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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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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和堂的后院很宽敞,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
庭院里栽了一颗古树,上面有一架秋千,颇有些诗情画意。
小素和惜儿把客房打扫了一下,好在地方不大,本也干净,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之前的主人很爱惜这个屋子,临走了还不忘收拾整齐。
小素在附近找了一个炉子,烧些水给余宁梳洗。
余宁坐在四方榻中,双手交叠,看着墙壁上的一副山水图愣愣地发呆。她是累极了,可就是睡不下。她一向知道窦离事多,虽从不多问,但他从来没有刻意对她隐瞒,只不过不会主动向他提这些事情。
这两年潮起潮落,官场中起伏常有,他一向胸有成竹,从却不见他失过信心。
可是今日却不一样,他应是受了伤,可不许她碰,虽说着安慰自己的话,可听在余宁耳朵里更多的是敷衍。
哗哗的水声从屏风后面传来,热气熏得屏风上起了一层水雾。那屏风上绣着一副凤穿牡丹的图,针脚有些粗糙,丝线颜色也不够明媚,只是普通的样式。不过经过水雾的蒸腾,多少显出些朦胧的美感来。
“夫人,”惜儿见余宁还在出神,有些担心地蹲下身来替她脱鞋,一面又轻声说:“夫人还在为公子的事情担忧吗?”
余宁低头浅笑,脸上显出疲惫之色,这一晚上惊心动魄,又几度与生死相错,如今安静下来,腿上便有些酸疼,人也倦怠了,说话便显得有气无力:“我没事,他也累了,晚点我再去看他。”
“依奴婢浅见,”惜儿安慰道:“公子对夫人的心意定然如初,汴京到楚州这样远,公子却在五天之内赶到,说是腾云驾雾也不为过,可见公子心里,夫人是最要紧的。”
余宁扯出一个不那么自然的微笑:“他是如何待我的,我都明白。”
惜儿看了一眼余宁,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小心地替她宽了外衣,扶去屏风后面梳洗。
小素提着小木桶,满头大汗。从前这活计也不用她,本也有粗使婆子来干,那些婆子提着及膝的木桶矫健来回,连大气都不会多喘一下。可如今身边能用的人就只有她两个,她又自觉没有阿姐心细,便揽了这体力活。
只是这体力活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她生出些许窘迫,喃喃着怎么自己还不如那几个婆子了。
“他们是做惯了体力活的,你如何能与粗使婆子比。”余宁笑着说:“歇歇吧,今日我不泡澡了,你们帮我淋一下就好。”
“这怎么行,”小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小素多跑几下不碍事的,今日腥风血雨,奴婢听说泡个澡能去晦气。”
惜儿忍俊不禁,说道:“你又是听谁说的,捕风捉影的话信不得的。”
小素只将帕子摔在肩膀上,一脸自得,笑着说:“去年在汴京,听东瀛人说的。他们那儿常有温泉,泡澡不仅能驱晦气,还能养身呢。”
余宁看她已经准备好了大半桶的水,伸手试了试水温,不烫也不冷,便说:“好吧,你都准备妥了,也不能浪费。”
惜儿和小素相视一笑,撩起袖子替余宁擦洗。
这浴桶不比在郡王府里的,有股子草药味,好在也不那么难闻。她泡在水里,两只冰雪般柔嫩的胳膊分别搭在两旁,乌发自脊背垂落在水中,脸颊上浮起艳丽的红色、似是两片胭脂。冰肌玉骨洗尽铅华,出水芙蓉寒霜复雪,这世上一切美好都不足以形容余宁此时的美。
许是今日经历的杀戮便格外珍惜一时的美好,平静下来的两人看着余宁的身姿,心中升起一丝稍纵即逝的痴醉来,但也只是一瞬,两人倒也忽略过那微不足道的怪异了。
“夫人,这是林姑娘的衣裳,且先凑合着穿吧。”惜儿说:“等明日回了郡王府再换回去。”
余宁好奇地看过去,锦衣玉食的人难免会好奇江湖女子的装束,她轻轻拂过那红色的料子,忽想起来林飞燕是极喜爱红色的。每次见她,都是一袭红衣。
“替我谢谢她。”
夜里,她睡得极沉,梦中恍恍惚惚回到了十五岁那年,因德敬皇后过世,恰逢父亲释权还乡带她出宫,她便要回到了淮安。
那时,她还没有遇到苏遣,少女知恩之人,常去寺庙为已故的德敬皇后诵经祈福。她自幼在深宫长大,待人接物比同龄的孩子深沉许多,唯一的活泼纯真都只留给故友,而那个故友之中就有窦离。
