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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 ...

  •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就想做个爹,有儿子,他不听话,我就打他!就这样,抱起来,打他的屁股!啪!啪!
      ——我想一直长,一直长,长到天那么高,然后弯下腰,一伸手,就把琅琊冰原整个儿地抱在怀里……然后我就把她一直抱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
      ——我也想一弯腰一伸手就把琅琊冰原整个儿地抱在怀里,不过我只想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一把!
      ——倾松……你的名字是……未倾松!多好的名字啊……我抱不住整个琅琊,可我能抱着你。我要一直抱着你,轻轻地摸着你,永远不松手,因为我抱不住整个琅琊,我只能抱着你!你是我的儿子啊……松儿啊,喜欢爹爹么?
      ——喜欢!最喜欢爹爹了!
      ——爹爹也最喜欢你呀。
      ——爹爹……爹爹救我……爹爹救我……爹……
      “爹……”
      北辰主的身体微微一震,一丝眼光在睫下茫然轻闪,听耳边一人轻唤着:“爹……”
      逐渐清晰开阔的视野里,他慢慢辨认出夜侍者欣慰的笑脸。
      “竹音啊……”北辰主又闭起了眼,蓄了蓄精神,喃喃道,“做梦了……噩梦……幸亏你叫醒我……”
      “我叫了几百声‘领主大人’,领主大人理也不理;我才叫两声‘爹’,领主大人马上就醒过来了。”夜侍者将温热的参汤送上前,小声劝道,“喝一点罢。”
      北辰主满脸厌恶,轻轻蹙眉。
      “少主守了领主大人四天四夜,刚刚出去。”夜侍者问,“我去请少主回来。”
      “算了……”北辰主叹息,“扶我。”
      夜侍者将崭新的白色狼皮大氅搭在北辰主肩头,北辰主怪道:“怎么是这件……我不是让收起来么?谁拿出来的?”
      “少主拿出来的。”夜侍者道,“少主说原来那件太旧了,怕穿着不暖,所以用这件新的。”
      “嗯……”北辰主轻轻哼道,“不肖子……我还没死,他就等不及,要做主了么?收起来罢……灯都漏了,何必再往里面添油?我用不着这么好的衣服啦……留给松儿罢,让他穿件新衣服……”
      夜侍者站着不动。
      “哟……”北辰主诧异,淡淡道,“你也要造反?”
      “旧的那件,少主拿走了;不穿这个,领主大人穿什么呢?”夜侍者轻轻问。
      北辰主仰倒在大靠枕上,气道:“不肖子……不肖子……敢抢你爹的衣服!北门神殿里谁说了算?我说不穿就不穿……我什么都不穿也照样是你爹!换件别的……”
      夜侍者捧出一件黑色的熊皮大衣。北辰主的肩膀直垮下去,整个人都矮了三分,抱怨道:“太重了……太重了!”
      “您吃些东西,或许就不重了。”夜侍者赶紧说。
      “我吃不下。”北辰主皱眉叹气,轻抚心口。
      “这才三月呢。”夜侍者轻声说,“还有两个月才到五月……您多少吃点儿,好好养养精神罢。”
      “哦,是呐。”北辰主想了想,恶狠狠地说,“想折腾死我?我偏不死……我看你们谁敢把我怎么样……我赖也要赖到孙子出世!”
