的雪,夜侍者低声道:“记……记得……”
      那雪的颜色,和北辰主方才吐出来的鲜红一般无二。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北辰主耐性地问。
      “我娘说……”夜侍者迟疑了一下,低声回答,“我娘说,那是神明在天上流血了。”
      北辰主哼哼笑了,说:“是啊,神明流血了。知道神明为什么会流血么?”
      夜侍者打了个寒噤,不敢直言,含糊道:“我问过……我爹打我了,说我冒犯神明……”
      “是啊……”北辰主低低叹息,“有一些事,关于神明,只有上一任领主和我知道,再多一人,也只能是下一任琅琊领主未倾松。此外天下任何人都不能再知,否则必遭北门神明永世诅咒。你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但不该你知道的事,你绝不能知道。今天晚上我说给你的话,你若泄露,便是违背了神明的意愿,而我即刻自尽……我算是被你逼死的。我还不想死呐,我想你没那么大的胆子,既悖神,又逼杀领主罢?”
      “北门神明在上,今夜领主大人所言,我若泄露,即刻断首碎心而死,不得安葬,不过北门,不入冰河,永世沉沦地府。”夜侍者抬起头来,举手向天,注视着北辰主的双眼,绝然地发誓。
      北辰主再次微微点头,收回手,闭起了眼,低声说:“上次松儿带回来的白狼皮,还有剩余……暂时不要告诉松儿……尽快……”
      心口剧痛,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无解之毒,独。
      巨大洁白的北门神殿里,迷惘的灵魂正独自翩翩起舞,白狼守在他的身边,无声幽吟。你回来罢……你快回来罢……那灵魂凄声高喊,我在等你呀……

      我可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呐,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啊,我中毒了,独之毒,双可解……谁来陪我跳舞?为什么我的手中空空?我们明明手拉手,在开冰河祭的盛典上,彻夜跳舞,谁也分不开。我们为什么分开了?
      分裂的原因,就在北门神殿里。
      生?死?药?毒?杀?救?罚?恕?
      一切如此不定,怎能不迷惑?连天地都在旋转呢,让她们安定下来罢。
      定天者一。
      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琅琊领主,独一无二,独之毒,无解。
      谁说的?谁说的?
      我可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呐,我能解。只要……
      不惑。
      孩子的笑声响起来了,像金色的小铃铛,像银色的小铃铛,恶毒种子要结果啦……
      结出来的什么果?假?真?善?恶?
      不管如何,都是……
      不惑。
      睁开你的眼睛罢,那乌黑、美丽、深沉的双眼。
      或者将她们永远闭起。
      北门神殿,南门生,北门死,坦荡相对,一眼看穿。
      守生望死,烦生畏死,恋生慕死,欢生乐死,同生异死,汝生吾死。
      可是我,不想死啊……刀光闪耀,骨肉分离,我一直握住的手,在哪里?
      坦荡洞对的双门,沸腾的泉眼,白雾氤氲,生死之间,那站在波折梦境里的人是谁?
      真想把你抱在怀里,一直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我想见你了,只有死,才能再见到你。那么我……
      不惑。

      哈哈,骗人的。我们一起来骗人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