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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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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官署衙门接到一份印信。
太子一行已然到了城外,只说不愿惊扰百姓就在郊区扎营休息。一向仁厚的太子眼见流民饥寒交迫,苦苦挣扎,便不顾众臣阻拦先行放粮救济。
那些为争一口粮食跟随作乱的流民如今成了乌合之众,此时遇到了太子,可谓是雪中送炭犹如再生父母。
口口相传中,赵元顷竟赢得了仁善的名声。
流寇伏法,官府抓了几个领头的斩首示众,余下从众者皆贬为贱籍,不作其他责罚。论处置,官府已是大发慈悲了,可民以食为天,再大的恩德也比不过一顿热饭。
自然官府还是那个不顾民间疾苦的官府,而太子则是慈悲为怀的活菩萨了。
齐书敏先前已经接到了通关文书,并没有多少意外,眼下来的时机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淮安正乱,早就在楚州盘桓数日的赈灾队伍这时候抵达,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横生枝节,一时倒也不好分辨了。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东宫太子,却也听旧日同僚提起过东宫的事迹。早先也没什么好印象,如今领着押送赈灾粮的差事居然在楚州拖了五六日,以至于百姓怨声载道,这才给了反贼可乘之机。
若不是中山郡王府慷慨解囊,如今淮安的局势恐怕就更坏了,这官署衙门在不在还得另说。
齐书敏心中如此想着,更是对这位贵人没什么好感了。
如今战乱平息,他倒来拣现成的果子,又是彻查粮务,又是赈灾放粮,赢得了不少声名。若是再在平叛案上记上一功,恐怕连陛下都不能随意废立东宫了。
拿他们淮安府做垫脚石,真是好手段!
齐书敏愤愤不平。
“这是怎么了?”窦离一踏进议事堂就见齐大人板着一张脸,似是十分不悦。
正在想心事的齐书敏收回思绪,见是窦离,便松懈了肃容,忙作揖道:“下官见过窦大人。”
行过礼,他便抬起头皱眉说:“朝廷的赈灾粮已经到了城外,下官正要去迎。”
窦离轻笑:“是吗,他倒是会挑时候。”
月黑风高,这时候派人送印信,若是让沿途百姓看到县令半夜出城,岂不是跟做贼似的。
若是有人再添油加醋润色几笔,第二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齐书敏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从来都是内心不满面上不显的官场做派,可面对这位,他似乎藏得再好也容易被他发觉。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窦离直接说出口了,这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莫非,他对东宫也没有什么好感?
他有些许迟疑:“大人是指……”
“太子近来收了一位年轻谋士,齐大人,可别轻易落入圈套中,”他又仔细看了看信件上的内容,只字未提何时进城,只说如今驻扎在郊外。窦离知道这些地方官员的脾性,一生多是和平头百姓相处,如今从天而降一个天潢贵胄,换做谁都容易雀跃不止。
每一步都算计得很细致,似乎还摸透了县令的脾性。窦离明眸闪烁间,瞥了一眼齐书敏,问道:“康业十年,有一位淮安仕子点中了进士,叫苏遣的。齐大人可有印象?”
齐书敏似是思索了一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说:“哦……我倒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仕子,真没想到竟然是他。”
“他可有什么来历?”
齐大人却摆摆手,神色似有些不以为意:“他苏家祖上虽在前朝显贵过,如今也过去百八十年了,年轻一辈里没有一个后起之秀,只他还算得上小有才气,不过……也是个没有心性的。听说当年广陆寺住持见他清贫,便留他住在寺庙里读书。可他却成日儿女情长,虽是点中了进士,却不见他再回来过,可见不是知恩图报之辈。”
“儿女情长,”窦离闹钟忽而闪过一丝怪异,不由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便多问一句:“我记得他的妻室出身不显,莫非是早早定了亲?”
