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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六 ...

  •   后来田子道又数次造访北门神殿,每一次到来,都在琅琊领主的家里引起最欢快的笑声。“来!我们一起来骗骗你们的爹爹!”他时常这么对孩子们说。但孩子们都聪明懂事,再不肯做鬼东西叔叔的帮凶了,就算站在他身边,也一定是个面色无辜的小叛徒。
      “怎么样,子道?这是你的孩儿,还是我的孩儿啊?”琅琊领主得意笑道,“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不过田子道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把琅琊领主哄倒在地。他常和琅琊领主随便地闲聊,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倾松啊,你帮我……”分明是无所谓的小事,琅琊领主一答应,转眼就会发现自己落入淘神费力的大陷阱。刚才天上飞的不是一只小蝴蝶儿么?怎么落到手里就变成大马蜂了呢?不过琅琊领主也会嫁祸于人了,孩子们逐渐长大,他只要吩咐一声“来”,孩子们就乖乖地替他跑腿出力。最后孩子们每见鬼东西叔叔和琅琊领主说话,总会在后面大喊一声:“爹啊,你可千万别乱答应田叔叔什么事哦!”
      只有那偎在琅琊领主身边最小的孩子,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操劳过他那娇嫩的手脚。他一定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美丽的孩子。当田子道第一眼看见这孩子时,也为他光明美好的模样而震惊,忘记他曾是一只从血海里爬出来的最凶邪的兽。
      他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孩子,神明送来的孩子,琅琊领主未倾松最偏疼的小娇儿。
      当琅琊领主和中原的好朋友正经叙话的时候,如诗如画般的孩子们都不来打扰,唯有小娇儿会毫不在意地走进屋,自然地偎在琅琊领主的脚边,将头枕在琅琊领主的腿上,安静地似听非听。他只要轻轻一动,琅琊领主便知道他要干什么,或是从面前的点心盒子里剥两颗饱满香脆的大松仁放在小娇儿的手里,或是把茶杯送到他唇边。当小娇儿闭起眼睛打瞌睡时,琅琊领主就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肩上,一面继续和朋友说话,一面轻抚着小娇儿的头。
      “倾松啊,你还真偏心呢。”田子道嘲笑。
      “当爹的,大概总是偏心小儿子罢……”未倾松若有所思地说,“子道,这孩子的脸,好像在他出生以前,我就见过呢。”
      他长得不像未倾松,也不像他去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哥哥姐姐。他自由自在,一时安静地独处,一时又随意地对任何人亲切甜蜜。无论琅琊领主如何偏疼,哥哥姐姐们都没有不平,他们也争相宠爱着最小的弟弟。小娇儿和他唯一的姐姐最亲昵,他会偎在她的足前,就像偎在琅琊领主身边一样;他会在姐姐笨手笨脚地学着做针线活儿时,把她最爱吃的鹿心脯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喂到她的嘴边。当他欢喜开心的时候,就毫无顾忌地搂着姐姐,连连亲吻她的双颊和前额。
      琅琊领主的三女未雪明已行过了成人礼,将原先两根长辫子梳成了一股鹅蛋粗的独辫儿。十五岁生日那天她正式成为北门神殿的女主人,琅琊女主。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行成人礼时,请她来为自己梳头,称呼她“妈妈”;她答应着的时候,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然后跑回北门神殿来对着琅琊领主大笑不已。
      她是个英姿飒爽美艳绝伦的姑娘,一笑起来,黑曜石般的眼睛就眯成了两只小月芽儿。她在成人礼上得到琅琊领主赠送的礼物,是一把名叫遂心牙的宝刀。那曾是北辰主的刀,被未倾松放在北门禁地,倚靠在北辰主的腰间。当未雪明拔出那已在鞘中沉睡了三十五年的宝刀时,睽违已久的铮亮电光在北门神殿里盎然闪耀,孩子们都惊呼失声。“爹啊!你居然藏了一把这么好的刀!到现在才拿出来!”孩子们围上去,羡慕不已。
      未倾松微笑不言,垂头看身边小娇儿满眼亮晶晶的渴慕,轻声问:“想要么?”
      “嗯!”小娇儿用力点头,祈望地看着琅琊领主——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能得到。
      “红儿啊,这可不行。”未倾松仍是微笑着说,“那是你三姊的东西。别人的东西,不管是珍若拱璧,还是敝如弃履,一丝一线,一厘一毫,你都不可贪求——此为人道。你记住,人生在世,就要守人道,知道了么?”
      “嗯!”小娇儿又用力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拉拉未倾松的衣袖,轻声说:“可是,爹爹,我还是很想要。”
      “不行!”未倾松同样轻声地回答,温和微笑,眼神坚定中更带肃穆,“红儿,贪求他人之物,必为你招致不幸,你会懊悔伤心。红儿,你会难过的……爹爹也会很难过,你要让爹爹难过么?”