      夜侍者把参汤端了上来,一勺一勺地喂进北辰主的嘴里。北辰主喝过几口,便自己拿起勺子来,不要人喂。喝完参汤,确实多了几分力气,北辰主倚在床上慢慢休息。“竹音啊,你以后想做什么?”他漫然问。
      “以后……以后肯定是做个老头子罢。”夜侍者回答。
      北辰主嘿地一声笑了:“是啊,你肯定是个老头子……那就等罢,等松儿到我这个年纪,你也就该是个老头子了,坐在北门神殿……你要做个神气活现的老头子,别跟他们一样,成天呆头呆脑,唠唠叨叨,十八年了,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开,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还要做个长命百岁的老头子。你最好做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长寿的老头子……嗯,对了,我要守在北门外,你要是还不到一百二十岁就想往北走,我就把你踹回来……有了!”北辰主越说越高兴,轻轻抬手,说:“拿上面的东西下来。小心,很重。”
      红松木大立柜上搭着大张袱单,深紫色底上金丝绣花,点缀五彩琉璃珠。正旦时节才打扫更换,现在仍是干净,没有积灰。夜侍者踩着一张高椅,拉下袱单,露出一口大木箱,清漆下纹理绮丽。他将箱子搬下,切近中闻到一股清淡的类似檀香的气味,木板极坚硬,敲上去倒听见些叮当清脆的金玉声。箱子用一把黄铜锁锁得严严实实。
      “钥匙早丢了……你拿刀来,把锁劈开。”北辰主道。墙上交叉挂着遂心牙和战狼烟,北辰主指着战狼烟,说:“用它。”
      夜侍者劈开锁柱,打开箱子,迎面一股檀麝浓香;满箱都是颜色淡黄的竹浆纸,装订成册。纤细的笔迹,像女子的手笔,字左的撇和字中的竖总是拉得很长,字的右肩微微耸起一分,又显出些坚毅的味道。
      “这可是……”北辰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是从很远的南方运来的木料,叫樯木,很珍贵。用它来装东西,不潮,不蛀,不霉。这还是我的爹在当领主时,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来的,就为了装这些……这些破纸。那边柜子上还有两口这样的箱子。这三口箱子,连同箱子里的破纸,都送给你了!”
      夜侍者微微吃惊地抬头问:“领主大人不留给少主么?”
      “那个不肖子么?”北辰主哼哼道,“我的东西,我现在高兴,想送谁就送谁,谁叫他现在不在我眼前……你收起来罢,松儿以后要忙着当领主,这些都是要当老头子的人才用得上的东西。从明天起,你就去跟那些老头子们学;等你学个七八年,把那些医书都看完,你就把琅琊冰原走一遍,每个村子都走到,帮村子里的人看病,并向那里的老头子们请教;然后你再回北门神殿来,再把那些医书看一遍,如果还有不明白,就在这三口箱子里找答案……不过你得保密,别告诉别人是我送给你这些东西。等你一百岁的时候,你就可以神气活现地让你的徒子徒孙帮忙,把这三口箱子抬到那藏书的大堂……它们配待在那里,以后也该永远待在那里。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这是哪里来的,你撒谎骗人也好,说实话也好,我不管了。反正那时候你都一百岁了,北门神殿里,估计也没人见过我的面、知道我是谁了。”
      “领主大人……”夜侍者轻轻说,“您送我的东西,总该有个名目罢?”
      “嗯……是啊……”北辰主仰起头,凝望虚空,慢慢地说,“这本来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呕心沥血……他已经死了很多年……本来我是打算烧掉的,不过我的爹却是死活也不许,没办法……现在留给你,倒像是那个人又还魂了,那就叫《还魂书》罢。”

      很久很久以后,北门神殿珍藏医书的大堂里,最显耀的位置上并排放置三口清漆木箱。木箱纹理绮丽,味若檀麝,扣之声如金石。木箱里装着一本一本竹浆纸订成的册子,除了记载大堂里古医书上没有的东西,所有古医书上含混、疑惑和错误颠倒的地方,都能在这些小册子里找到正解和丰富的补充。
      这三大箱最宝贵的医书,是一位刚去世的长老留下的,人们说他大概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了。
      那三大箱册子被称为《还魂书》,因为——人们说——那位长老的医术实在太高明了,就算人死了,他也能医活过来。
      但没有人是不死的,就连那位长老自己,活过一百二十岁也还是北去了。
      《还魂书》的笔迹也不是长老的,那到底是谁留下的东西呢?