齐书敏笑着说:“大人想岔了,并不是。早些年他曾中意一位世族千金,可惜门第差太多了,自然是无疾而终。不过这些读书仕子销想一下富贵千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多是以讹传讹,说不得是别人杜撰的也未可知。”
窦离听着却沉下了脸,忽而拂袖扶手而去,只独留不明所以的齐书敏。
他是说错什么了么,齐大人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一二,便只好安慰自己,许是这位窦大人有什么急事吧。
窦离踏进后院时,见余宁正陪着余连绍用饭。
姐弟两个相处时日不短了,余连绍小小年纪经历了一场变故,此时遇到亲人难免多一些依赖。
余宁忽而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抬起头,见窦离正站在廊下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她觉得窦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官人?”她起身,向他走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好奇问道:“这么快忙完了吗,后厨做了宵夜,要不要用一些?”
窦离蹙眉看了她一会儿,提了提袍子走了进来。
连绍如今对这位姐夫可谓是佩服至极,他身无武艺,却能布防列阵,弹指之间便可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姐夫。”余连绍毕竟还小,他尚且看不清窦离的喜怒,只当他还为局势忧心,十分贴心地替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说:“我听那些女使说外面已经太平了,姐夫莫要太过担忧。”
窦离朝他看了一眼,温和问道:“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都做完了,这几日叶先生都是在讲策论,只说写一篇文章,我早早起来就做好了。”
“嗯,”他满意地点头,又说:“我有些话要和你姐姐说,今日你先回去休息,等明日,你便和你姐姐一块儿去医馆住一阵。”
连绍乖巧地作揖,退了出去。
窦离瞥了一眼余宁身后的小素和惜儿,吩咐:“都下去。”
两人面面相觑,她们还是头一次见窦离这般。虽说从前公子和夫人也不是那种在人前腻歪的夫妇,可两人之间从没有生过嫌隙。担忧间,见夫人朝她们点头,两人也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余宁和窦离两个人。
空气有些凝结,余宁忽而觉得清冷了许多,饶是她再往好处想,却也不能忽略对方脸上那隐隐散发的一丝薄怒。
“你怎么了,”前面才温存过,如今他大有生人勿近的姿态。余宁思来想去不得其解,便在他身边坐下,歪着头瞧他的神色,问:“官人是在跟阿宁置气吗,为何呀?”
窦离叹了口气,成婚前他也知道余宁曾倾心一位寒门仕子,情窦初开的少女禁不起别有用心的人引诱,他也不责怪她,况且余宁是否清白之身,他比谁都清楚。
可今日真的面对这件事,他觉得远比自己以为的更介意,甚至觉得自己竟像个吃醋的妇人一般可笑。
论出身、学识、城府,他自然是样样不差,莫说是寒门仕子,便是世家公子听闻他的门第都会知难而退,所以窦离从不放在心上,有他一日,便是无形之中绝了那些人的念想。
可今日,偏偏这个人又回来了,还被太子收在身边。
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装作看不见。
他若真想再次出仕,先从外放起才是正途,偏偏投靠东宫,一跃成了集英殿修撰,又成了太子宾客,显见是另有所图。
而这另有所图中有没有余宁,窦离头一回产生了不安。直觉告诉他,许是有的。妻儿惨死,孝期内就褪了素服,只身入京拜入太师府门下。
太师府的确门生遍布,可收门生却也是需要层层选拔,哪里这么容易。大多数寒门仕子是攀不上太师傅的门楣的。窦离太了解温儒凡的秉性,自然不觉得是他发了善心才会收这么不显的仕子。
必然是他们觉得苏遣身上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而且至少让太师和东宫觉得这是一枚可用来对付自己的棋子。
“太子身边多了一位谋士,”他仔细看着余宁的神色,又说:“与夫人同是淮安人士,叫苏遣的,夫人可认得?”
