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命妇二三事》星云点墨

4、第 4 章

　　余宁做了一场梦，梦里她还住在江淮将军府里。母亲抱着她给她读乐府诗歌，父亲则会挑天晴的午后教她骑射。家中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余宁却从没有觉得孤独过。若是没有那场变故，那几年就不会入宫，更不会如履薄冰。
　　她悠悠然转身，听见外面鸟雀啼鸣，睁眼只见窗子外阳光正盛。余宁看了看身边摆放整齐的枕被，被子上还留有窦离惯用的提神沉香。
　　出了一夜汗，原本她以为自己必定身上狼狈，可没想到身上的寝衣竟然是新换过的。余宁脸皮薄，禁不住红了脸。
　　小素推门进来，便看见自家夫人抱膝坐在床榻上发呆，面上有些潮红。她不由皎洁一笑：“夫人，小素伺候夫人洗漱。”
　　余宁回过神，尴尬道：“嗯。”
　　“夫人，您可真是这大盛朝最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多少女子，竟也敢这样妄下评论。”余宁笑着反问她。
　　“奴婢不必见她们，人人都说金阳公主是本朝第一美人，可小素觉得，夫人才是小素心里最美的人。”
　　余宁低头浅笑：“你这张嘴，打小就甜，只是以后不许再谈论金阳公主，再怎样她是帝姬，不是你我这样的人配谈论的。”
　　“她若是不来找夫人的不是，小素一定天天去给她进香祈福。”
　　惜儿端着早膳推开门进屋来，见主仆二人说笑，一时也高兴，说：“大人守了夫人一夜，这会儿看夫人气色好了许多，真好。”
　　小素看着惜儿手里的清粥，皱眉说：“咱们让夫人也用些肉糜粥吧，成日里清火白粥，夫人都瘦了。”
　　“夫人才好，身子虚，不能吃大鱼大肉，粥羹养身，总归是好。”
　　余宁也不大爱吃肉，白粥虽然朴素，但软糯清香，她也是喜欢的，说：“如今你可明白了。”
　　小素笑了笑，替夫人挽好发髻，说：“我就是平白嘟囔一声，叫阿姐和夫人看笑话了。”
　　“夫人。”小如推门进来，说：“农夫人来了，如今人在前厅坐着，说来探病。”
　　金阳公主自幼长于深宫，许多事鞭长莫及，自然有人愿效犬马之劳。比如，这位农夫人。说起这位农夫人与余宁也算是沾亲带故，从前在淮安时，她还要称呼她一声表姐，只因她的母亲与余宁的父亲是姨表亲。齐家表姐心气甚高，样样都要与余宁争高下，自打余宁嫁入窦府，她也千里迢迢嫁来汴京。夫家负责皇家御贡，虽是皇商，奈何地位不高，齐表姐一届外放官员的庶女，汴京城里的好人家自然是不愿结这门亲事，挑来挑去，便选了皇商农氏。
　　一个官家小姐，与商户结亲，是会被官场同僚耻笑的，齐欢这样奋不顾身，余宁也不知她到底是图什么。齐家并不是那等落魄士族，若在楚州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也不是没有。
　　农夫人独自一人在前厅品茶，只喝了一口，她便放下了，脸上露出不屑：“还是平章事府呢，怎的连杯像样的茶盏都端不上来。”她又一看放在碟子里的官造待客糕点，与她府里的比起来简直不堪入目。
　　下人们彼此眼神交汇，便退了出去。
　　不多时，就有个面色严肃的婆子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农氏坐在西上首的位置，眉头一皱，咳了一声：“农夫人，里面请吧。”
　　“你们夫人怎么不出来，当真弱不禁风到这地步。哎，也是，我这表妹自幼身娇体弱的，这要是换了寻常人家，她那还能活到如今。”
　　婆子冷冷瞥了她一眼，突然停下来。农夫人还在伸着脖子四处打量，没料到婆子停下，冷不丁装上了她的背，立刻叫喊：“要死啦，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前面是正院，夫人自行进去便是，老奴是二门上的，不能进主院。”说完，婆子就头也不回走了。
　　农夫人叫也叫不回，她心中又咒骂了几句，她虽是皇商夫人，可也是金阳公主的座上宾，满汴京，谁能这样不识抬举。
　　偌大一个湖泊景色宜人，农夫人看着湖面上荷花初绽，凉风习习，九曲桥穿湖而过，亭台水榭别具情调，一时愣住。若论风雅，农家可是拍马都赶不上，她心中更是愤恨不已，官夫人又如何，吃穿用度哪一样比得上她皇商夫人。她一甩袖子，沿着九曲桥往主楼走去。
　　一踏进主楼，只见竹影斑驳，森林遮阳，一条鹅卵石小径一路延伸至巍峨的楼阁，那便是平章事府主母的院子。四下里只有两三个丫鬟来回，一股巍峨庄严感袭来。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金阳公主的含英殿金碧辉煌，比这奢华有之，威严有之，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有些冷飕飕的，丝毫没了方才不屑一顾的得意之气。
　　小如只在门口等着，见农夫人缓缓而来，躬身纳福：“夫人刚用过早膳，农夫人请跟奴婢来。”
　　齐欢一挑眉毛：“走了半日也不见个懂事的来带路，怎的府里这样节俭，一两个丫头都买不起了吗。”
　　小如只笑说：“农夫人有所不知，主母修身惜福，下面丫头也是各司其职，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的，平日里小丫头们办事妥帖，月银也厚，便也不必铺张了。”