      那肯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人,而且那人肯定也已死去。
      人死了,东西还在,并且流传久远,好像在继续那人的性命,并承载他的灵魂。

      寒冻季节正走向尾声,时近三月下旬,雪还在飘,甚至还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场猛烈异常的大暴雪。但这已是寒冻最后的肆虐,琅琊冰原满心期待着四月十五的开冰河祭。
      季节又要变换,北辰主的身体状态很平稳。并不是他恢复了健康,而是毫无起色,坏到极点,实在没法再坏了。他几乎不能下床,成天半坐半卧,凝望着虚空发呆,有时唇边会浮起淡淡的恬静微笑。他懒得和任何人说话,就连未倾松走到床边,他也只是摇摇头,闭紧了嘴,微微一指门口,示意他出去。未倾松几次对他开口,他都不耐烦地侧过头,表示不听。
      自那天早晨琅琊少主丢下战狼烟后,北辰主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和夜侍者说话最多。白天夜侍者跟随长老们学习,夜里北辰主睡不着,便让夜侍者进来守在床边。夜侍者看书,他发呆。呆过半晌后,他垂下眼光,柔声叮嘱:“别太累了……”有时他又问:“看到哪里啦?”夜侍者便将书页呈给他,他朦胧地瞄过一眼,点点头说:“很好。”
      他还会让夜侍者把医书读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又有一天,他拉起右臂衣袖,说:“竹音啊,我心痛,帮我扎两针。”
      夜侍者不敢下手,垂头道:“我还不会。”
      “没关系,没什么难的。”北辰主淡然说,“在我身上下过了针,以后你走遍琅琊,不管对谁下针,你都不会心慌害怕了。”
      每见夜侍者走进南神堂,未倾松便眼发红,脸发白。“爹是怎么了?”他忍不住抱怨,“就算要我赔罪认错,也得让我进门、听我说话啊。”
      “领主大人这是在……”怀孕的女子小声说,“报复。”
      “报复?”未倾松气结。
      “报复你……报复我。”女子怅然道,“他怪我把你抢走了。”
      一天晚上,北辰主对夜侍者道:“我要睡觉,你不要守着我;你也不要守在外面,我要一个人。”
      半夜里,夜侍者实在不放心,起身往南神堂去,一进门就和琅琊少主撞了个满怀。未倾松一把抓住他,满脸杀气地质问:“我爹呢?”
      天在下雪,外衣和狼皮大氅丢在地上,北辰主不见了!
      十八年来毫无动摇的身影忽然消失,北门神殿顿时陷入噩梦,失魂落魄,震惶无措。地面没有脚印,早被积雪掩盖。一时间人们怀疑他是不是走出了南门,于是侍者们点亮灯笼奔出门去;忽然人们又想他是绝对不会走出南门的,于是又冲出北门到冰河边寻找。就连怀孕的女子也披着衣服走出门来,倚着巨大的石柱,焦急询问每一个路过眼前的人:“找到了么?找到了么?”
      唯一不为这失魂震惶所动的是北神堂里神龛前彻夜默祷的巫女。她只是双唇微微翕辟,以此来抵挡身周的天崩地裂。
      最后是未倾松冲向禁地高台,这才看见北辰主坐在南向的第一级石阶上,呆呆地望着鹅毛纷飞的黑暗夜空,双手交握着安静地放在膝前。他只穿了一件细棉布的中衣,薄薄的软底便鞋,雪花在肩头积起了两寸厚。
      “爹!”未倾松尖叫一声扑上去,飞快拂掉北辰主身上的雪花,脱下衣服把北辰主紧紧地包起来。“爹……爹!”他摸着北辰主的手,觉不出那是什么,连冰凉的感触都没有。北辰主像是被冻在石阶上生了根,他抱不起也拉不动。“爹……”未倾松哭了,把北辰主搂在怀里,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北辰主的头上,“松儿不孝!松儿不孝!你打我、你骂我!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折磨自己!爹……爹……”
      北辰主靠在未倾松的怀里,没有重量,没有温度,轻飘飘的,似乎就是冬夜里的一团薄雾,散发微微的清香。他的眼光依旧是穿透了无边的雪夜,呆呆地眺望着黑暗的南方。未倾松又蹲在北辰主的膝前哭道:“爹,回去罢……我们回去罢!”
