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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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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火青灯下,苏遣挪动脚步缓缓转身,衣摆轻纱微动。他一双清亮的眼睛正上下逡巡,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不出半点心绪的年轻官员,末了勾起嘴角,含笑说:“齐大人不必多礼,本官乃受殿下所托,只是前来打探一下灾情。”
话是跟齐书敏说的,但是神色却半点没有关注在这位县令身上。两人就这般对视了一会儿,彼此沉默着,皆没有低头。
苏遣见窦离一言不发,毫无半点可探究的喜怒之色,他好似看到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张面具。
人总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哪怕隐藏得再好,总有端倪可查。
可他,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破绽,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官员,而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
“窦大人,”苏遣心中权衡一番,选择含笑作揖:“久闻窦大人声望,下官今日可算是一睹真容了。”
“大人过誉了,”窦离微微垂眸,看着这个俯首的谋士,淡淡说道:“窦某区区凡夫俗子,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何来真容假容。苏大人年纪轻轻一路辅佐太子,如此人才,才是国之幸事。”
苏遣一时脸色微变,双眼蒙上寒霜,冰冷刺骨。眼前这位文官,可不是只有祖上隐蔽,论心计手段,他还不是窦离的对手。当年他在汴京托人打听余宁近况,报信的人回来说余姑娘定了亲,许的是清河窦氏的嫡子。
这个世族,他是听说过的。
那高不可及的门第,恐怕他几辈子也难以企及。
他尚在京中为吏时见过好些不争气的纨绔子弟,个个都是扶不起的阿斗。都是负心薄幸,贪图享乐之辈。他料想这些世族子弟品性大多相似,都是些命数富贵,却无得无能的米虫。
闲暇时,他偶尔去酒肆喝酒解愁,喝到尽兴处总会生出异样的心思,期盼着那也是个靠着恩荫的无能公子,又或者是个久病不愈的病秧子,无论哪种,他都有自信在余宁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旧日同僚谈起这位世子时却都是欣赏之色,多赞他文思敏捷,文韬武略。那一日,一位同届进士升任吏部考功司五品签事,在花满楼宴请旧日同窗。
他们都出自寒门,升任的小吏听说好事将近,过了中秋就要迎娶刑部侍郎家的四小姐……
苏遣看不出这位同僚是悲是喜,可大家心中都有数,要进吏部这个地方,没人疏通难于上青天。
天下才子如过江之鲫,挤破脑袋也未必轮得到他。唯有姻亲,是最好的捷径。
人有三六九等,原本寒窗苦读只盼一朝跃龙门的仕子哪里都会想得到,但凡有人的地方都会分出个高低贵贱。即便是他们出仕,面对浊流,能有几个保得住心中的一片清风朗月呢。
为了他们心中的大志能更上一层楼,攀附权贵成了心照不宣的方法,一旦受到赏识,他们就是新一轮的权贵。
夜色中,小吏仕子们觥筹交错,热闹中显现一丝悲凉。
喝得酩酊大醉时,几位仕子忽而谈起了这位清河贵胄。进士功名虽有三百人,但能得圣上赏识的寥寥无几,窦离就是其中之一。优秀的人多少都会遭人嫉妒,可若是这位,他们却觉得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这位深受天子信任的年轻郎君不仅德艺双馨,还洁身自好,多年来身边干净得让人想入非非。他靠才能做天子的近臣,靠门第娶名动江南的世族千金。
他们叹息苦笑,只恨自己没有托生在权贵家中。
苏遣如今再看这位超脱凡尘的世族公子时,只觉得心口有些刺痛。这么多年了,当初的那颗无奈嫉妒的心经过岁月的发酵,已有了彻骨的不甘和愤恨。那个温和恬淡的女孩,曾为了他违抗相依为命的父亲。
多年前他也暗暗气恼她,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
她是余将军的独女,只要她顽抗,余将军定会妥协。等他回来了,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在一起,还会有很多孩子。
他多少有些责怪余宁的不坚定,可这些年下来,他也知道终究是自己无能,何必白白耽误了别人。
这一回苏遣入京后打听过余宁的事情,问及窦夫人,派出去的人只打探得到她至今都没有生养,便没了下文。她身上好似罩着铜墙铁壁,坊间虽有流言,却都是些毫无价值的消息,不足为信。
他不得不佩服窦离,公主如此咄咄逼人,她还能将余宁保护得滴水不漏。那可是天子最宠爱的公主,得罪了她,就是拿自己的前途性命做赌注。
苏遣听过这位公主的事迹,而今在汴京早就是个笑话了,只是碍于天子颜面,百姓不敢大肆谈论罢了。
同样身为男人,他当然也不会喜欢这种刁蛮任性的公主。可家中娇妻,窦离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会无所出。
真的是余宁不能生养吗,苏遣不信。
他的亡妻也是千金小姐,时常病痛,蒲柳之姿,虽是商户之女,可自幼吃穿用度都是比着官眷来的,体虚病弱可谓常态。可饶是这样,她也为自己生下一儿一女,只可惜那两个孩子与他缘分太浅,枉死在流寇的刀下……
心痛之余,他的眼神复杂了起来。如此种种,不得不让人猜想。莫非窦离果真如外界传的那样,不喜欢这位夫人?