      “我不要!”小娇儿急忙回答,紧握住未倾松的手。
      遂心牙虽是绝世宝刀,数代琅琊领主掌握,未雪明用起来却总觉得有一丝隐约的不顺。“这把刀从来没遇见过女主人。”未倾松笑着说,把女儿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的掌上,“你瞧,你的手比我小了两圈哩。”于是未雪明决定增加刀柄的重量,使遂心牙的重心略向后挪动分毫。几番尝试后,她在刀柄顶端镶上一块珊瑚石。琅琊北门世家从来以狼为徽,她却把那块红色的石头雕成了一个小狐狸头的模样。遂心牙从此遂心。小娇儿时常摸着那个红红的小狐狸头,高兴地问:“三姊,这就是我,对不对?以后有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但谁会欺负琅琊女主呢?谁又能欺负北门三姊呢?看来小娇儿没有用武之地了。
      再过不久,便是四子未月隐的生日。他在深山里猎来一头花斑大豹,人们大为惊讶。因为豹子的迅捷狡黠和凶残,比老虎和熊更难对付,极富经验的老猎人都会感觉有几分棘手。那豹子的致命伤,只是从鼻端到腹部,端端正正,一刀劈裂。眼疾,手快,力猛,令人叹为观止。“好厉害啊,四哥!”未英白赞叹不已,围着未月隐团团转。未月隐只是垂头一笑。
      未倾松在未月隐的额头涂下一抹血红后,未月隐安静地唤了一声爹。未倾松笑吟吟地答应着,将为儿子精心准备的三尺牙刀亲手系在他的腰间。那刀比一般的刀粗重许多。未月隐目光莹亮,铿然一声,赫然双刀出鞘,引起孩子们的一片哗然。
      “怎么样?够用了罢?”未倾松笑眯眯地问,为儿子的惊喜而得意。
      “偏心的爹!”未鹤抒跳起来了,“你怎么多给他一把?”
      “谢谢爹。”未月隐小声道,然后高高地举起手来,夜空中一轮满月映照双锋。“上弦,下弦。”他欢笑着宣布它们的名字。
      “去抢罢。”未倾松怂恿未鹤抒,又对未月隐道,“再没多的啦,可别被他抢了去。”
      那天北门神殿为庆贺未月隐成人的欢宴里,最精彩的一幕就是未鹤抒与未月隐的大战。未月隐微笑道:“对你,上弦就够了。”语气如平日般安宁,骄傲之意便翻了一番。
      “老五过来!”未鹤抒气道,“咱俩分了他的月亮!以后就不用麻烦爹替你准备什么了!”
      “他还是小孩儿。”未月隐慢吞吞的一句话气得未英白暴跳,立刻蹿到未鹤抒的身边,踹也踹不走了。
      电光飞闪,月华升腾。平时兄弟间比武,未月隐就惯使双刀以一敌二,此番意气风发,纵情挥洒,非但不落下风,更是稳操胜券。筵中人们都拔出牙刀,铿锵敲击着为双方助威。上百回合过后,未英白先被未月隐凶狠的茫茫刀光逼得透不过气,只好狼狈退出。未月隐越战越勇,不刻,未鹤抒喊了一句:“好罢,老四!既然你这么说,我让你便是!”说罢疾退数步,还刀入鞘,又坐回原位大吃大嚼,坦然自得,一点儿也不理会未月隐站在场地中央,涨红了脸,挣了半天才说:“你……耍赖!”
      “我已经让你了,你怎么还得寸进尺呢?”未鹤抒不在意地笑道。
      “奸诈!”未雪明将辫子甩到身后,瞪大了眼睛看未鹤抒,牙根儿犯痒。
      “你凶?你再凶就更嫁不出去!”未鹤抒口无遮拦。
      “我劈了你!”未雪明怒道,抓起了遂心牙。
      小娇儿还没有成人,正席中没有他的座位。他坐在未雪明的身后,小声反驳他的二哥:“三姊才不要嫁给别人……”

      田子道最后一次走进北门神殿时,琅琊领主未倾松最小的儿子也要满十五岁了。那鬼东西进门就喊:“老兄,我给三姑娘提亲来啦!”