      “我们……我们……”北辰主喃喃道,垂下眼,目光在未倾松的脸上滑来滑去。接着他慢慢举起手,捧着未倾松的脸,微笑道:“啊……你……是你……你呀……真的是你呀……你终于回来啦……太好了……太好了……啊……我终于死了……我终于死了……不然不会看见你……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脸,在大雪的夜色中白茫茫的,仿佛星星在发光。
      “爹!爹!”未倾松狠摇着北辰主的肩,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爹……你清醒!你清醒啊!我是松儿!我是松儿啊!”
      北辰主迷惑了一下,目光又在未倾松的脸上滑来滑去,最后凝固,似乎明白了什么。“松儿……”他亲切地笑道,“是松儿啊……你喜欢孩子么?那就生罢!多多地生罢!人生在世,繁衍生息,是最重要了。你放心养育他们罢,因为衅子之血刚刚流淌,你的孩子,都会平安幸福,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会成为牺牲。”
      “爹!”未倾松急得肝肠寸断,拼命地要把北辰主抱起来。一向轻软的北辰主已与北门神殿融为一体,岿然不动。“你在说什么啊,爹?”未倾松忍耐不住嚎啕,“你醒一醒啊,爹!”
      “啊……啊……好噩的梦啊……”北辰主依旧是捧着未倾松的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微笑道,“我啊……我在撒谎骗人,你可千万别信……千万别信……”
      “来人!来人!”未倾松对着北门神殿坠泪高喊,“把床搬过来!把炉子搬过来!把屋子搬过来!”
      那一夜,人们扫去四周积雪,用厚实的毡毯搭起一个小棚,把红铜炭炉放在北辰主的身边。未倾松撕掉了北辰主被雪浸湿的衣服,把烧热的酒用力地擦在他的四肢和心口,然后解开衣襟,把北辰主贴在自己的胸前,外面再围上厚厚的熊皮大衣。夜侍者用一个大铜盆盛满热水,水中加了活血驱寒的药。他把北辰主的脚浸在水中,感觉水温稍降,便立刻换水。四周人折腾个不休,北辰主却蜷在未倾松的怀里睡着了。一向冰冷的人现在浑身火热,面色绯红,他发起了高烧,接着说胡话。话音断断续续,细微含混,未倾松听不清。
      忽然北辰主非常清晰地笑着说了一句:“我回来了,爹!”
      未倾松呆了。
      十八年了,北辰主没离开北门神殿一步,他早已成为北门神殿的灵魂。北门神殿自亘古存在,于是北辰主也就从茫茫浩劫前便安然地坐镇在玄天冰河边了。忽然听他喊出一声爹,恍然间未倾松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北辰主也并不是凭空出现,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一条肉身性命。
      这神明似的父啊,很久很久以前,一定也只是个小小的婴孩,小小的少年,撒娇地偎在父母膝前,天真无邪地游戏,无忧无虑地欢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才能从尘世跃上星空、锻炼血肉为神?
      十八年,封刀戒杀、不茹荤腥,不南出北门一步……不止于此,十八年的慈爱、温柔,为每一个到北门神殿里来的少年行血首礼,微笑着答应他们的呼唤;十八年的公允、仁厚,尽心帮助每一个到北门神殿里寻求援手的人,不顾惜身;十八年的谦逊、悲悯,在冰河边,为每一个北去的灵魂唱出安抚引路的轻歌,护送他们平安返回家园……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十八年的……十八年的……爹爹啊!
      是谁说过一直、一直最喜欢爹爹?
      是谁喊他作爹爹,却并不真正明白他?
      是谁喊他作爹爹,却又在怀疑他、背弃他?
