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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二 ...

  •   在很久很久以前——如果要计算精确,应该是大洛帝国灏广五年之前的三十五到三十四年间——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身背七尺黑铁长弓、浑身白衣的英俊少年时,不由得怦然心动。他想那正是一位远方的小神祇,而这位小神祇一定是自己追寻了许久的线索,自己或许能因此看见未来无限广阔的命运。于是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想和那少年交换姓名、和他做朋友。他告诉那少年,他的名字是田子道。
      “我叫倾松。”小神祇爽快地回答,“未倾松。”
      “你是从琅琊冰原来的么?”田子道问。他所在的小镇是中原的极北处了,镇上的人告诉他,再往北去,越过葱翠的山岭和碧绿草原,将有一片冰雪大地,名叫琅琊。
      “是的。”未倾松回答,素净简洁的衣衫和腰间三尺牙刀,与中原人的装束有很大不同。
      他们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不过在一开始,未倾松始对田子道格外照顾,并保持一种彬彬有礼的温柔距离,因为他始终认为,这个纤细姣美的男孩子其实是女扮男装。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娇柔的男子?动不动就面色苍白、颦起双眉要休息,琅琊冰原上随便哪个女孩儿都比他有力。田子道终于忍受不下这误会的怜惜,有一天当未倾松远远地躲去路边时,他冲过去站在他身旁,撩起衣服来……未倾松这才大惊失色地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未倾松在田子道的面前似乎总有些迟钝,但田子道发现未倾松其实是个极聪颖敏锐的人,不过他大方诚恳,慷慨友善,不计较小事,所以可亲可敬。他喜欢对未倾松开些小聪明的玩笑,看未倾松在发现自己上当后,非但不生气,还蛮有乐趣地哈哈一笑。两个少年常常聊天至深夜,未倾松喜欢听田子道讲中原的神话,在千百万年前的太古洪荒时代,神祇和巨人们的战斗,妖魔与鬼魂的挣扎,民族的始祖和大洪水的灾难,背负大地的神兽,支撑天空的高山,与现在不一样的星空和大海,还有一条名叫洛的不死神河,神明与人间的帝王在河畔立约,盟誓用星辰镶嵌在天空,每天用朝霞、飓风和龙的眼泪来擦洗,使它光亮如新……现在那条名叫洛的神河已隐入了虚空,人间再也见不到她的踪迹;而千百万年前神祇与人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人的心灵单纯光明;如今神明都到遥远的天空生活,地面只剩平庸凡俗短寿的人,相互间凶险地欺瞒和倾轧,神明的遗迹在人间早已湮没无存。
      “现在谁都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神迹,他们也不相信有什么是神明亲手安排。”田子道说,“而且中原已经混战了八百多年,很多东西都被焚毁,什么都不剩。我从五岁起,跟着师父走遍了中原,到过许多应该有传说中神迹遗址的地方,但是什么都没看见。我想天下大概真的再也不会有神迹了,不过我还是想四处走走看看。我想再往北去找一个地方,传说极北的冰雪绝域,有上古大女神褪下的一枚白玉戒指,放在一条河边,那条河正是洛河的支流。那枚戒指化作一道门,压住了十二条火热的龙,门的这一面是人世,那一面就是幽冥……传说那叫生死北门。北门里有一座连接天人鬼三界的塔——我想那或许就在你们琅琊冰原,你知不知道有关于这样的传说?”
      未倾松瞅了田子道一眼,满不在意地说:“如果你说的是北门神殿,我可以带你去看。”
      “真的有么?”田子道跳起来了,怀里的葵瓜子哗啦啦地撒了一地,目光晶亮,声音发颤,“你真能带我去?”
      “我们明天就出发。”未倾松笑道,“北门神殿确实是大女神与我琅琊北门始祖立约时留下的戒指,北门外也确实有条河,我们叫她玄天冰河。不过那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看的地方,因为北门神殿里从来没有塔……所以,如果不是的话,别说我骗你。”
      两个好朋友一路往北去,进入琅琊冰原后,田子道越来越觉得自己走进了上古的神话。这是千百万年前遗留的、还不曾破灭的梦境,和中原完全两样。和平、宁静、富庶,人们信奉同样的始祖神明,纯净无邪的目光,友爱亲切的微笑,勇猛彪悍的体魄;虽然冰天雪地,但和中原的战乱一比,这里实在就是乐土桃源。如果中原的战火烧到这里来,他想,那一定是极罪过的事。
      他发现未倾松用一条又长又宽的青油布口袋把他的弓和箭装起来,不给任何人看;他们借宿在人家时,未倾松从来只说“我叫倾松”,绝不把姓说出来,他也嘱咐田子道不要泄露。“难道你做过什么大坏事,成了过街老鼠?”田子道和朋友开玩笑,未倾松笑而不答。琅琊族四大姓,格、却、扶、陌,全是中原没有的姓,另外也有一些中原现今罕见的古老姓氏,但一路行来,再没有遇见一家人姓未。
      “倾松,你的姓,在你们琅琊可不多啊。”田子道说。
      “不是不多,而是最少。”未倾松笑道。
      物极必反。田子道想朋友的姓在琅琊冰原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他抱着一种谨慎庄重的心情不去追问;他知道冥冥之中,未来命运的序幕正慢慢拉开。
      琅琊族人都健硕有力,很多中原常见的病,这里看不到;即便是很年长的人也大多身体硬朗,少有病弱的衰朽;小孩子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也不会伤风。田子道还看见刚出生的婴儿光溜溜地放在篮子里,丢在门外。
      “哦,那个啊,刚生下来的小孩都要这样,在门外放一夜,如果天亮时还活着,才算他是我琅琊族人。”未倾松说。
      如果不活着,那自然就不是琅琊族人,而是死人了。“你也这样的?”田子道大惊骇。
      “废话喽。”未倾松笑道,“我刚出生的时候还下大雪呢。我爹说他忘了把我放哪儿了,只好拿笤帚来扫雪……不过我爹爱骗人,估计这个也是哄我的。”
      田子道由衷敬佩地仰望未倾松。
      “再往北,恐怕会越来越冷,你受得住么?”未倾松关切地看着田子道发青的脸。
      “没……没……啊嚏!关系……走罢。”田子道吸了吸鼻子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北门神殿。”
      未倾松用自己的狐皮斗篷和貂皮大衣把田子道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只穿一件薄毡外衣,有时还敞着怀,若无其事;而田子道还是冻得咳嗽流涕,高烧,鼻塞眼堵,头晕眼花,头重脚轻,最后倒在一户人家里再也挪不了步。
      虽然田子道自己懂医术,但琅琊冰原上缺少一些中原的药材;琅琊冰原特有的药材,田子道又不通其药性。未倾松请村子里的长者来给田子道看病,喝了两天药,田子道的病非但毫无起色,甚至越发沉重了。
      “从来没听说过外面的人进入北门神殿啊。”那家主人小声对未倾松说,“这是北门神明不欢迎他罢?”
      未倾松握着田子道冰凉轻盈的手,说:“我送你回中原罢。”
      难道遮蔽未来命运的帷帘只是轻轻揭起一小角,要他惊鸿一瞥后就再次沉入无垠的黑暗?
      “请你带我去……北门神殿。”田子道安静地对着虚空轻声说,“我相信那是……神明……亲手安排的……圣域……中原从来没有……见过的……天下仅有的……圣域……洛河支流……生死北门……我想不出……她的模样……我想亲眼看见……我已经认识你了……我已经走到这里了……在中原忌讳尸体不全……不过这里不是中原……你要把我的眼睛……和我的心……带到生死北门……我很想去……我走了很远的路……很多年……真的很想去……”
      这是牺牲性命也要达成的心愿么?
      未倾松亲切地看着面前的娇小少年,柔声道:“我带你去。”
      第二天田子道的精神就好了许多,烧退了,还大开胃口地饱餐了一顿。
      “你的好朋友为你彻夜祈福。”那家女主人告诉他,“看来神明同意你进入北门神殿了。”

