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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渭城朝雨浥轻尘 许贵妃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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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看着那抹绰约多姿的背影,忽然一起一桩往事。
旧年彷徨无措的妙龄少女求了一支姻缘签,签文落地,我看了一眼不算好签,只是中平。
再看去时,神色微动,那句签文如今他还记忆犹新: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我心下一震,便知这女孩儿命数不凡,只是血泪相伴艰险苦涩,虽有善终,奈何孤独所依。
------------------------------------------------------琼度大师手札
许家祖上有功。
这是我自打记事以来,父亲常对我讲起的故事。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从此辅国公府便成了闲散的勋贵一族。幸而家中子孙争气好读书,至曾祖父一代,族中便有好多两榜进士出身的子弟。自此许家便受到天子器重,沉浮宦海。幼年时我坐在父亲怀里,听着父亲颇为自豪地讲述家中过往荣光。
我上面有长姐兄弟,下面有两个弟弟,幼年时一屋子兄弟姐妹十分热闹。
身为女儿家,我与长姐朝阳性子那是南辕北辙,仿佛不是一个娘生的一般。长姐品性随母亲,举止端庄又知书达理,是个旁人称赞不已的大家闺秀,深刻地贯彻了长姐如母这四个字的真谛,对上孝顺父母,对下爱护弟妹,堪称典范。
我兄长酷爱读书,因常年在太学读书不常回家,年纪不大却老气横秋,一见面就爱循循善诱。我嫌他总是管束自己,总爱躲着他。
四弟与我是双生子,我们与上面的长兄长姐不同,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最爱出门打马野游,因我占了出生的先机,所以自然居长,那双生子的另一个兄弟,就成了辅国公四公子。
五岁的时候,祖父大笔一挥,取儒光二字,从此我那四弟就有了正经名字。对于自己行四的位置,他一直心有不服,明明是双生子,凭什么喊我一声姐,所以他人前人后,从来不叫一声三姐,直接唤我名字——朝雨。我俩从小爱争高低,吃食也要争,练字也要争,哪怕挨板子,谁也不第一个不低头。可两人打架归打架,该疯玩的时候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再下面是一个庶子,乳名叫谨哥养在母亲跟前。我七岁的时候,谨哥还不过七八个月大。姨娘是母亲的陪嫁中最老实的一个。在汴京,所有官员都有几房妾室,父亲一直不肯纳妾是个另类,母亲担心官家过问,硬是逼着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家风如此,父母兄弟又是这般和顺可敬,我那时不觉得,现在想来那才是最幸福的日子。
长姐十五岁及笄时,族中长辈均齐聚一堂观礼,我才刚过十岁,好动的年纪难得安静地坐在一旁。长姐秀外慧中,在汴京女眷之中素有好名,许多望族曾有暗示父亲,意欲结秦晋之好。
今日及笄,长姐便要挽起长发,簪子入鬓,从此便是待嫁之身。我坐在一旁,今日列席的长辈中有不少清贵之家,依次有淮阳余氏、清河窦氏,渭城老家的亲戚,另有一些在京供职的亲朋好友,她们将这一方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父亲是个迂腐的文官,一则不愿授人以柄说他攀龙附凤,二则不想委屈女儿希望能门当户对,考虑多番,恰巧柴氏一族中有嫡公子年岁相仿,样貌学识家室地位都匹配得上,便早早允了柴家。
长姐自然是父亲母亲的骄傲,母亲所有子女中最疼爱的就是长姐。她总说朝阳其实不必事事出挑,哪怕平庸一些,一生顺遂也没什么不好。母亲自然是疼爱姐姐,对我却时常唉声叹气,少不了数落。她对我早已是束手无策,只求有人能看在辅国公这份尊荣上愿意来提亲,她就谢天谢地了。
我哪有这般不堪,于是借口说出门上香,便换了男装去瓦舍听戏。瓦舍三教九流之地,只要愿意,可买上一包瓜子,泡上一壶江茶,便能坐在那儿听戏。
我坐在那单间雅座里,看着楼下那些人,看那戏子时不时眉眼流转,引来那些男子的垂涎之情。
“找你半天,你居然借着我的名头在这儿听戏。”儒光老大不高兴,招手让跑堂端来一壶江茶,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什么东西,你也喝得下。”
我白了他一眼:“这汴京百姓都喝得下,唯独你许公子挑三拣四。”我将瓜子壳放在碗里,拍了拍手,说:“找我做什么,又是母亲让你来找我。”
“母亲这会儿没工夫管我们俩,”他支着脑袋,小声说:“宫里要变天了,这几日几位皇子总是隔三差五寻父亲吃酒,父亲推拒了好几次,不想惹了几位贵人不快。”
“皇子?”我一愣,问:“官家要立储?”