　　“你倒是清楚。”
　　她将农夫人引到内室，说：“夫人，农夫人到了。”
　　“表姐来啦。”
　　齐欢一见余宁手里端着的清粥，不由勾起嘴角：“怎的吃的这样清淡，你看你瘦的，窦大人要是见了你这副样子，又怎会愉悦。我那儿年年有威海来的鲍鱼海参，都是珍品，明儿给你送点来。”
　　“多谢表姐好意，只是大夫说了我不能大鱼大肉，恐怕无福消受这些山珍海味。”
　　“瞧我的记性，竟是忘了你才大病初愈，罢了。前几日，金阳公主那儿我也送了一些去，那谢礼一茬接着一茬，府里库房都快塞不下了，还有好些好东西，都是我没见识过的。这公主啊着实金尊玉贵，偏生得又美，那日我头一回进宫，远远看着，还当是九天仙女下凡来了，难怪外头传她是本朝第一美人。”
　　余宁勾起嘴角笑了笑，吩咐小素：“去给表姐沏一壶碧螺春来。”
　　“不用不用，方才在偏厅喝了一盏了，如今不渴。”
　　“姐姐不用客气，这是杭州巡抚严夫人生日时送给各府官眷的，是今年的新茶，我用旧年存起的冬雪做茶，都说不错，姐姐也来尝尝。”
　　“是啊农夫人，这是夫人的体己茶，旁人轻易喝不到的。”惜儿已然取来了茶盏茶炉，放在桌上亲自烹茶。
　　齐欢在淮阳时是齐府的庶女，母亲出身卑贱，奈何她是众多姊妹中生的最好的，齐大人又念她无所依靠，平日多有照顾，渐渐让她生了心比天高的秉性，学了一些肤浅的手段，便以为自己成了人上人。
　　上好的碧螺春，旧年清冽的雪水，一入口便是清香扑鼻，齐欢错愕地看了手里的茶盏，这茶盏用的是定窑，据说一年也烧不出几个，这些年她只见过一次，没想到余宁手里也有一个。
　　或许农家有不少茶中珍品，可这煮茶的心思，煎茶的用心，恐怕是她一辈子都赶不上的。
　　齐欢尴尬一笑，只说：“果然是好茶。”
　　“我的病时好时坏，倒让表姐费心了。如今还不过用补药将养着，比不得姐姐身体康健，来去自如。”
　　“你该多出门走走，整日待在府里也不嫌闷得慌，再者你府里的那几个小妖精，我看你得多防着，小心宠妾灭妻。”
　　“表姐言重了，她们虽是妾，来我府邸的时候也是清清白白，从来和睦，又何来防备。况且，他们平日里也尊重我，我哪里能随意苛责他们呢。”
　　“瞧你这心软的样子，”齐欢摇头作罢，喝了一口茶转而说道：“今日我来也是有事与你说，你有多久没在官眷里露面了，这外面都风言风语了。这一次何昭仪娘娘生辰，太子殿下特地向官家请了恩旨，给她做寿。这好歹是太子的生母，往后的富贵谁会看不到，你可不能落下。”
　　“表姐，我若大好了，有机会必定亲自去给昭仪娘娘祝寿。”
　　“好，就等你这句话。”齐欢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笑着说：“你好生养病，到时候咱们慧芳殿上见。我也不扰你，这就回了。”
　　“小如，替我送送农夫人。”
　　小如笑着应下，带着农夫人出了院子。
　　惜儿收起桌面上的器皿，担忧地看着余宁，问：“农夫人来说昭仪娘娘的生辰，夫人是要去赴宴吗。”
　　余宁笑着说：“进宫得有太监来送帖子，咱们没有帖子，自然是去不得。”
　　“夫人刚才为何不这样说。”惜儿疑惑的问。
　　余宁冲她一笑：“把话说满了，她又怎会走，若是不走又聒噪地紧，不如随了她的心意，至于去不去，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
　　“还是夫人想的周到。”惜儿听到余宁这样打算，心里高兴，说：“恐怕这回要让她失望了。”
　　“从前在淮安这个齐家三小姐是出了名的争强好胜，总爱和我们夫人过不去，如今可好，离了淮安，又来了一个金阳公主，这天底下可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小素站在一旁，心里对这位农夫人颇为不屑。夫人这避世的态度，倒是助长了这些人的气焰。
　　“你又忘了我方才说得话了。”余宁拧了拧她的嘴巴：“想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
　　“哎呀，夫人饶命。”小素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闹着。
　　“你这张嘴，是该多多领罚，小心祸从口出。”惜儿也笑着说。
　　直至晌午，余宁坐在小楼的贵妃椅中看着府里的账册，忽然听惜儿说窦离的贴身侍叫明书的前来问安。明书自幼跟着窦离，习得一身好武艺，既是亲信，也有几分兄弟情谊。他为人内敛，不太爱说话，在府邸也是独来独往，从未与谁交好过。
　　余宁从内室走出来，见明书在廊下站着，便问：“怎的你一人回来了，莫不是大人有什么要紧事遣你来。”
　　“回夫人，淮安府邸有家书前来，因非加急信件，驿丞只派人知会了一声，大人下朝后让卑职取了给夫人送来。”
　　“淮安？”奇怪，父亲一向是不用官驿的，这回怎么用官驿寄了家书来。
　　余宁迟疑地接下了信件，问：“大人可有什么话？”
　　明书只摇摇头。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好生照看大人。”
　　“卑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