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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一 ...

  •   田子道第一次离开北门神殿时,是琅琊冰原最温暖的时段。未倾松送出他九十多里路,然后由北门神殿的侍者将田子道一路护送至琅琊冰原最南端与中原的交界处。田子道带走的不仅有未倾松送给他的最上好的狐皮裘、美味的特产,还有北辰主的很多笑声。“哎呀,要不要去把他追回来呢?”北辰主一本正经地和儿子商量,“你看,现在多无趣……”
      “我这就去追!”琅琊少主立刻孝顺道,“反正他吃得也不多,咱们干脆把他在北门神殿关一辈子!又不是养不起。”
      未倾松要是跳起来坚决反对,北辰主就会十分得意;如此奉承巴结,琅琊领主反觉无聊。“不肖子,跟谁学的?”北辰主沉下脸来嗔怪,“人家是客人,有你这样待客的么?”
      季节正换,北辰主又咳嗽起来了。这次不是干咳,而是混杂团团褐红的浊痰。往年也常咳破喉咙,但这一次出血甚多。长老即刻过来号脉,病情果然更严重了,这次的血迹,来自更深沉处靠近肺部的血管。以前的药方不能再用,数味药材增减。
      “咦?我也觉得不大对劲!”北辰主双目湛湛发亮地得意,对长老说,“看来我感觉挺准……再活几年,大概也能跟你们坐在一堆儿,给人看病了罢?”
      转头他又自言自语:“才不要和他们坐一堆儿,我还不算老呀……”
      长老们大多年过六旬,他还不到四十。
      这一次长老们为难极了,因为四五种对症的药是肉荤,实在无法找到能替代的草药。药性勉强接近的草药又会与其他的药材冲突。好不容易拟出一个药方来,里面有两味药含有轻微的毒性。长老们把那两味药量减至最低,并且只给北辰主端去半盅药。北辰主喝过一口,抿着嘴疑惑地问侍者:“怪味道……你在里面下了毒?”然后坚决不喝。侍者又冤又急,北辰主笑道:“哈哈……吓到了!吓到了!果然吓到了!”他如平日般任性,半盅药只喝了两口就抱怨太苦,要吃糖,再也不喝了。片刻工夫后,他开始呕吐,翻肠倒胃,冷汗淋淋,然后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整个北门神殿都吓坏了,连温泉都没有了水声,只敢偷偷摸摸地流。长老们个个面色惨白,明白地告诉琅琊少主,那药中毒性,五岁幼儿都能抵挡,北辰主居然不能承受,他的身体状况实在比预料中还要糟、糟得多;北门神明保佑,他这次任性实在正确,只喝了两口药,若那半盅药都喝了,恐怕开药方的长老、煮药端药的侍者,都已犯下渎神弑父的不赦大罪。
      未倾松的嘴唇没了血色,眼圈儿却红了。“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他轻轻问。
      长老们都说,如今只能开一些温和滋补的药,聊尽人事;对症有效的药方,半张也写不出。

      他闭着眼,看得见一颗一颗莹白的光点,徐徐地飞上高天。那么多的光点,就像一阵暖风拂过,吹起了大地上所有的蒲公英。那都是最真诚的心愿,最虔敬的祝福,从北门神殿里发出的,从整个琅琊冰原上腾起的,去往高天神明的耳中,一声声温柔的祈请,就像最乖最甜的孩子在父母膝前抬眼恳求:“请保佑他……请保佑他……保佑琅琊之父、北门神殿的主人,保佑那照耀琅琊的北辰,让邪毒消退,让他恢复健康……”
      神通巫女们昼夜不停地念诵奥义的咒语,为祈福的心愿,打开上达天听的道路。但是……
      “不行!不行!不行!”一个声音在苍穹下愤怒回荡,霹雳交织成网,漫天乌云的漩涡将那些光明的小小心愿尽数吞没。“他不配!他不配!杀亲凶手,悖神逆祖……这欺瞒琅琊的骗徒!这厚颜无耻的贼!他该死!他该死……”
      没有一个心愿,哪怕最细最小,能逃脱那黑暗的吞没,在神明的耳边唱响有求必应的轻歌。那到底是谁的声音,竟能阻断整个琅琊?