      未倾松艰难地垂下眼,看怀中那张没有半丝衰朽痕迹的脸,那张英俊的脸,似乎比自己还要年轻。那张脸上漾着微笑,一种只有孩子才有的、甜美天真的微笑,微笑里散发出淡淡光芒,一种只有神明和星辰才有的、圣洁的光芒。
      长老们来探视过北辰主后很快就离开了,他们急切询问大巫女,能否看出些否泰端倪。大巫女费尽心力,得出的结果是:“久远以前的灵魂——血红。”
      长老们不寒而栗——难道是那个人的灵魂在北门神殿作祟?
      是啊,今天实在特别。还有十二天就到琅琊少主的生日了。十八年前的这一天,漫天降下的大雪,不正是血红的颜色么?

      三月还没结束,忽然反常地风停了,雪住了,天晴了,日益高涨的温暖仿佛在和谁赛跑。小草嗖嗖地钻出地面,那些蛰伏了一冬的黑色长鼻小鼠也开始在地洞口探头探脑。还没等开冰河祭,好像暖季的太阳就已经咚地一声跳了过来。
      北门神殿里,琅琊少主未倾松十八岁的生日静悄悄地过去了。没什么庆贺,因为大家的目光仍关注着那怀孕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北辰主的身体实在太坏,令人提心吊胆,谁也没心情想快乐的事。没有几天了,除了未倾松,人人都这样认为。
      那个雪夜后,北辰主时常地陷入恍惚,对着虚空微笑,聆听,有时还会对着谁一般简短地喃喃回答是这样、好啊,或者哈哈地笑出声。未倾松走进南神堂,北辰主和以前一样亲切地和他说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着说骗人的小谎言——这比全然不理还可怕,未倾松简直六神无主,知道北辰主的灵魂已活在另一个世界。
      长老们请琅琊少主到北神堂议事,直接地表示,北辰主恐怕是被已故去之人的灵魂缠绕。
      “你们是说,我爹被鬼魂附体了?”未倾松先是半信半疑,然后就相信了一大半,游移地问,“谁的鬼魂能在北门神殿里作祟?北门神殿是我琅琊生死通路,谁的鬼魂会在这里作祟?”
      长老们含混着不敢回答,只好说,或许是谁的灵魂迷了路,又从冰河走了回来;总之,为今之计应是请圣座大巫女在北门神殿行使法术,请灵魂回归神乡。但行使这法术必须的条件,是北辰主同意北门逆开;如今领主大人身体欠安,所以只好请琅琊少主打开北门了。
      “怎么做?”未倾松急问。
      “如果领主大人告诉过少主,有关射天狼的特别用法,就请少主在死门外行使一次那样的方法。”大巫女说,“并使这个方法贯通生门。时间不多,因为冰河将开。在四月十五冰破之前,逆开的北门必须关闭。否则地府里的鬼魂和幽冥之地的妖魔将会循此通路冲进北门,遍布琅琊,那么在九月十五冰封之前,逆开的北门都无法关闭了。”
      未倾松抓起射天狼和一只狼牙就跑了。他站在北门外,张弓,箭镞指向高拱的空空门洞。黑色闪电穿越死生双门后又呼啸着返回。那力道凶猛异常,未倾松用手指夹住那只飞回的长箭时,仿佛被人狠拽般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几乎跌倒,指间火辣辣地痛,血肉模糊。
      大巫女开始在北神堂里行使法术了,神通巫女们都念诵咒语,安抚北辰主的心神并帮助大巫女寻找那个作祟的灵魂。但事情很不顺利,过去了三天,大巫女才说,她仅看见一个朦胧的白色影子,暂时还不能接近。又过去了三天,她看见了更多,影影绰绰的透明影子交织重叠,隐约能辨认出的有奔跑的小孩、舞蹈的人群、篝火边的少年、三尺牙刀、苍茫山林、狼群和北门神殿,空寂的声音仿佛大笑,其余则是无形缭绕的混沌;那个白色的影子就在这些混沌的影子和声音里漫然穿梭,似喜似怨。大巫女念诵通灵咒语想要和那个白影交谈,咒语被无形的力量阻挡,没有成功。第三个三天,已经是四月十二日了,大巫女走到了那个白影的身边,旋即昏迷。她苏醒后告诉琅琊少主,在白影身边有一头巨大的白狼,说明那个灵魂受到大女神和始祖神明的护佑,她不能再继续探视,更不能用咒语驱赶。北门神殿的生死之门都对这个灵魂敞开,停留或离去,全凭那灵魂自愿;除非神明亲口开言、亲手接引,否则任何人都不能触动或惊扰那自由的灵魂。