      他们向北,走得越来越远了。第一次看见神吁,那漫天缤纷婉转的华光令田子道如痴如醉。有一天他们到达了一处最大的村寨。在那里,未倾松不用说出姓名,大家也都认识他,他们恭恭敬敬地称他“少主”。
      “我就知道你是个了不得的家伙呐。”田子道用手绢擦着清鼻涕,瓮声瓮气地说。
      “应该还算可以罢。”未倾松回答。“这里叫月寨,也叫弓寨,是琅琊冰原最北边的寨子了。再往北走九里,就是北门神殿——走罢!”他在好朋友背上拍了一把,高兴地说,“你马上就能亲眼看见北门神殿了!”
      田子道也兴奋难抑,不过他觉得既然已到了这里,朋友是一片好心,自己却不能不近人情。“你不先回家看看么?”他自作聪明地问。
      未倾松奇怪地瞅着好朋友。
      “你不回家么?”田子道诧异地问,握着手绢,随便地指着左右的房舍,“你家呀……”少主,他想未倾松一定是这处寨主的儿子。
      “我家不在这里。”未倾松明白地笑起来,“走罢,回北门神殿,那里很暖和,你不会再流鼻涕了。我爹很和气,不过喜欢乱开玩笑,你别不高兴,他没有恶意。”
      “你……你是说……”田子道吃吃道,生平第一次后知后觉,他实在没料到,景仰中的神迹圣域,竟也会是普通人居。“你就住在北门神殿?”他问。
      “是啊!”未倾松笑得鲜花灿烂,“北门神殿就是我家。”
      田子道再次悔愧自己的后知后觉,神祇自然该在神殿安家。