      心底回荡着十六年前一句疯狂的话:“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他微笑着睁开了眼。惘然的微笑,乌黑、美丽、深沉的双眼。

      纯银打造的小药盅,八瓣花儿的形状,黑褐色的汤药上飘着一朵干枯的白色小菊花。
      未倾松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可爱。轻轻走进南神堂,看见北辰主一如既往地侧身枕臂安卧。没有一根头发是白色,脸上没有半丝、哪怕最细最浅的皱纹,如此洁净安宁,越看越不像是真人的脸……未倾松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赶紧默默祈求北门神明收回方才那恐怖的想法。
      北辰主睁开一只眼,喃喃笑道:“是你啊……好噩的梦……”
      “吃药罢,爹。”未倾松赶紧笑道,放下药盅,把北辰主搀扶起身,将白色的狼皮大氅披在他的肩头。
      “唉……”北辰主用消瘦苍白的指尖蹭了蹭狼皮上的脱毛处,指甲上没有血色,仿佛是新雕的象牙。“够久了……”他低低地叹道。
      “爹想穿新衣服了么?我去替你弄。”未倾松笑道,把小药盅递在北辰主的手中,屈膝在他脚边,悄声说,“爹,帮我个忙。”
      “哦?”北辰主第一次见儿子这么鬼祟,大觉有趣。
      “我和老爷子们打赌了——我说今天你会把药全喝下去,他们都不信。谁输了谁就要把北门神殿从上到下扫一遍。我可指着北门神明跟他们发过誓,不和你说这些……但北门神殿这么大,爹,我扫到明年也扫不完……”未倾松满眼渴望地央求道,“帮我作弊罢,爹!”
      “终于学会骗人了呀……”北辰主心情大悦,伸手在未倾松额头弹了一指,闭起一只眼睛笑道,“你是我儿子呐!不帮你,我还去帮他们那堆老头子不成?”他把小药盅端起来嗅了嗅,疑惑道:“好难闻……味道又变了……”
      “上次那药你吃了不是不舒服么?”未倾松急忙解释说,“换了药方,又加了糖,只有一点点苦。”
      北辰主再次嗅了嗅那黑褐色汤药上腾起的白烟,低声说:“怪味道……松儿啊,你该不会给爹下毒罢?”
      “哎哟爹啊!北门神明……我的爹啊!”未倾松又气又笑,“冰河封冻了,不然我现在就去跳河!”
      “怪味道……”北辰主慢慢道,瞅着儿子笑,“药里……有……腥?”
      “没有!”未倾松矢口否认,扶着北辰主的膝,无奈地说,“北门神明作证,绝对没有!”
      北辰主叹道:“爹吃了十几年的素,再少的腥气也瞒不过爹……老实说,他们加什么了?
      “真的没有啊,爹……”未倾松绝然地发誓,“北门神明在上,他们什么都没加!”
      “呵呵……”北辰主把药盅放下了,唇边漾起轻妙的微笑,“不骗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撒谎又骗不过人就更该打!北门神明不会从天上跳下来,不过我决定了——你去把北门神殿扫一遍罢。”
      “嗳……”未倾松软倒,“你别这样害我啊,爹!”
      “再不说实话就扫两遍!”北辰主哼哼道,“你要骗爹无端破誓么,不肖子?”