      逆开的北门可以关闭了。
      未倾松沉默地站在南门外,仰望那两头巨大洁白的石狼。风呼呼地吹着,四下里没有一个人,知道琅琊少主要做一些特别的事,北门神殿内外所有人都回避。沉默片刻,未倾松忽然转身向南跑,跑出很远,然后站定,回头,对着北门神殿挥挥手。
      风呼呼地吹着,巨大洁白的北门神殿,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爹……”他轻声说,“你回来罢,爹,你别丢下我啊……我会害怕的。”
      即将成为父亲的琅琊少主未倾松,这个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仍是个胆小的孩子。
      于是他就像个小孩一样,横着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弯弓搭箭。泪水又涌了出来,一片温热的波折里,巨大洁白的北门神殿动荡不安,好像被谁重重地踹着,一下接一下地,重重地踹着。
      狼牙伴着一声模糊的哽咽飞出去,等它回到琅琊少主手中时,哽咽已变成一连串无声无息的热泪。
      这一年,分明是一生成长中最重要的一年,但他实在太像个小孩子了,哭了很多很多次,流了很多很多泪。而久远以前灵魂的决定,还将使他流淌的眼泪加倍。
      北门神殿里忽然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对着未倾松拼命招手。未倾松吃了一惊,急忙擦擦眼,原来是夜侍者。“回来……快回来……领主大人叫你……快回来……”夜侍者的声音远远传来,顾不得礼数周全。
      响晴的天空似乎哗啦啦地漾起了波浪。以为自己听见了天籁福音,未倾松不禁轻轻喘了一口气,飞快地用指尖在额头嘴唇和胸口三次轻点。

      北辰主仰躺在大靠枕上,宁静的双眼,平和的脸色。当未倾松扑上前时,他微微转过头,淡然道:“好噩的梦啊……不肖子,快把衣服还给我!”

      北辰主觉得四肢困顿酸软,躺不住了,想要下地。他披着那件旧的狼皮大氅,赌气地不要未倾松扶持,而是搀着夜侍者的手,在神殿中央的泉眼边慢慢踱步。绕是如此,未倾松也已乐得要跳舞了。
      正午的阳光温暖明净。天籁回荡,巨大洁白的北门神殿仿佛天地间独一无二、最精妙神奇的日晷,自己清凉的影子在自己开阔圆满的心胸中缓慢无声地旋转。北辰主散步,坐在椅子上晒太阳时还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喝了一大盅热腾腾的掺了蜂蜜的鲜乳,还嫌不足,又喝了半盅。他想洗个澡,但觉精力不够,于是只用热水擦了擦身。北门神殿里那些梗到嗓子眼儿的心暂时放了放。半夜里未倾松悄悄摸到南神堂来,对夜侍者招手。“爹怎么样?”他小声问。
      夜侍者微笑着点了点头:“今天精神很好,现在睡得也好。领主大人说后天的开冰河祭,他要亲自主持。”
      “哦……”未倾松也微笑了,“那好啊。”
      第二天一早,北门神殿里忙忙碌碌。明日便是开冰河祭,前一阵子因北辰主病重,一切准备都无精打采;现在侍者们上上下下地飞跑,赶紧把疏漏短少都补填起来,力求完备。北辰主仍是在正午时分出来晒了晒太阳,接受了那些远道而来、暂住北门神殿里的长者们的问候,随便地和他们聊天,偶尔还会发出响亮的大笑。当看见长老们也来问候时,他满面微笑道:“啊呀,都围着我做什么?我又不开花。大家都忙着呢,诸位也别闲着,都活动活动罢——趁现在天气好,赶紧把你们的宝贝都拿出来晒一晒。”于是长老们只好去翻晒药材,清点精炼的药膏药丸和药粉,很不合时宜地又给北门神殿添了几分手忙脚乱。
      九里外的月寨里,正有一个少年今日十五岁生辰,他徒步走到北门神殿,请北辰主为他行血首礼。他跪在北辰主的脚边,北辰主很细心地在他的前额抹下一道鲜红,然后靠在椅子上左右欣赏,得意地说:“好啦!”