他是德敬皇后的亲侄子,御封骠骑大将军的独子,清河贵胄窦氏嫡系的唯一继承人,身份贵重,注定一生要活在别人的期盼之中。窦离长了他六岁,虽自幼相识却并非青梅竹马的情分,只因窦离甚少入宫,多是在外漂泊的日子多。
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可余宁却能与他煮酒论茶,很是惬意。
每年官家生辰、皇后生辰、年底朝贺、上元佳节,都是她数着手指期盼的日子。不过,余宁最期盼的还是朝贺的日子,那时候他可以在汴京住上月余,直至过了元宵才回去。
皇后总是笑着问她,为何到了年底就这般高兴。
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时的余宁眼睛里像是盛着星河,璀璨得叫人不由多看几眼:“过年了,阿宁有新衣服穿才高兴的,还有……”
“嗯?”德敬皇后看着铜镜里巧笑倩兮的十二岁少女,“还有什么?”
“窦家哥哥不也要进宫来的吗,”她说:“娘娘能见到家人了,阿宁不得为娘娘高兴么?”
德敬皇后一愣,轻笑出声,转过来握着余宁的肩膀:“真的吗?”
余宁想了想,看着皇后洞察一切的眼神,自知瞒不了她,忽而红了脸,说:“自然还是有别的,比如……”
“比如?”德敬皇后难得好兴致,看着跟前的少女浮起笑意来:“说给本位听听,本位替你参详。”
“比如……上一次窦家哥哥走时答应我了,下次进宫来会把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的真迹借给我看,我只在月瑶那里看过两卷,还是她好不容易从许淑妃娘娘那儿求来的。上次阿宁和他提过一次,窦家哥哥却说他也有两幅,到时候借我看。娘娘,阿宁粗笨,画工不精,只好饱饱眼福了。”
皇后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握着她的手说:“我那一毛不拔的侄儿肯把真迹借你看,倒是叫本位有些意外,可见我们阿宁是长大咯。”
彼时纯真,余宁只睁着大大的眼睛,朝德敬皇后露出不解地微笑。
可惜,她还未有机会问皇后这件小事,皇后就病逝了。
皇后薨逝,官家痛不欲生,而窦离的痛苦也不亚于天子,因为,皇后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大丧那日,余宁穿着白色孝服,见他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便躲在侍奉宫人的行列里,端了米汤给他。他眼眶微红,一言不发,跪在一众臣子之中,脸和他手里的米汤一样白。
余盛从边关回来之后,便接了她回淮安去。
她离开的时候,在城门口等到了夕阳西下,却没能等来谁的送行,城门关上后,她心里有些落寞,她也不知道是在等谁,来的时候尚且懵懂无知,待走了也是这般凄凉的光景,想起来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所以,十五岁时能在寺庙遇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是十分欢喜的。
那时一个初春的清晨,他站在古树之下,外罩一件一身蓝色澜袍,露出里头月白色交领上襦和浅灰色滚边下裙,头上只用简单的抓髻,簪着一根白玉簪子,古朴的装束却让他显尽风流之姿。
一年不见,他挺拔了不少,且不说个子高出许多,连轮廓也显得俊逸不凡起来,余宁站在寺庙的门槛后,竟是看得愣了住了。
余宁眼见少年郎转过身来,朝他递来一丝笑意,她的心头竟觉得有些颤动,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她是难得的姝色,窦离也是不同于凡俗的清隽少年,自然会惹人眼球。今日来上香的官宦家眷不少,不少待字闺中的少女隔着内室的窗缝偷偷看他,羞红了脸。
一时有位嬷嬷来和余宁请安,她的脸上布满和善的笑意,只说:“余姑娘,老身捡到一件姑娘落下的东西,请随老身来取。”她摊开手心,上面有一张纸条,写着:庭院请见,沐之。
余宁登时抬头,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她再转头看去时,窦离已经不在那棵古树下面了。
“余姑娘安心,老身不是坏人。”
余宁迟疑了一会儿,带着惜儿和小素往庭院那儿走去。
过了穿花门,重重叠叠得树木遮挡了耀眼的春日,她留神看去,四处并没有一个人,显见是清理过的,没有人会进。