      “没有……”未倾松低头,顽固地小声说。
      “把北门神殿扫三遍!”北辰主宣布,躺下身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笑道,“赶紧去罢,不然一辈子也扫不完啦。”
      “好罢,爹,这个是……”未倾松困难地咽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这个是中原的法子,很管用的法子……是加了一丁点儿的腥,但是没关系!你喝这药不算破誓……”
      北辰主猛坐起身。大概是起身太猛,头目晕眩,他摇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双手重重落在未倾松的肩头。“割股疗亲?”他颤声说,眼圈发红,“你怎么会知道?你……你伤在哪儿?你……你不肖子!你……你伤在哪儿,快给我看……快给我看!”他一面费力地翻未倾松的衣服,一面拼命骂道:“不肖子!不肖子!从小到大,爹打过你没有?骂过你没有?就是怕你痛!怕你伤!养你这么大!不肖子!我都不敢动的东西,你敢乱动!好啊!好啊……你也敢拿刀子割肉了么?好啊……好啊!谁给你这么大的狗胆!不肖子你给我把北门神殿扫一万遍!不肖子你伤在哪儿……伤在哪儿……”
      “没……没事的,爹!”未倾松手忙脚乱,抓住北辰主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没事的,爹……我没有……我没有!”
      “伤在哪儿!”北辰主厉声喝道,高举右手,眼中火星乱迸。
      未倾松不敢吭声了,跪在北辰主脚下,轻轻拉起左袖。臂弯里已经严严实实地包扎好了。“我……我……”未倾松心慌地吃吃道,“你放心,爹,我没割肉……只是放了一点儿血……就一小匙,和摔一跤擦破皮一样……”他不敢抬头,感觉有东西一滴一滴落进头发里,滚烫的,好像凭空出现了小小的沸腾泉眼。“爹,你喝药罢……会管用的。”他拼命忍了泪,小声说,“我的血都是从你身上来的……你喝罢,不算破誓……”
      “我——不——喝!”头顶上传来咬牙切齿的低声哀嚎。
      未倾松哭出声了:“爹啊……你就喝一口罢!你真要让我把北门神殿扫一遍么?”
      “我不喝……我不喝……”北辰主颤巍巍地回答,扑在枕头上把脸藏起来,“你去扫,爹帮你扫,但这药爹不能喝……一滴也不能喝……这是爹最喜欢最重要的东西,爹要把它供在神前……爹只能把它供在神前……除了北门神明,谁也不配……”

      后半夜,长老们在熟睡中被夜侍者叫醒。“领主大人要议事。”夜侍者说,“正在北神堂等候。”
      “出什么事了?”长老们都紧张起来。北辰主最不耐烦议事,何况这么大半夜的……
      北神堂里,北辰主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身白色的狼皮大氅。神案前一名白衣巫女正跪地默祷,丝毫不受半夜来人的干扰。纯银的小药盅淹没在案上一堆供品里,不走到切近处,谁也看不见。
      “诸位都睡得好啊?”北辰主冷冷笑道,“都做好梦了罢?”
      长老们弯腰致敬,北辰主冷冷地不理不睬,连头也不点。待长老们都入座了,他站起身来,缓缓地左右踱步。长老们吃惊地发现,北辰主手中握着十六年不曾触动的三尺宝刀——遂心牙!
      踱来踱去也不知几百步了,北辰主猛然咆哮起来:“没用的东西!治不好我的病就直说!”长老们急忙纷纷起身低头,北辰主依旧怒号:“谁准你们告诉少主那混账中原法子的?”
      北辰主目光霍霍,一名长老道:“只要能治好领主大人的病,中原的法子……”
      “屁话!”北辰主双目通红,厉声高喝,“谁告诉他的?”
