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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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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余宁命人将正房的灯点起来。
瘦长的灯笼在黑暗中发出朦胧的光,染着水雾,照亮了一路。
引路的女使提着灯火走在前头,敛容肃穆,安静地走在青石板小径上。后面惜儿替主子打着一顶油纸伞,薄雨溅在伞面上,只听见霹雳作响的雨珠顺着骨架而下,落在脚边时沾湿了裙裾。
油纸伞微侧,遮住了她的半面容颜,灯火下只瞧得清楚她精致的鼻梁和朱唇。缓缓而行,长绦摇曳,余宁手中执一并团扇,行至后院寝室。
这里一向有人打扫,一方比余宁院子里大一些的水池中,今年生出了一株并蒂莲。池子里的锦鲤沉入水底,似能听到动静般浮上水面来。
惜儿收起伞交给身后的女使,走上前去替余宁推开门扉。
内室的纱灯点亮,带来一室光明。许久不曾动过的内室,稍有动静便能听见浅浅的回音。
主仆二人踏进了临安郡主曾经住过的正房,屋子里一应陈设如常,只有郡主的心爱之物都已经随她入土陪葬了。
故去的父亲曾守着这个空荡荡的院子,一转眼就是十年,如今也去寻他的妻子了。余宁心中微涩,来不及多伤感便强行敛起心绪,朝内室走去。
她行至一处雕花红木壁柜前,伸手捏住金属环扣,只听见吱压一声,柜子打开了。
柜子里很干净,只放置了一把紫檀琵琶。
余宁取了一盏纱灯,怔怔看得出神。
“夫人……”惜儿看着这把油亮大气的乐器,不禁被这气势镇住了。琵琶本是柔韧之物,可这把琵琶似带着君临天下的煞气,于是问道:“这是郡主的琵琶么……”
余宁看着这通身的气派,踮起脚尖将琵琶取下,稍稍调了调琴弦,五指拨动处却听得铮铮琴音划破寂静,说道:“这是父亲的,父亲卸甲之后送给了母亲,是母亲珍爱之物。母亲过世时,父亲说这琵琶经历过沙场染上血气,怕惊扰了母亲长眠,所以留在府内。”
原来如此,惜儿深以为同,这般凌厉之物,还是留在人间妥当。
“夫人今日要取来何用?”
余宁抱着琵琶浅笑:“自然是想告慰父母亡灵用。”
惜儿却不明白,她八岁入府服侍夫人,一向只见她用琴,从不曾见她弹过琵琶,今次也是头一回看见余宁拨琵琶弦。
惜儿和小素的确是不知道的,她八岁以前都是由乳娘照顾的,乳娘病故后才有的这两个丫头。母亲过世后她被送入宫,从此便沉浸于琴,在没有碰过琵琶。
虽说已有十年不曾摸过琵琶,但是有些东西,学过了就很难忘记,再次用时反而熟稔。大约琴与琵琶也是有共通之处,她这般想着。
余宁抱着这柄琵琶,走出了母亲的院子,似是被什么感染,眼神中带上了些许冰冷的杀气。
惜儿只觉得脊背有些森森然,心道今日的夫人有些不同。
余宁将琵琶搁在床头,睡前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当夜,她睡得格外安宁,连日疲惫似是在今夜达到了顶峰,不一会儿她就沉沉入梦。
第二日清晨,小素很快就回来了。
甫一进门,余宁就见他们身后就跟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布衣的刀客。他抬手将竹斗笠压得更低,一张脸看不真切。
成山是剑客出身,身上功夫不说数一数二,但绝对算得上佼佼者。眼前这个粗犷凛冽的男子是刀客,虽兵刃不同,但得遇高手,自能另眼相待。
“见过女君。”男子垂首抱拳行礼,醇厚的阳刚之气迎面而来。
余宁一愣,几年不见,曹允如今愈见风霜,全然没有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曹敏是余将军的义子,自然也当得起余宁一声义兄。
“允哥哥……”这是少不更事时余宁对他的称呼,如今再次相见,只觉得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如今早已不复存在。
她见曹允没有出声,只当是自己太过越矩,因说:“曹都尉勿要多礼。”
闻言,曹允这才抬起头,只见他眼内布满血丝,虽敛起嗜血肃杀之气,却依然无法全然忽略眼神中的凌厉。他是在沙场驰骋惯了的,风霜打脸,哪怕俊朗的面容被日头晒得黝黑,依旧难掩英气。
“从前都尉住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惜儿跟在余宁身后,忙来缓解尴尬:“请都尉入府更衣,再去议事厅。”
曹允取下斗笠交给女使,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在余宁身上多停留,长腿一迈,跨步向前。
余下的旧部也陆陆续续回到府邸,入夜时分的议事厅灯火通明。余宁特意换了一身男子常服,负手而来。不得不说,余宁的眸子生的酷似将军,一时让在场的人都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将军还在。
她带着他们往正厅中间的微缩模型走去。