余宁听到苏遣两个字,原本端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转眼看他时,脸色白了又白,却也点点头:“官人都知道了吧。”
她就这么大方的承认了,窦离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陈年旧事,他不是那种爱翻旧账的人,可事关余宁,又与东宫有牵扯,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余宁知道现在不论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她硬着头皮握上他的手,生涩地说:“是阿宁做的不好……”
窦离心中起伏再三,对着她说不出一点狠话,硬生生吞下了所有情绪。他蹙眉反握住妻子的手,并不看她,憋了一阵才说:“罢了,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官人说的是。”
听着余宁这般平常的语气,他没来由地一阵舒心,方才聚在头顶的阴霾瞬间消散了。他转头看见余宁脸上温顺的模样,好似有种被妻子哄着的感觉,心里很受用。
毕竟,余宁已经是他的妻,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除非他死了,否则这辈子都不会叫别人夺走。
他如此想着,不由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余宁觉着手腕隐隐生疼,动了动,双眸含雾说道:“疼……”
窦离听见余宁略带痛楚的呻吟,立刻松开了桎梏,只见雪白如藕的手腕上红了一截,似有些触目惊心。
余宁悄悄拿袖子遮住了痕迹,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窦离胶着的视线。
“没事了……”她安慰道。
“抱歉……”他略显尴尬地收回手,起身打算离开,蹙眉望着眼前沉沉如雁的心上人,喑哑着声音说:“早些休息。”
说完,他就起身,往议事厅走去。
行至议事厅附近,忽而见到几个大内禁军武士守在门口。他双目微敛,一时有些意外。
不多时,听见身后脚步匆匆。只见齐书敏换上了六品官服,边走边扶了扶乌纱帽,神色惶惶然。
“窦大人,”齐书敏双眼一亮,好似找到了救星,忙上前几步说:“大人去哪儿了?下官正要寻你。”
“齐大人行色匆匆,是有什么急事?”窦离面上的神色依然是稳若泰山,好似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叫他慌乱。
“太子殿下身边的官吏来查问民情。”他一边走一边说:“另外明日,太子殿下赈灾队伍就要入城了,许是要打探落脚的地方。”
太子巡视,若是有条件,自然是住行宫。荒郊野外,自然只能将就驿馆,但是进了城,自然有地方大员接待,更不会用驿馆这样的地方来委屈储君了。
按制,中山郡王府深受皇恩,又与皇家沾亲带故,府邸宽阔舒适,自然是不二之选。可叛贼作乱,中山郡王府的园子如今几处破损,别说接驾,就是自己住也需要等上好一阵了。
如今余宁,不正是住在医馆里么。
中山郡王府不能用,接驾事宜只好落到官署衙门了。
“其他倒是好说,只是郡王府如今受损,连夜又死了许多家仆,几处血光,恐不宜住人。”
“自然自然,下官知晓。”齐书敏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忙出声附和。那一日,叛贼伏法清理现场时,他也去看过一眼。原本庭院深深,清风幽静的郡王府好似成了炼狱,血污飞溅,四处都有家仆的尸首,死状凄惨。
这样的地方,当然不能给东宫太子住了。
“行宫远在楚州,如今只能把官署衙门这一片地方腾出来,多少也比驿馆强一些。”
窦离应了一声,当作应下。
“只是委屈了窦夫人,今日夜里恐怕就得离开了……”
“这也无妨,晚些我亲自送她出去。”
两人说话间,便进了议事厅。
议事厅内外点了灯,恍如白昼。门扇大开,东面山河图下站着一抹蓝色的身影。他手里捧着一盏茶,兴趣盎然地瞧着那副山河图。
太子宾客为东宫属官,品级不高,比六品集英殿修撰高一个品级而已,正五品。不过,因他是太子身边的近臣,身份倒比那些地方大员还尊贵一些。
“下官见过苏大人。”齐书敏身为地方县令,自然少不得拱手作揖,毕竟对方品级高又是东宫心腹,不是他这样的小吏比得上的。
但是窦离,却不必这般伏低见礼。
品级身份都是其次,谁让他是天子近臣呢。三纲五常,东宫近臣本就比不得天子近臣,天子不死,太子永远就只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