      一名长老站出来,淡然回答:“少主的朋友,那个中原人曾和我说起过。是我告诉少主的。”
      几名长老跟着站出来,一人道:“当时我们都在,少主……”
      “是你们自己滚出北门神殿?还是要我破戒开杀?”北辰主满面狰狞,长老们不禁都打了个寒战,时间仿佛倒退了十六年,那时候这个人就在此处,拔刀,刀尖对向自己的生父……
      “我们都能体会领主大人对少主的心情。”站在最远的一名长老走上前来,因为他的年纪最轻,所以站在最远。他说:“少主的伤痛远甚领主大人自己的伤痛。我们的确无能,这么多年也不曾为领主大人减轻病痛。少主有懂医术的中原朋友,今日我们不告诉他,日后他多半也会知晓。领主大人是最了解少主的人,少主知道这个办法后会做什么,领主大人一定明了。这个办法,领主大人如果不让少主亲身一试,少主日后必定终生悔痛。也请领主大人体会少主的心情。”
      苍白的手指抓上金错玉镂的刀柄,北辰主切齿恨道:“你们就是这样挑唆少主自伤的么?”
      “少主对领主大人的心情,不是任何人能够挑唆的!”先前那名长老淡定地说,“少主知道这中原的方法时,同样责怪我们,为什么不及早告诉他。少主沐浴斋戒、净心祈祷三日,这才敢把自己的血,奉献在领主大人的面前。领主大人已坚守誓言十六年,如果今日肯打破誓言,请不要浪费在我们老朽无用的生命上;只要领主大人允许——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能替领主大人驱除邪毒的病症。”
      极细小的摩擦声,是指尖在拨动刀鞘上的机关。最后喀的一声,簧片轻响,刀身在鞘内一松,似乎沉睡的猛兽苏醒时微微抖动身体。北辰主冷冷扫视着面前重重叠叠的人影,一个十六年仁慈宽厚的人,周身涨满蛮横和暴戾;一个十六年不沾荤腥的人,双眼一丝一丝地腾出无形红光。“你们……”他慢慢说,“不管为什么理由……胆敢背着我伤害松儿!胆敢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让他流血!北门神明在上……十六年的誓言又怎样?”他再次咆哮起来:“北门神明在上!我还没死!你们该杀!”
      “我们之所以冒险伤害少主,是因为另有一个法子,但我们实在不敢冒犯领主大人。”最年长的长老索性也豁出去了,抓紧时机说,“如今,领主大人是要驱逐我们也好,是要为我们轻抛十六年的誓言也罢,在惩罚我们伤害少主之后,请领主大人一定同意这最后的办法——请神明亲自为领主大人诊脉施药,请神明亲自为领主大人驱除邪毒。”
      北辰主冷冷地看着那名长老。
      “请领主大人允许……”长老说到这里忍不住低下头,停了一停才继续道,“允许北门逆开,如此圣座便能行使降神法术……”
      “神明若愿意帮我治病,十六年,随时可以从天上跳下来!”北辰主打断长老的话,“你老糊涂了罢!”
      “正因为神明在上,已目睹我们无能了十六年,领主大人的病,绝不能再拖延。”长老说,“我们想请一位……请一位精通医术又不太久远的灵魂回到北门……”
      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北辰主回想着十六年来北门神殿里去世的长老,冷笑地挖苦道:“过去治不好,只怕现在也没什么长进——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好办法?”
      “那个人……那个人一定能治疗领主大人的邪毒!”最年长的长老浑身出汗,勉强挣扎地说,“他的血纯净无染,堪比冰雪;他的灵魂光明澄澈,堪比神明……他是在领主大人生病之前通过北门的……不,他不是通过北门,而是直接回到神明的怀抱……在……在……”
      北辰主的眼中闪过一丝灰暗,渐渐地,像是通透明白,又像是彻底迷惘了。炽烈杀气骤然散去,白色的狼皮大氅上透出阵阵寒意,仿佛雪花落满的冰雕。
      “在……在神明的掌心……”长老拼了性命才说出话来,话音在所有人的心里默默回响,“他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医术最高明的人……”
      当啷一声,遂心牙落地。咔嚓微响,簧片弹回,机关牢牢锁住刀身,不令锋芒泄露分毫。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却有更多的东西坠入更深沉的黑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晌寂静后,北辰主爆发出了畅快的大笑。“你……你……你们……”他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该杀……该杀!该杀的是我!你们!你们竟敢再提他……他……哈……哈哈……当初你们都愿意他活着,是不是?现在你们很失望,是我站在这里,是不是?没错!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你们就恨我!怨我!你们想替他报仇,是不是?你们不敢拿刀来杀我!喝了十六年没用的汤汤水水……现在你们……你们终于找到办法来把我气死!先拿刀伤了松儿,再在我面前提那个人……好!好!很好!”