议事厅灯火灼灼,一副惟妙惟肖的将军府形势图赫然展现在眼前,精确地雕刻出府内的一草一木。
“女君这是……”
“我接到探视司的谍报,有人会对将军府不利,所以这才求各位叔伯帮忙。”
“老将军就剩一个孤女了,谁他娘的这般赶尽杀绝,叫他尝尝爷爷的棍子。”说话的是一个年仅三十的壮汉,眉宇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是从前与辽军对抗时落下的伤疤,为人粗犷耿直。
他一说话,在坐的几位同僚都愤然起身,发誓要保卫府邸。
“不知女君有何打算。”曹允冷静地看了一眼余宁,说:“末将这条命都是将军府的,定会全力以赴。”
“都尉勿忧,我自然是想好了万全之策,这才请你们来。”
“女君何必如此,只一声令下,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时,附和之声不断,大厅里生出些许狂躁。
到底是女子,她不曾领兵打仗,初初接触武将还是难以驾驭。好在曹敏站出来说话,让他们又安静下来。
她拍了拍手,侍从鱼贯而入,在一侧的兵器架上摆上铁骨伞和暗器唐刀。
“这些都是布阵用的。”余宁沉着脸,对着兵器架,冷然说:“太平盛世,余宁不敢拿叔伯们的性命冒险。”她指了指自己的院落,说:“冲我来的,自然他们会聚集在此。”
曹允握着刀,静静地听着她说。
余宁并不熟练布兵排阵,和旧部一面细说自己的想法,一面推动模具,摆了好几回,又在几处地方做了改动,终于定下了阵法。
“阵法是毫无纰漏,如何诱敌深入呢。”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会来。
余宁抬起头微笑:“不必担心,自然有法子的。”
曹允皱眉看向她,说:“女君是将军唯一血脉,还望女君三思。”
北地寒冷,不过三年足以让人改头换面,而他也不曾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记忆中那个纯然天真的少女,有模有样的排兵布阵,隐隐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从前在北地也能收到汴京的讯息,围绕在余宁身边的种种事端,他只恨自己不能日行千里,替她料理了那个心狠手辣的公主。
“不碍事,”余宁沉了沉眸子,心意已决:“冲锋杀敌都由你们做了,我总不能躲在一旁坐享其成,这是最好的法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又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一拳,“此次若是不能做个了断,自此也会日日不得安生。”
众人安静,这是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只能靠女君去办。女君今日敢身穿男装,与将士指点布兵排阵,丝毫没有女孩的矫揉造作。他们隐隐觉得,应该信她的。
若女君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子承父业,投身军营,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沙场纵横捭阖,痛快杀敌。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惋惜。
可惜,天不遂人愿。
曹允见她不肯听劝,料想再劝也没用。他又不是窦离,如何去左右她的心思。
他在北地收到余将军暴毙的消息后震惊之处不亚于听到天子驾崩,这几年将军每况愈下,想要回去探视,奈何军规森森,区区一个六品都尉谁也不放眼里,几次告假都石沉大海。
直待窦离亲自出面要人,那不思进取的将军才不敢不给面子,准了他的丧假。
窦府暗中使力,自是余宁要用他们。
他听到久违的一声敏哥哥,只觉得浑身一颤,想起了她年幼时的光景,竟僵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不是没有动过心思,余宁生于将府长于深宫,十四岁被接回来时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他虽然是将军义子,可阿宁在他心里依然是主子的身份。
窕窕淑女,何况是倾国之姿,只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势单力薄,不足以遮起一片天。
将军为她物色的夫婿,定然是人中龙凤。
议事厅的灯火亮堂了一夜,曹敏见她沉眸敛目,素手拨动标物,凝眉探讨,不曾想一向仙姿玉色的柔弱女子也有这般天赋。
女儿肖父,于她而言,不知是好是坏。
直至天蒙蒙亮,众人这才散去。余宁遣人去收拾屋子给他们休息。
她则回到院子换回襦裙,梳洗打扮。
铜镜中的容颜难掩疲惫,好在略施粉黛,就能遮去眼底的乌青,余宁出神独坐了一会儿,唤来女使更衣。
她要去做她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