“我是听二哥说的,官家怕是不太好,想趁着清醒立太子,可是几位皇子要不好大喜功,要不沉浸酒色,都是不堪托付的人选。”
我脑海中转了转:“可官家总得从儿子里挑选吧,再不济,都是他们赵家的天下。”
“那是自然,不过父亲不肯允那几位皇子,恐怕官家心中有人选了。”
“谁呀。”
儒光凑近我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啊?”我有些不敢相信,转而一想,官家这是矮子里拔高个吧,不以为然地笑笑。
半个月后,宫中传来官家病逝的消息,新皇继位,又是一番新的景象。新皇仁慈能体恤民间疾苦,大赦天下,后尊吴氏为太后,册立窦氏为后。
吴太后素来心机深沉,垂帘听政把持朝纲,任用亲信,又将亲侄女放在官家身边册封为宸妃,丝毫不将窦皇后放在眼里。
我看着父亲整日唉声叹气,不免对这位年轻的官家生出鄙视。
十五岁那年,有一日姐姐回门来看母亲。我在园子里本高兴极了,凑近时却见母亲愁眉不展,想着是不是哪里又惹了她不高兴,便识相地躲着她。
我跑回自己的小院,坐在藤架下的千秋上,抬头看着蓝蓝的天,想着明日该去哪儿玩耍,那浮山楼最近出了一款新的点心,一定要去尝尝。
“姑娘,”乘风匆匆跑来,说:“大姑娘往这边来了。”
我高兴极了,正想着一会儿怎么去看她,大姐姐却亲自来寻我。我忙说:“快起沏茶,对了,还有那珍藏的点心,系数拿出来。”
大姐出嫁后很少回门了,她一把抓住我,像小时候一样打算哈我痒痒。我笑闹一阵,一把抱住她说:“好姐姐,快饶了我吧,我都不是小孩了。”
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她,却见她眼睛起了雾气,喃喃道:“是啊,你不是孩子了。”
我着急地问她:“大姐怎么了,莫不是姐夫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她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说:“姐姐是高兴,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该许人家了。”
“我还不想出嫁呢。”我笑着说:“母亲都说了,这汴京城里能看上我的,大概是有些眼神不好。看看这些个人精似的公子哥儿们,妹妹我怕是一辈子得赖在家里了。”
姐姐被我逗笑了,她捏了捏我的脸颊:“就你鬼机灵。”
“姐,你这回带什么好东西给我。”
大姐唤人递上一个匣子,里面是女则女戒。
我一看,皱起好大眉头:“我不喜欢这些,大姐你是知道我的。”
姐姐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抓紧时间看几眼,三日后,你要进宫去见太后。”
“太后?”我一惊:“她老人家找我做什么,她又不认识我。”
“朝雨,太后找过父亲,说想见一见你,”她说得很隐晦,以为我听不出来。可我又不蠢,自然想到背后的深意。我摸着那本书籍,忽然有种昔日之乐一去不复返的感觉,害怕有之,担忧有之,彷徨有之,唯独没有惊喜就是了。
我总算明白方才看见母亲脸上的愁绪,大约也想象得到父亲的优思,我虽贪玩任性,却也不是不明是非。
母亲给我找了一位女官来教我规矩,每日光是跪拜之礼就要练习三遍,我心中很是不快。
这一日,因说错了一句话,女官罚我抄写女戒。我心中委屈,就一个人跑了出去。七月流火,我一个毫无目的地游走,忽而听到山上有钟声传来,像是将我的飘散的魂魄招了回来。
我踏进那座寺庙,庄重的大佛垂眸看着善男信女。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他们虔诚地跪拜,仿佛能得到救赎。
儒光知道太后想把我许给娘家的侄子后,去打探了那位公子的品性。那些人来回报时支支吾吾说了实话,那厮二话不说直接去父亲跟前,求父亲别答应,大不了以后他养我。父亲大怒,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关了禁闭。
原是那吴家公子才过十六岁,家中通房妾室就有六七个,庶子庶女也有二三,不喜读书不思进取,还爱狎妓,龌龊不堪。
我躲在角落里,忽然有种毫无希望的感觉。若不然我真去寻死,这样父亲母亲就不用为难,也不必受天家挟持。
“小施主,你有何心事。”
头顶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我抬眼望去,见那是一个样貌周正的和尚,年纪与渭城叔父一般大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默默低下了头。
他见我不说话,于是转头看了看,见我身边并没有人跟着,一时觉得奇怪:“施主是哪家的姑娘,小僧派人去寻。”
“大师,”我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问:“世人皆拜佛祖,佛祖真能听到世人心中苦难,渡人苦海吗。”
他看着大佛,双手合十,说:“万般皆是苦,万般又皆是空,佛不过是教人行善事存善念,苦海无边,各有天命,缺的不过是心头的一盏灯。”
我大概是没有慧根,并不能理解这般深奥的道理,却记住了苦海无边这四个字。身居高位不必担心衣不附体食不果腹,我爱穿梭市井,亲眼见过那些灾民饿死在路边而束手无策。我与那些底层挣扎的人相比,已然过了十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大师,我能求一支签吗?”