      “领主大人!”长老们震惊地看着北辰主扭曲的面孔,还有那眼中的妄诞和疯狂。
      “十六年……十六年……其实你们都期望是他站在这里,做一个比我更好、更好、更好的领主,是不是?”北辰主愤然道,“你们觉得我根本不如他,是不是!你们觉得松儿以后也不如他,是不是!”
      北辰主的声调越来越高,一向苍白的双颊上涌起病态的红晕,似乎浑身的血液一瞬间都冲上面额,就要涨裂皮肤,喷洒出来。他弯腰咳嗽两声,抬起头来嘶哑地说:“好!很好!那个人是我亲手杀的!如果我是他,我会给凶手开什么药?砒霜……对了,砒霜最好!去……去呀!越多越好!去拿罢!这药绝对管用!你们还不快去拿!”
      北辰主仰天摔倒。长老们急忙拥上前搀扶,将他放在铺着白色狼皮的椅子上,有人把脉,有人解开他的衣服将温热的手巾捂在心口,有人吩咐守在外面的夜侍者快请琅琊少主来。不一会儿有人撕开他右臂的衣袖,银针一根一根准确地刺进穴位,并朝冰凉的血肉里导入艾草燃烧的炙热。
      白衣巫女依旧是纹丝不动地在神前默祷。她的双唇微微翕辟,似乎如此便能抵挡身周的天崩地裂。
      “怨我了……怨我了……”北辰主浑身颤抖了一下,昏迷中喃喃念道,“那就回来罢……让他回来罢……让我死……让我死……你回来罢……”
      “领主大人!领主大人……”耳边有人慌乱小心地絮絮安抚,“那是神明的决定……神明如此决定,没有人怨恨领主大人……谁也不会对领主大人不敬……他也不会……”
      北门神殿,一方圣域;琅琊领主,神明后裔。什么样的邪毒,胆敢在圣域作祟?胆敢在神明后裔的体内猖獗?忤逆,杀亲,原来这邪毒来自他自己的心。
      “不许提他!不许提他!他该死!他该杀!”北辰主喊,“倾松!倾松!倾松……倾松……”
      “马上……少主马上就来了……”耳边的聒噪还在继续。
      琅琊少主披头散发地冲进来,所有人都住了口。未倾松踉跄一步,顺势扑在北辰主的脚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抓住北辰主的手颤声说,“爹……爹……爹……爹……”
      北辰主缓缓地睁开了眼,凝视虚空,怔忪片刻后垂下目光,轻抚着未倾松的头,闭起一只眼睛,恍惚地喃喃笑道:“别哭,别哭……真没出息……”
      “到底是怎么了,爹?”未倾松惊疑地扫视北神堂里的人,连声质问,“你们做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长老们沉默。北辰主哈地一声,慢慢说:“没……没什么……开个玩笑……爹和他们开玩笑……他们害爹睡不着觉……所以爹……爹把他们都叫起来了……房子没垮,神明也……也……”他深深喘息,再也说不出话了。
      “爹……”未倾松轻轻攒着北辰主额前的冷汗,轻声道,“别说话,你别说话……”
      北辰主歇了好一会儿,厌恶皱眉,把胸前的热手巾扯下,未倾松急忙帮他拢起衣服。北辰主又把银针一根一根拔掉,赌气地丢在脚下。“爹……”未倾松小声劝阻,但北辰主满脸倔强,于是未倾松也不说话了。
      北辰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不吃药了!”
