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鹃血牙璋》於意云晋江专用

44、一

　　你看，那是北辰。不论春夏秋冬，星河挪转，他总是坚定地站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你感觉疲惫、感觉迷惘，就寻找他、跟随他，他指示的，正是家的方向。他总是在天空默默凝望，等待你踏上北归的路。他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是一颗仁慈坚毅的星星。
　　你看，那是天狼。他在苍穹潇洒走过，好像群星都是他的猎物，整个天空就是他的猎场。如果你感觉软弱、感觉畏惧，就寻找他、跟随他，他会赐予你无穷的力量和勇气。那是新生最狂放的喜悦，不可战胜。他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是一颗勇猛刚毅的星星。
　　北辰，天狼，究竟哪一颗星辰，才是琅琊真正的主宰？

　　琅琊冰原没有记载历史的传统，因为人们不爱议论人事，而喜欢讲述神话传说，即便是真实的个人遭遇，传来传去，最终也变成真假难辨的离奇故事了。人们开口说以前，或者很久以前，或者很久很久以前，实在要细究，那就大概是哪一任琅琊领主在北门神殿的时候。但自北门神殿现世始，琅琊冰原已经历了无数位领主，在琅琊族人看来，他们几乎可以被视为同一人，所以事情的前后依旧是混沌的。人们记得极重大极特别的事，记得那事情里极重大极特别的人，但他们不太关注那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反正不管什么时候，无非以前、很久以前，或者很久很久以前；即便是有特别光辉的琅琊领主，他们最终也是同时出现在琅琊传说的星空里，区分他们位列的先后，对琅琊冰原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
　　很久以前，或者可以说很久很久以前了，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琅琊族人在北门神殿接任了琅琊领主之位。自那天起，他封刀戒杀，不茹荤腥，终生守护北门神殿，直到北去永眠，他不曾南出北门、远离一步。不论春夏秋冬，星河挪转，他总是坚定地坐镇在琅琊冰原的最北方，没有丝毫的偏移。因他这般仁慈坚毅，在琅琊冰原，他被人们尊奉为“北辰主”。
　　在北辰主接任琅琊领主的那一天，漫天普降鲜红大雪，琅琊冰原仿佛沉入了血海。北辰主从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走下，步态沉稳，斑斑血迹喷溅满身。但在那血红的掩盖下，他仍和往日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戏谑微笑，好像没有什么险阻艰难，是他不能战胜的。自那天起，琅琊十二日内熄烟泯火、十二月内封刀戒杀。之后，琅琊才重启平安富足的生活。
　　红雪之后的第十三天，一个婴儿在北门神殿平安诞生。北辰主请神明为这个婴儿命名。于是婴儿出生的第三天，在北门神殿的最高处、除琅琊领主外任何人不得涉足的禁地，一片鲜红的积雪里，出现了淡淡的、仿佛是风吹出来的痕迹，形成两个笔画歪斜、形态松散的大字——倾松。
　　琅琊少主、未来的琅琊领主，他的名字是未倾松。
　　自这个名字现世始，就像是漂浮在血海里。

　　那往事尚能计算时间，若以大洛帝国灏广五年为界，正是五十年以前。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足足五十年——不过似乎也只是星光轻闪的半瞬之间。

　　——爹爹，刚才那里有一道光。
　　——嗯，那是流星，是星星从天上落下来了。
　　——星星为什么会从天上落下来？
　　——那是因为天狼……你看，他又大又亮，在天空张牙舞爪，横冲直撞，根本不把别的星星放在眼里。高兴不高兴，就把别的星星从天上一脚踹下来。
　　——那他是坏星星罢？
　　——呵呵，他只是喜欢乱开玩笑，有点儿不分轻重罢。

　　在北辰主正式成为北门神殿的主人之前，在琅琊冰原的印象里，他是个飞扬不羁的人。他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嘻嘻地看人，不分轻重地和人乱开玩笑。当他还是个少年，就隐瞒琅琊少主的身份，独自挎着三尺牙刀，走遍琅琊冰原，挑战每一个勇士。战遍琅琊未逢敌手后，他回到北门神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歪着头，笑嘻嘻地说：“让我瞧瞧这房子结不结实？”他飞起一脚踹在北门神殿正南门外的洁白石墙上，结果整个北门神殿轻轻动荡，十二眼温泉里滚水猛然高涌数丈，一时间白雾弥漫，北门神殿里对面不能识人。人们大惊失色，琅琊领主面色铁青，拎着皮鞭冲出门来，那闯祸的小子已大笑着逃之夭夭。
　　在他正式成为北门神殿的主人之前，他已被誉为是自北门神殿现世以来琅琊冰原上最勇猛的人。他无拘无束地四处闯荡，颇像一只傲视苍穹的嚣狂天狼。作为琅琊少主，人们对他的敬畏甚过了喜爱，人们说以后他必定是一位严厉任性的父亲。
　　后来他终身镇守北门神殿，虽然仍和以前一样不分轻重地乱开玩笑，但人们逐渐发现他勇猛刚毅外表下内心的慈爱和温柔。作为琅琊领主，人们敬畏他，同时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喜爱他。人们说那是一颗高傲的天狼，潇洒地走到了北辰的位置，便坚毅地固守北门神殿，大放光明，照耀琅琊。
　　最明亮的星辰，不论安排在天空的哪一处，依旧是最明亮的。
　　北辰主去世的那一夜，北辰星光黯淡，然后群星俱灭，本不该落雪的温暖季节，漫天飘飞纷纷扬扬的洁白鹅毛。那一夜整个琅琊冰原放声悲泣，北门神殿在悲恸中迎来新一任的琅琊领主未倾松，无人明了的天际，天狼正从大地之下跃上苍穹。

