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7 章 ...
-
余老将军头七才过,就有余氏宗亲登门。
族中辈分最高的为族长,如今七十多岁,是个迂腐的文人,窘困时将军府曾接济过他家。
其次便是几位堂亲,余将军是嫡支嫡子,曾也有过两个庶出兄弟,可惜一个夭折;一个英年早逝,亦不曾娶妻生子。再往上便是余宁祖父辈,倒也有几房嫡系旁支,只是早年平定佳王叛乱时断了联系,如今不知是何光景。
余宁穿着白衣,在父亲灵位前插入三株线香,青烟袅袅,檀香四溢。几步之外有一盏屏风将她与几位族亲隔出一道鸿沟,以示内外有别。
“大侄女,这过继一事得往上提了,否则你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岂不白白断送。”说话的是一房堂亲,膝下好几位庶子庶女,若是哪个得了余宁的眼缘,过继到了将军府,不,是中山郡王府,那也是沾了光的。
“大侄女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人,她才丧父,琐碎小事还是别叨扰她休养了。”另一位堂叔倒是毫不客气,余宁已是出阁的女子,在他眼里如何能管娘家诸事。即便是议论过继,也是他们这几个族亲商量才是。
“这如何能算小事,再者堂弟过世,她虽是外嫁女可也是郡王独女,本朝律法若是没有后嗣,理应承继三分之一的家产,堂兄糊涂了吧。”说话的是一位迂腐的书生,三十多岁的年纪,膝下只一儿一女,都是正室所出。
小素和惜儿搬来一把楠木椅子,摆在灵位正下方。余宁走了两步行至椅子前,缓缓落座,冷艳看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下,犹如菜场讨价还价,各具神态,俨然这嫡系已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有伶俐的女史端来了一盏茶,小素查看了才端给余宁:“夫人,凝神茶。”
此时余宁若有所思,她捧着茶,倒也不急着喝,思忖着庶支到底不是一脉同心,父亲才过头七,这就急着来讨论过继,商量家产分配事宜,所谓人情冷暖,如今才觉得这般寒心。
“够了,”族长自进了正厅后一言不发,听着众人争吵,忽而拄着拐杖站起来,猛咳了几声:“将军在时,你们没少受他的恩惠,如今头七刚过你们就逼着我们几个来商议继子一事,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怪道将军一脉虽人丁单薄却个个有狭义心肠,庶支人丁旺盛却屡屡出不肖子孙,我淮安余氏今后竟是这般情景,辱没祖先啊!”
老者怒目圆瞪,须臾便倒地不起,双目紧闭。
众人手忙脚乱,将族长抬到隔壁小厅里。
余宁看着这些人神情百态的模样,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可她还是留了私心,她不希望那些陌生的亲戚来瓜分这座府邸,这里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时光。
“其实叔伯们何必这般费神,”她喝了一口茶,瞥向那边安静下来的族亲:“律法对于先父这样的人家,早有定论了。我也乐得无事一身轻。”
几位叔伯听到余宁这样说,立刻就慌了神.
“大侄女,别别别,咱们淮安余氏向来是此地的大户,又不是没有旁的子嗣可以承继,何苦尊律法来办呢,平白遭人笑话也不值当,咱们也是可以变通变通的。”
本朝律法,若是绝户,除了给外嫁独女三分之一的产业,剩余的都会交给朝廷;若是有嗣子,则由嗣子继承全部家业。两相比较,对于世家大族而言总归是后者不吃亏一些。
余宁自然是知道几位叔伯的打算,他们虽不堪,却十分精于算计,总是自以为是,殊不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既然族长病倒了,不如咱们改日再议?”有人悻悻地说,族长若是不主持,他们便是说的太多,最后也是师出无名,谁也不愿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也好。”余宁勾起嘴角,朝着屏风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族亲们见今天议事不成,在不愿多留,只相互让着出了前厅,装作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待他们都走了,余宁挥退女使侍从,只留了小素和惜儿,一起进了小厅。
榻上老者缓缓睁开眼睛,见余宁在右下坐着,长叹了一口气。
“阿翁,如今没有旁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她看着眼前的族长,轻声说。
余氏族长直起身坐了起来,接过小素递来的拐杖,说:“若你是个儿子多好,也绝了这些人的念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常情罢了,”余宁坦然道:“不妨与阿翁说句实话,钱财倒是其次,余家世代簪缨,父亲是剑走偏锋走了武将之路,若能有个后生能肩负起中兴家族的使命,委实也是家族之幸。”
族长沉吟一会,点头道:“你这丫头,倒是明事理。”