      “爹!”未倾松急道。
      “领主大人……”长老们无奈说。
      “反正也没用……”北辰主在琅琊少主的扶持下挣扎起身,靠在儿子的怀里,长老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路。“你们……还有你们……”北辰主抬起手,颤抖着左右指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牙疼似地笑道,“你们去替少主,把北门神殿扫一遍!”
      “爹,你就别开玩笑了……”未倾松细声哀求。
      “谁说我开玩笑了!”北辰主睁开双眼冷笑,“我是琅琊领主,事关琅琊,一切由我做主!”

      走出北神堂的时候,即便是靠在未倾松的身上,北辰主也迈不动步了。未倾松一手穿在他的腋下,弯腰,一手横在他的膝后,北辰主还不及反应,就已天地挪转,被未倾松横抱在胸前。
      “不肖子……”北辰主稍微挥了一下手,急着要挣下地,但未倾松把他抱得牢靠。北辰主勉强出声:“别……别这么用力,伤口会裂……”
      “你别乱动,爹。”未倾松目不斜视,走得大步流星,“你一动,我的胳膊就痛。”
      北辰主安静下来,在儿子的怀中仰望星空,喃喃道:“胆子大了,力气也不小……”
      “我早就是大人了,爹。”未倾松说,“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歇着,跟他们闹什么呀?你是越来越不乖了……”
      “什么话!”北辰主大怒,抬手在未倾松脸上无力地摸了一把,又道,“你说得对……我跟他们闹什么呀……”
      北辰主在床上,左侧也痛,右侧也痛,平躺就气短,倚着被褥,半坐半卧,勉强才算合适。刚合眼养了养神,身子又滑下去了。最后是未倾松倚在床头,把北辰主牢牢地抱在怀里。
      “欸?这像什么样子?”北辰主疑惑道。
      “又没人看见。”未倾松小声说,垂下眼,生平第一次从头顶俯视北辰主,只看见柔软的乌发,额头,眉棱和挺直的鼻梁。他伸手将被子掖了掖,在北辰主的胸前轻轻拍了拍,柔声说:“睡罢。”
      “了不得!不肖子……”北辰主道,“颠倒了……这个样子,好像你才是当爹的,我倒成儿子了……”
      “哟!”未倾松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快睡觉!”
      “我是不是真的……越活越小了?”北辰主轻轻问,“这可怎么办?”
      “这有什么,爹。”未倾松轻抚着北辰主的额头和乌发,在他的头顶昵声笑道,“你就放心大胆地活下去罢,变小就变小,有我呢……我已经长大了,我再把你养大就是。”
      “哦……是哦……我变小了,你就是琅琊领主,我倒成琅琊少主了……”北辰主忍不住笑,低声哼道,“我当了十六年的……琅琊领主,还没正经做过一天……琅琊少主……”
      他的声音细弱含混,未倾松没有听清,问:“什么?爹,你说什么?”
      “我说我睡不着,我要听故事。”北辰主道,“松儿啊,快给爹讲个故事。”
      未倾松怔了怔,说:“爹,我知道的故事,都还是你讲给我的呢……我可没有你那么会瞎编……”
      “我不管!我不管!”北辰主撒娇道,“我要听故事……你马上给我讲!”
      未倾松想了想,微笑道:“好罢,爹,我给你讲。很久以前……”
      “有多久?”北辰主急忙问。
      “有多久……”未倾松道,“很久很久啦……那可是在北门神殿现世以前哩。”
      “啊,那是够久了。”北辰主道,“你继续讲罢。”
      “嗯。”未倾松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
      “呃?有多大?”北辰主急忙问。
      “多大?”未倾松道,“多大……跟我差不多,也就比我小一岁……”
      “比你小一岁?”北辰主道,“那就是十五岁了。唉……十五岁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好年纪……”
      “别打岔,爹。”未倾松嗔道,“你不想听故事了么?你可要听好啦——这可不是我瞎编,而是我琅琊最真实的故事——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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