　　如果真是天狼走到了北辰的位置，大放光明照耀琅琊，那原先的北辰去哪里了？
　　大概是被他不分轻重地乱开玩笑、一脚从天上踹下来了罢。
　　大洛帝国灏广五年四月十五月圆之夜，玄天冰河破封，琅琊领主未倾松在北门禁地里凝视北辰主沉静安详的面容，忧伤地想：爹，你可真会骗人，星星落下来才不是因为天狼在乱开玩笑，而是因为有人死了。

　　琅琊领主北辰主去世时年满四十，正是不惑。
　　琅琊领主未倾松率猛将精兵南下、参加中原定天大战时年满四十，正是不惑。
　　以后琅琊族人会谈论有关这两位领主的传说，但才不会在意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都是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位琅琊领主，琅琊冰原的父亲，北门神殿的主人。
　　以后中原人会依据一条灏广年间无名氏私家笔记里模糊而仅有的记录，存疑地相信北辰主是大洛帝国琅琊正一等伯、琅琊领主未倾松的生父。

　　在后世演绎的传说中，中原天下大乱之前，一个红衣小儿拍着手在路上边走边唱。他唱了一支有关小弓和短箭的歌。一瞬间天下所有的小男孩都学会了那支歌，十年后天下就像一只摔在地上的盘子般四分五裂，陷入了你攻我伐的大混战。
　　混战持续了数百年，一个红衣小儿拍着手在路上边走边唱。他唱了一支歌，四个字，“定天者一”。一瞬间天下所有的小男孩都学会了那支歌，然后一个被称作圣手军师田子道的人北上琅琊冰原，从北门神殿里请出了琅琊领主未倾松。未倾松归顺当时一方霸主，用了十年的时间，荡平天下，结束了数百年的战乱。其间那位霸主依田子道所言，建国登基称帝，以不死神河洛为国号，年号灏广，他便是大洛帝国开国的太·祖武皇帝了。琅琊领主未倾松在那一年多了一个身份——大洛帝国琅琊正一等伯，琅琊伯。
　　传说，天下大乱的最开始，有人预言，当日尊、月尊、星尊齐汇时，天下就会一统，重归太平。在混战不息中，有些人一方坐大后，为了给自己增添些气势和光彩，便开始自称太阳，封自己的左右当星星月亮。许多割据势力一时大盛又转瞬即逝，让这些自封的日月星辰听起来滑稽无聊，最后黯淡得连笑话都算不上了。直到统一的大洛帝国建立，才有人再次议论这三个称呼。
　　日尊，后世人说，是武皇。按史书所载，武皇之母在妊娠前，曾梦见红日坠入怀中，或者摩天吞日。
　　月尊是谁？后世人争来论去，大约觉得应该是圣手军师田子道，却又没什么道理可讲。实在要说证据大概也是什么田母妊娠前梦见月亮掉下来被她吞了之类。
　　星尊，毫无疑问，是琅琊领主未倾松，不过有关他的出生，却是一丁点儿的传奇故事也没有。虽然当时辅佐武皇平定了天下，建立了统一的中古时代的大洛帝国，中原对琅琊冰原的认识仍很粗浅；琅琊领主的出生之地北门神殿更远在天边，常人难至，中原信史洛书中没有记载，而吞星星的说法实在庸俗得让人说不出口，没法安在未倾松这样的人物身上。倒是武皇曾赞叹过一声“天狼星尊”，算是一个物以类聚的好凭证了。就像夜幕降临后星辰便开始闪耀一样，琅琊领主未倾松很自然地就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了，但即便他上了台，演完了他所有的戏，从容下场，给人的感觉仍是一团闪耀星光，明亮，强悍，超拔，神祇般远在天上。
　　其实在后来，日尊月尊的说法几乎没人提起，倒是天狼星尊成为琅琊领主的一个代称。日尊月尊，似乎是为了烘托那颗硕大明亮的星辰而出现的，好让人们理解，未倾松究竟处在一个什么样的行列。虽然没有信史记录，但一个是开国的帝王，一个是被神化的安排天下的先知智者，琅琊领主与这二人并列，他的形象，由后世人自己去揣测描绘，或许更有意思。
　　至今，对于当年琅琊领主未倾松南下参战，除了“定天者一”四个字外，历史没有任何理性的解释和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