苏遣心想,也许他和余宁的缘分还没尽,还能再续前缘。
窦离看着苏遣几度变换的神色,虽只是细微,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最后,他竟然碰触到苏遣眼神中的一丝欣喜?
他冷笑,沉下双眸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想是做什么春秋大梦吧。
“苏大人,”窦离直视他的双眼,说:“有话不妨直说。”
苏遣挑眉,抬眼看去时见窦离脸上竟有了笑意。只是这笑意不善,带着些许轻视,还有隐在笑意后那些许残忍的杀意。
对于男人来说,这是赤果果的挑衅。
苏遣脚下微松,差一点就退了一步。
他经历过血光之灾,自以为有过最残忍的考验,所以不畏惧生死。这一路上见惯了死人和杀戮,虽有不适却也在容忍范围之内。
可今日,刀枪未动,未沾鲜血,却生生被他逼退了一步。
窦离是披着书生外皮的阎罗,手上干净,脚下却是累累白骨。这是周家小郎君一路上告诉他的。他的妹妹曾是窦离的妾室,因她妹妹去世,这窦府再也没有关照过他,所以周问之对窦离颇有微词,自然也听不到什么好话。
苏遣足足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几乎恼羞成怒。
他咬牙道:“窦大人想听什么?”
窦离也表明的态度,自行往书案那边一坐,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含笑看着他:“大人来打探灾情,不知想从哪里听起。”
苏遣忍下心中怒气,深吸几口气,道:“殿下初来江南,人生地不熟,自然该是淮安府来呈报灾情。”
“大人想听灾情,请师爷写一份奏报就是。月黑风高,苏大人亲自走着一趟,何必呢。”窦离喝了口茶,又缓缓说:“再者,城内经历叛乱,才刚镇压一群宵小鼠辈,如今四处戒严,苏大人摸黑前来,不怕被当做可疑之人抓起来吗?听说,那擒龙帮的少帮主,正好和你一般大的年纪。”
苏遣听了,却也含笑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伸手举到他们跟前:“有这个,不怕那些不长眼的东西。”
齐书敏瞪大了眼睛,那是刻着东宫二字的令牌,见令如见储君。
他忙弯腰附身,朝那令牌行了大礼。
苏遣看着不为所动的窦离,双眼微眯,出声问:“窦大人不识字么,听说大人是康业十年的二甲进士,想必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窦离缓缓起身,恭敬行过大礼,抬头时却淡淡地说:“连太子令都请出来了,不知苏大人有何指教?”
一个从未得到权势的人,知道了权势的好处,就容易迷失初心,拿着鸡毛当令箭。
苏遣只是想看窦离对着自己俯首称臣的模样,寻个痛快罢了。他忽而觉得自己有些愚蠢,对方只是稍稍挑衅,他就把底牌露出来了。
窦离心里同样闪过一丝惊愕,太子竟信他到这般地步了。想来,之前太子复宠,这位宾客也立了功的。
齐书敏也是朝着苏遣露出怪异的神色,附和说:“是啊,不知苏大人有何吩咐。”
苏遣收回令牌的手一顿,生涩开口:“殿下的别院如何安置?”
“哦,下官正想和大人商议。”齐书敏说:“郡王府几处残垣断瓦,只恐住不得人,如今官署衙门倒还算一片清净地,后院有两进院子,一应陈设也比驿馆强些,烦请苏大人转告太子殿下,明日一早可移驾。”
说完,门口有捕快进来报信,说是师爷取了账册文书,侯在外面。
“叫他进来。”
师爷颤颤巍巍,捧着托盘低头进来,放下就退了出去。
“占了窦大人的寝室,恐怕不太妥当吧。”
窦离轻笑:“苏大人言重了,本官住的偏院西厢房,这正院是一步也没踏入过,请太子殿下放心就是。”
苏遣挑眉,不置一词。
“大人可要去后院细看?”齐书名问。
“不必了,”苏遣撩起袍子,他一刻都不想待在这儿,于是起身往外走去:“诚如窦大人所言,夜黑风高,本官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蓝色的身影踏出议事厅,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窦离看着苏遣离开,唤来明书,吩咐着:“你火速去管将军的营帐,命管将军连夜拔营,务必在明日丑时前沿河从西城门入城。”
明书领了命令,立刻牵马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