      北门神殿的形容出现在大地的尽头,高阔恢弘。那是一座用纯白色石头搭建的、巨大的环形建筑。正南门外一左一右蹲踞着两头洁白的石狼,高近四丈,一头仰天长啸,一头垂首幽静注视每一个走进北门神殿的人。
      一切都是巨大、洁白、安宁、纯净、神圣、庄严的。
      田子道觉得心梗在了喉中,禁不住想先在北门神殿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想自己或许会是千百万年来走进北门神殿的第一个异族人;终于要步入上古神话梦境的最深处,而自己的心,大概再也不会在梦中剧痛坠落地醒来了。

      “爹……我回来啦!”未倾松欢声高呼,几乎是把快要昏倒的田子道拖进门。跨进北门神殿时他只是轻松自在,没有半点儿恭敬肃穆。谁在回家时还装模作样呢?“我带了中原的朋友来。”他兴高采烈,左顾右盼。
      “少主回来啦……”侍者们轻快地迎接上来,谦恭的微笑不表示人间地位的尊卑,那是对神明真诚虔敬的自然流露。
      未倾松笑着对田子道说:“这就是我家、北门神殿。来,我带你去见我爹。我爹很爱和人开玩笑的……”
      温润洁净的空气,贯通南北的风流,汩汩的温泉水涌,还有一种极清透的芬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巨大的神殿里似乎回荡着某种隐秘的声息,让人觉得随那威严的震动粉碎、融化,将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倾……倾松……”中原小少年拉着好朋友的手轻轻颤抖,额头出汗,声音也在轻轻颤抖,“令……令尊大人……一定是……一定是……非凡……最非凡的……”
      他听见了纯净琉璃苍穹的震慑轰鸣,北辰出现了,和北门神殿一样,巨大、洁白、安宁、纯净、神圣、庄严,光芒万丈,照耀琅琊。

      纯白的狼皮大氅轻抚着纯白的宽阔石梯,缓慢而沉稳的脚步,似乎每走一步,都能在巨大洁白的石头上留下深刻的足迹。眸若晨星,面如白玉,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柔软,没有一丝白色;明净开朗的额头和眼角,没有一丝皱纹。只在他的唇边,因为浅浅含笑,显出一线和蔼的痕迹。
      那就是一尊庄严高贵的神祇,琅琊冰原的父亲,北门神殿的主人,琅琊领主,北辰主。
      侍者们都拜伏在地,田子道满心敬畏仰慕,却已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偷眼看好朋友,赫然发现未倾松也呆呆地瞪大了眼,好像从来不认识面前这从容降临的神明之父。
      白色的狼皮大氅无声落地,北辰主张开双臂,将呆若木鸡的小神祇紧紧拥在怀中。“松儿啊……”他欣喜热烈,激动得似乎有些哽咽,“知道爹爹爱吃中原人的肉,所以你千里迢迢,替我捉了一个来么?”
      嗡地一声漫天毒刺,田子道的心里腾起了黄铜的马蜂群……爱吃中原人的肉!是啊,书上写着上古时代以人肉人血飨神是最寻常的事……只是书里为什么不写琅琊冰原还保留着这最古老的传统!乌云遮蔽双眼……爱吃中原人的肉!噩梦!噩梦……
      未倾松差点儿背过气去,但是被北辰主抱得紧紧,头埋在父亲的胸前,只是气恼地挥了一下手,说不出话。
      然后北辰主转过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田子道额头涔涔的冷汗,得意地欢声大笑道:“哈哈!吓到了!吓到了!果然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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