她只顺着小径走,便看到了一座庭院,窦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亭子里品茶。他不是天生魁梧之人,纵然练武也稍显得单薄,好在澜衫宽大,遮去了他纤瘦的体态。
余宁之前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哪怕是在寺庙里,跟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嬷嬷走,还是有些忐忑。
该怎么称呼呢,窦家有世袭恩荫,他是世子之尊,不过在内庭他也不喜欢自己这么唤她。小时候喊一句窦哥哥倒也无妨,可如今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了,一见面也不说话,还皱着眉头,是我如今的样貌大变惹你不喜了?”他温和一笑,说话带着些许戏谑。
余宁忙说:“哪有,世上还有哪家的公子会比你好看?”这话说的,余宁自己也觉得羞愧,颇有些不成体统。
男女大防,女子名节可是顶顶重要的,想来窦离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顾及着她的名誉,在此情境之下这般相见。
“好,我家阿宁眼光独到。”
余宁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四处张望一番,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她这辈子是嫁不得旁人了,只能委身给他,遂有些愠怒:“什么你家我家,窦哥哥一年不见,竟这般浪荡不羁,口不择言的,叫阿宁失望极了。”
“是吗,”窦离再次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说:“你若是再不坐过来,我就在说些有趣的话可好?”
她不敢再听下去,匆忙走过去坐下。
近距离看他,余宁还是有些痴意的,到没生出其他心思,只是觉得他好看罢了。见他嘴角噙着笑,自顾喝茶,她便安下心来,想着便是打小的情分,窦离也不会真的坑自己,便问:“公子怎么来淮安了,怎不提前来信,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听到余宁的称呼,窦离几乎碰到嘴边的茶盏一顿,一时没了心思喝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笑着说:“阿宁真的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
“哪有人一辈子不长大的,岂不是怪胎。”
“也是,”他看了一眼女孩垂落的乌发,笑着问:“及笄之礼办了吗,怎么还没把头发簪起来。”
这也算不得十分私密的事情,她也不放在心上,便说:“父亲选了黄道吉日,要过几天再办,再说,女子簪发也是有讲究的,我也不是定了亲的待嫁之身,平白无故簪发做什么。”
窦离眼神闪过一丝亮色,挑眉道:“还不选夫家,不会是等着嫁给太子殿下吧,我听说早年官家是有这个意思。”
“你再说这样的玩笑,我可生气了,”她还是真是有点生气,虽说她从前住在皇宫里,可太子与她几乎是不怎么见面的,即便是有缘见一回,她也是始终低着头的那个:“且不说太子根本无意于我,于我而言,皇城大内未必是女子最好的归属,深宫之内,勾心斗角日日如履薄冰,我可不想活得这样累,先皇后娘娘多么端庄美好的人,还不是郁郁成疾……”
忽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余宁下意识朝窦离看去,只见他神色有些微寒,忙说:“是我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余宁失言……”
他扯出极为淡漠的笑意:“也是我先唐突的你,天色不早,回去晚了余将军该担心了吧。”
余宁忙起身告辞,她本就不傻,自然听得出这逐客令。
“今日,多谢你替姑母诵经。”
待她走了几步,便听到窦离比从前温和许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女孩只转过身,微笑朝他一福身,说:“斯人已逝,还请窦哥哥节哀。”
皇后待她恩重如山,余宁心里的酸涩不比窦离少,可比起他来她尚属星云,还能与父亲相依为命,窦离如今却当真孑然一身了。
“嗯,”少年垂眸应了一声,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