他朝我一笑,吩咐小沙弥拿了签筒过来:“施主可以一试。”
我虔诚地跪在佛祖金象下,闭目要签,直到听到签文落地的声音。睁眼时,看到那支落在脚面的签字,上面刻着中平二字。
大师神色微动,复又看了我一眼,温和地说:“天机不可泄露,施主只记得命中主富贵就是了。”
我看着那句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只当是日后便要在后宅之中斗智斗勇了。
三日后,女官带着我去太后。回去的路上路过紫宸殿外,只见空中不远处飘着一只彩凤纸鸢,我正看得出神,忽有一阵狂风袭来,那纸鸢断了线,悠悠荡荡向我这儿飘来,直至脚边。
我捡起来,只见它有些残破,翅膀与凤尾处皆有破损,也是难怪,这样大的风,又是纸糊的东西,怎会不坏。
“这位姑娘,这是我家娘娘的东西,可否归还?”一个小宫人站在一丈远的地方,小声询问。
“哦,给你。”我连忙把纸鸢还给她,我可不敢惹宫里的贵人,一个太后就足以让全家上下心惊胆战。
那宫人回去了,我叹了口气,依旧往宫门走去。
不过是,就有两个内官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心下害怕,怎么又惹贵人不喜了吗。
那内官倒也客气,只说:“娘娘请姑娘过去坐坐。”
我跟着内官进了紫宸殿,那前院里摆着一张榻椅。椅子里坐着一位贵人,此时正抚摸着这只纸鸢。
她看见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宫人小声地提醒,这是皇后。
“给娘娘请安。”我规规矩矩地拜礼。
“那淘气的许三小姐,如今也这般亭亭玉立了。”皇后没有那高高在上的感觉,倒显得平易近人,我竟生出一丝亲切之感。
我尴尬一笑,看来关于我的光荣事迹,必定是传遍京城了。
“朝雨,你捡回了本宫的纸鸢,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吗?”
“嗯?”我一愣,我还真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回娘娘,臣女……”
“无事,”她和蔼一笑,“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要什么,再来找我,可好?”
“嗯,谢娘娘恩典。”
回府后,我将宫里的见闻说与母亲听,母亲忽然眼前一亮,问:“皇后果真如此说的。”
“是呀。”我不解地看着母亲。
“好,好!”母亲似是激动,朝着皇宫的方向拜了拜,口中念道:“娘娘大恩。”
“怎么了,”我连忙把母亲扶起来,说:“我还没想好要什么呢。”
“你父亲前两天说官家寻他,今日皇后娘娘就赏你恩典,恐怕官家是动了亲政的念头。看样子,你父亲拒婚有把握了。”
“真的?”我高兴地问:“父亲真的打算拒了这门亲事。”
“咱们虽是臣子,可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太后如此仗势欺人,你父亲拼尽全力也不许家中受这般侮辱,如今皇后娘娘如此说,说不定就是官家的意思。”
我开心极了,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天还是待我不薄。
九月初六,天朗气清,班师回朝的大军路过朱雀大街,我站在人群里看到领头的将军,竟是一位年轻仕子。
这般细皮嫩肉,能成什么气候,我坐在楼上不屑。
儒光笑着跟我说:“那可是窦家的小公子,虽看上去弱不禁风,可熟稔兵法,这次攻打辽军,这位小公子功不可没。”
我仔细端详了那位书生,不由敬佩起来。彼时情窦初开,在楼角匆匆一见,便生出绮丽。
一年后,宫中官家与太后成水火不容之势,辅国公府也倒向了官家。太后终于忍不住,发动了宫变。
官家身边的近侍被冲进来的禁军灭口,紫宸殿也被围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窦家小公子带着人马进宫救驾。
我紧张地问着哥哥:“他带了多少人,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儒光白了我一眼:“我说你这人,平白替外人操心。再说,他又不认识你。我听说这小公子早年订过亲了,快死了这条心。”
我脸一红,怒道:“我又没说喜欢他。”
他又一笑:“也不是没有机会,虽说订过亲,那姑娘还没过门就死了,有世外高人说了,他是克妻的命,男生女相,非长寿之辈。你想嫁过去守寡?”
“闭嘴!”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嫁不出去你就等着养我一辈子吧。”
“啧啧啧,还想我养你,”他摇了摇头,说:“赶紧想想其他出路,况且我家慧娘会吃醋的。”
我追着他一顿敲打。
我们几个小辈这几日被关在家里,家中人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十月初四,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宫变失败畏罪自杀,宸妃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宫人供出宸妃觊觎后位行巫蛊之术,被官家赐死。
辅国公上下都心生敬畏,这位官家并非可欺之辈,必定能成中兴之主。
十月初六,我见儒光躲着我,我心中疑惑,问:“怎么近来总是躲着我,你到底瞒我什么事呢。”
儒光拿着扇子,眼中似有惋惜:“那窦家小公子,仙去了。”
我心口某个地方一钝,似有同意:“这么……突然。”
“嗯,他中了暗箭,在心口的位置,没痛苦多久,就合眼了。”他拍了拍我的头顶:“世上好儿郎多得是,哥再替你找一个。”
“谁是你妹妹,我是你姐姐!”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流眼泪。母亲说我没心没肺,这辈子大概难有什么事情让我动容。
可是我虽然动了真心了,却没能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