      少年抬起头来,满眼亮晶晶的,颤着嗓子小声喊:“爹。”
      北辰主俯身轻轻抱了抱他,在他耳边笑道:“好孩子,真好,真好。”
      少年向北辰主呈上一盒蜂蜜和甜酪做的糕点。今日家中为他的成人礼有欢宴聚会,北辰主不能亲临,所以他带来宴中的食物,想请北辰主尝一尝;他还带了一大块烤肉,是他狩猎的收获,准备送给琅琊少主。北辰主拿起一块粘满了雪白糖末的小点心,掰做两半,一半递给少年,一半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未倾松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跳出来,大声问:“不分我一点儿么,爹?”
      “不给!”北辰主断然拒绝,把点心盒子牢牢地抱在怀里,顽强地说,“这是人家给我的!”
      “不给就不给!”未倾松不稀罕,“反正我不是吃素的。”他转头挽起少年的手,热切道:“走罢,我要去你家。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喝酒啦,想打架也来找我……我还要大吃一顿。”
      “不肖子,我饿着你了么?”北辰主叫道,但看那少年满脸高兴的期盼,于是微微一笑,和蔼地说,“去罢,去你弟弟家玩一会儿。”
      入夜后,一个侍者匆匆来到南神堂,紧张地告诉夜侍者,侍神女忽然觉得心口疼痛,虽然不甚厉害,但长老们尚诊断不出是什么原因,不敢施针下药;少主现在还没回来,只好来禀告领主大人了。
      “知道了。”夜侍者说。
      现在入夜还不久,但北辰主为明天的开冰河祭蓄养精神,已经休息了;北辰主从来表示厌烦那个怀孕的女子,而夜侍者也有权把这个消息压下,推迟到明日天亮再说不迟。
      夜侍者立刻走进内室。
      “心痛?”北辰主睁开一只眼,抱怨道,“那一大捆的老骨头里,就没一根管用么?”
      “长老们怀疑是……是上次领主大人给侍神女吃的那种东西发作,不知该怎么应对。”夜侍者将白色狼皮大氅递上去,又蹲身替北辰主套上鞋。
      “屁话!要毒发身亡也不该这时候!”北辰主问,“松儿呢?”
      “听说……”夜侍者迟疑道,“听说被灌醉了,所以还没回来。”
      “哈!”北辰主身子向后一仰,气道,“不肖子!丢我的人!”
      他扶着夜侍者的手来到怀孕女子的门口,自己进去了。一名侍者小跑着上前来,告诉夜侍者,长老们叫他去,是有关侍神女的病情,长老们有话要上报北辰主。
      “我这就去。”夜侍者疾声应道,“你在这里守着。”
      怀孕的女子半倚在床头,蹙着眉,一手搭在高高隆起的小腹上,一手抚着心口。一个侍者老嬷嬷正用热手巾轻轻攒着她的额头。北辰主挥挥手,命那老嬷嬷出去。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深深注视女子的脸。女子不自觉地朝床里躲了一躲,面色阴晴不定,然后咬着嘴唇,垂下了头。
      北辰主轻喝:“抬头。”
      女子的头垂得更低了。
      北辰主哼了一声,上前用手托起她的下颌。女子的眼睫颤了几下,垂下眼睑,不敢和北辰主那幽深无底的双眸对视。北辰主一把抓过她的手,雪白的指尖搭上了她的脉搏。片刻后他冷笑一声,道:“不长眼的臭丫头!我看你不是心痛,是胆痛罢?”