      未倾松设宴招待田子道。琅琊少主未琼贞坐在未倾松左手第一位,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琅琊女主未雪明坐在未倾松右手第一位,比琅琊少主的地位还高半步。小娇儿的生日还没到,未行成人礼,他仍不能在正席上和成人同座。他在席中最末,略微靠后一尺的位置,用一张矮了三寸的柏木案,一只小小的玉杯里盛着蜂蜜和水果酿成的淡淡的甜酒。但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坐了坐,听田子道吹嘘未来的三姊夫如何让他很没胃口,吃过几口菜,在可以离席的时候就立刻离开了。
      席间,田子道的井才挖了一半,琅琊领主就主动跳了下去,立刻答应田子道“回头”就去中原看看。琅琊领主话出如矢,绝无更改;如此轻率,孩子们都傻眼了,一时间安静了片刻。“爹,你怎么又乱答应田叔叔?”未月隐慢吞吞地说,当着远来长辈、琅琊女主、琅琊少主以及其他兄弟们面,公然反叛琅琊领主,“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
      宴后,未倾松另请田子道把酒长谈,认真地听好朋友细论天下割据对峙的僵局。整个琅琊冰原一口气可调出三十万精锐兵马,但琅琊领主只打算动用十万。他知道自己一走出琅琊冰原将掀起怎样的狂澜。“不过要等红儿行完成人礼。”琅琊领主笑着说。
      “嗯,当然……”田子道顿了一顿,最后一次叮嘱道,“倾松啊,你可千万别让这孩子……”
      “离开琅琊冰原。”未倾松笑着接口道,“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这么啰嗦,什么厄运啊……是啊,他出生时是不顺利,可是这十五年,我觉得很好。他一点儿不比别的孩子差,只是稍微有些娇气,被我宠的。说实话,我不担心什么厄运,我倒担心他……圣座和我说……几次……你也是这么说的,他将来会很糟糕,是罢?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永远留在北门神殿,哪儿也别去!”田子道看着好朋友眼中近乎暴躁的隐忧,重复着不知说过多少遍的废话,“这是一方圣域,琅琊冰原所有的神明都会不吝全力地为你镇压厄运——保护他——对他,对你,都只有这个办法。”
      未倾松叹了一口气:“他会闷坏的。我想……如果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应该也没有谁能伤害他罢?”
      “北门之外就是血海!”田子道声色俱厉地警告,“流血成海!他本是从南方血海里来的,你苦心养育他一十五年,就是要让他再回到南方血海里去么?他要是见到血海,他就是红兽——不是兽红!他一见到血海,就不是你未倾松的儿子未兽红了!”
      未倾松轻轻打了个冷战。
      血海。数百年的战乱,流血成海。要让他见血海么?
      流血成海,血海无由。何日以止?何时以休?何人度我?何以为舟?堪痛堪惧,堪恼堪愁……冥冥中,是谁在用最欢快甜美的声音唱那最凄楚悲恸的歌?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田子道慢慢伸手,抓住未倾松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倾松……”他勉力压抑地轻声劝说,“他的脸从你面前消失,就是你最深最重的厄运,是全天下的厄运。可是你能避免的,琅琊能保护他。他是你的儿子啊,倾松,那么好看的脸,只能留在北门神殿。别让他离开琅琊冰原。北门神殿不就是你的家么?你那么偏疼他,除了你的家,你还能把他放在哪里?”
      许久,琅琊领主才细声细气道:“子道啊,你算的什么烂卦?你的卦从来不准,我不信!不过……我不让他离开北门神殿……我绝不许他离开琅琊冰原!”
      这次他们谈话的时候,小娇儿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随便地走进来偎在未倾松的身边。议论着小娇儿未来可能会很凄惨的命运,未倾松也不希望他进来;他还想这孩子今天有些不高兴。琅琊女主外嫁中原,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这表示琅琊冰原与中原联姻,从此这两片大地的命运也紧密交织在一起了。虽然信得过田子道保媒,不过一想到爱女将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住到遥远的南方去,未倾松还是颇舍不得。所以对小娇儿的不高兴,他竟觉得很贴心,好像小娇儿替他把道理外情理中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了。和田子道谈完话,他去看了看小娇儿。小娇儿已经睡得很香甜了。
      半夜里田子道悄悄起身,站在石梯上,看北门神殿正中央的泉眼边挺立着高挑的身影。温泉水汽氤氲波折如梦,天籁,还有一声声平缓的轻响,唰……唰……唰……
      他默默地眺望北门禁地高台,片刻后,慢慢走到那身洁白的狼皮大氅边。他凝视那颀长优雅的背影,高贵端庄如神。认识这个人,已经二十五年了。如今自己善得寿命,已有安排天下的手段;当年的小神祇,早已爱护一方水土,支撑一片天空。而那位拯救过自己性命的琅琊领主去世时,正是这个人现在这般年纪。
      唰……唰……唰……
      一声声的轻响,不徐不疾,胜券在握,是这个人正用一小块冰凉的黑色硎石,蘸着沸腾的泉水,磨砺三尺牙刀。刀身的光芒并不耀眼,反而有些沉郁,青蒙蒙的,仿佛缭绕着一段薄烟,衬托刃口优美弧线,仿佛乌云边的一刃阳光,无需十分光耀,也已亮丽难言。
      “战狼烟……”那个人轻轻说,“我爹留给我的,用来荡平战乱,很合适罢?”
      梦境在波折。
      “你又要去中原啦……”田子道轻叹,似自语,似疑问,似赞同。好像他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圣手军师或中原先知,只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尚不知姓名的天涯路人。
      坦荡洞对的双门,沸腾的泉眼,白雾氤氲,生死之间,那站在波折梦境里的人是谁?
      那个人缓缓回过头来,眸若晨星,面如白玉;头发乌黑、浓密,没有一丝白色;明净开朗的额头和眼角,没有一丝皱纹。只在他的唇边,因为浅浅含笑,显出一线和蔼的痕迹。那正是多年前亲睹的神祇,北辰与天狼的光芒辉映交织。
      “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很多年了。”北辰主道。
      “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很多年了。”未倾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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