“说来惭愧,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总归我也是余氏女,母族不兴,自然也是一损俱损。”
老族长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只说:“你心里可有什么人选。”
“这正是我想问阿翁的,阿翁若是心里没有底,如何会演这样一出戏来支走这些人呢。”
“你很聪明。”族长皱着有些探寻地看着她,叹道:“果然后生可畏。”
“阿翁不妨知无不言。”
“我心里有一人选,他的祖父与你的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算是嫡出,上元三十年佳王叛乱,你父亲孤身追随了堇王,你堂叔父是言官,生性耿直,在朝堂痛斥佳王不忠不孝,引来贼首嫉恨。”
余宁听得仔细,她想起父亲在时一直都在寻余氏的嫡系旁支,却没有对她讲过这段故事。
“我这位堂叔可有消息。”
“自你嫁去汴京,将军派人去寻了许久,临终前终于寻到了他们一家,可惜寻到时你堂叔已经故去了。他是老来得子,近不惑之年才得了一对双生子,我想着不如接了其中一个过继到本家,一则他家曾受佳王迫害,家徒四壁,也可缓解生计,二则,虽是旁支,到底也是出自嫡系,比起旁枝错节来历清楚一些。”
余宁思索着,族长的话的确很有说服力,文正后生,又属嫡系旁支,的确是不二的人选,只是也不知道那孩子愿不愿意。
“算起来那孩子年岁尚幼,只怕他家不舍得。”余宁问道,担忧:“若是不愿意,如何能强人所难。”
“他家不舍也难。”族长说道:“一介妇孺,家中没有男丁,大女儿又要议亲,还要养活一对双生子,实属不易。她终日靠着替人缝补为生,早已心力憔悴了,如今孩子渐长,日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总不能眼看着孩子们活活饿死吧。”
余宁皱起眉头,不免感慨,若非战乱,他们如今也不会是这样的光景。
“阿翁,我可否见一见他们。”
族长沉吟了一下:“也好,我来安排。”
三日后,余宁起了一个大早。
因还在孝期,她穿了月白色的襦裙,外罩一件青色的褙子,左面鬓间簪着一支白玉簪子,发髻上别了一朵素白色的花。
“夫人,奴婢给夫人换一支镂金镶玉步摇吧。”小素有些不习惯余宁穿得这样素,即便是孝期,这般朴素着实不像样子,没点官夫人的体统:“夫人也得顾虑着公子的身份。”
“你不知道,”余宁将玉镯带上,缓缓说道:“堂叔一家清贫,我若穿金戴银,恐有炫耀之嫌。”
“好歹也是官宦之后,如何这余大人家里落到这般田地。”惜儿也是十分不解:“余大人为官二十年,难道半点积蓄都没留下。”
“他生平清廉,又乐善好施,时常周济贫苦的仕子和佃农,再者逆王作乱时,听说他家的旧宅付之一炬,一家子流落山野,乱世保命要紧,谁还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原来如此,”惜儿点点头:“可他们为何不来投奔将军呢,昨日族长不也说了,将军寻了他们一家许久。”
“堂叔书生气节,恐怕不愿别人说他攀附权贵。”余宁理了理鬓发,心情艰涩:“又或许他们打算回来了,只不过堂叔中途病逝了……”
小素和惜儿对视一眼,这余大人一生贤名是有了,但晚景却这般凄凉,难叫人不唏嘘不已。
乡间小路,郡王府的车架不便,就有小厮另准备了一架骡马车,以备不时之需。明书里里外外细查了一遍,确定车架安全才离开。
余宁和窦离一起用了早膳,就把今日要做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最近也有许多事忙,京中的诏书来了三四道,都是催他回京的。
明书今早已是第五次到前厅来递消息了,第三道急诏,和前两道原模原样的诏书。
“官家找你了。”
窦离浅笑,说:“不必忧心。”他将面前的一碟子肉馅馒头递到她面前:“多吃点,今日你不是要远行吗。”
“我都吃了三四个了,实在吃不下了,”她本就不爱吃肉糜,偏偏这馒头还是肉馅的,教她避之不及。
“那就带点糕点,路上吃。”
“官人,妾身又不是小孩子,哪会容易饿的。”她又将糕点推了回去。
“好吧。”窦离见她执意不肯带着,便不强求,只说:“让成山跟着你去,路上若是不太平,还能有个人保护你。”
余宁应下了,见他还有话说,又问:“那你身边只有明书,不太妥当吧。”
“无事,明书是探视司侍卫首领,自是身怀绝技,况且这些年历练着,武艺只会更精进。”他握上余宁的手,说:“倒有另外一件事要和你说。”
余宁看着他,认真听着。
“我恐怕这几日会回京去,这一路怕是不能带上你。”
“……是金阳公主的事吗”
“不是,”窦离看着她,说:“与公主无关,是朝廷的事情。”
“那……我过几日自行回去。”
“不行,”他说:“自行回去对你名声不好,你安心在这边住着,等我回来接你。”
余宁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打鼓,忽而抓住他的手:“若是有什么事,你不许瞒我。”
窦离冷峻的容颜松动了一刻,扯出一抹淡然的笑意:“别胡思乱想,左右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文臣吵得厉害,我又不再京中,恐怕他们肆无忌惮惹出什么事情来。”
“真的?”余宁盯着他的容颜,想要看出一丝端倪。
“当真,我发誓,”他说:“绝不敢欺瞒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