      他将女子的手丢开,转身便走,却见未倾松正站在门口静静望来。
      “爹,你来做什么?”未倾松静静地问。
      北辰主依旧是冷笑:“这个不长眼的臭丫头,我不喜欢她,难道你不知道?我睡不着,过来骂她几句出出气,怎样?”
      “那你骂罢。”未倾松道,“让我学学。以后我儿子的媳妇不乖,我也好有辞儿教训她。”
      “好啊!”北辰主高声道,“你听好了——不长眼的臭丫头,哪儿来这么大的肚子?装的胆子比斗还大!也不嫌胀得慌!”
      他重重拂袖,正要出门,未倾松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低声道:“爹,对不住……都是我的错,你怪我罢。”
      “喝多了就去睡觉!说什么胡话!”北辰主挣不脱未倾松的手,怒道,“竹音!竹音……”
      “他已经被我弄开了,外面没人。”未倾松道,把北辰主抱得更紧。
      “不肖子,你敢……”北辰主气得发昏,“你是妖怪么?居然长五百个胆!”
      “不骗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未倾松轻轻说,“房子又没垮,北门神明又没跳下来。”
      十几年前扔上天的石头,现在终于掉下来砸中自己的头,北辰主头破血流。“好罢,好罢。”他绝望道,“我要回去睡觉了,松手!松手!”
      未倾松一把将北辰主抱了起来。

      北辰主气得拉起被子盖住了脸。
      “你再也骗不过我了,爹。”未倾松坐在床头笑,“其实你关心妹妹的,所以你一听说她不好,马上就去看她,是不是这样?”
      被人骗!被缺心眼、不长眼、不学无术的不肖子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肖子你给我出去!”北辰主耐不住气闷,又一把掀开被子,叫道,“叫竹音来!”
      “他今天晚上来不了了。”未倾松安然道,“我让长老们关他一夜,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抄书呢,还是在背药方。”
      北门神殿轰然坍塌,北辰主震惊;玄天冰河隆隆破封,排空巨浪逆流,琅琊冰原沉没,北辰主目露凶光。
      “没事儿的,爹。”未倾松毫不在意,涎皮赖脸地笑着说,“他是我哥,不会跟我计较的;计较也没用,反正他打不过我。是啊,爹,北门神殿里当然是领主大人做主,不过我偶尔做一回主,开个玩笑么,领主大人最宽厚最仁慈了,一定不会跟我计较的,是不是,爹?”
      北辰主无言地别过脸去。
      “爹……”未倾松握着北辰主的手,小声说,“是我不好。你儿子我缺心眼,不长眼,又不学无术,还不肖……我不知道你做那些事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你最喜欢松儿,你做的事一定都是为松儿好,为妹妹好,为你的孙子好。爹,都是我不好……我已经好久没在这儿了,爹,今晚就让我陪你罢。”
      “把灯灭了,我要睡觉。”北辰主抽回手,闷声怒道。
      屋里黑暗下来,寂静一片,未倾松没听见自己的呼吸,却感觉到床上的呼吸渐渐平稳。片刻后他轻轻说:“原来你懂医术。”
      “错了,我不是懂医术——我是精通医术!”黑暗里的声音冷笑着回答,“我可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
      未倾松不知道这声回答的意味有多可怕,反而一声失笑,说:“好啊,爹,你就吹罢。”
      黑暗里的声音恼道:“我不是你爹!北门神明啊,快下来给我作证,我说的都是实话!”
      未倾松还没意识到这句话包含的力量足已令北门神殿动荡、星辰陨落、血红笼罩琅琊,他又是一声轻笑,调皮地说:“北门神明啊,快下来宣布罢:‘琅琊领主骗人啦!’”
      “唉……”黑暗里那个声音无奈叹息,“好噩的梦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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