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多美味》谢知微

17、娃娃

　　楚河并未随太子离开，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只不过方才见到自家妹妹和宋小冉，临走时再提醒她们一遍罢了。

　　“哥哥，我们马上就走。”楚文文忙道。

　　楚河神色不大好，但看了宋小冉一眼，便放软了语气，道：“没事了，你们两个不要玩得太晚，路上人多，注意安全。”

　　宋小冉拉着楚文文点头，楚河又道：“我原想派侍卫跟着，怕你们玩得不自在才撤去，身边就剩一个巧儿难免照顾不过来，你们若有急事可拿我的令牌去找巡防营，千秋节四处都有值守的人，文文也认识。”

　　宋小冉乖觉地道：“多谢楚河哥哥。”

　　楚河点了点头，去处理公事了。

　　离开喧闹的人群，楚河拐进一条巷子，侧面开了扇偏门，他推门而入，屋舍前站着一人，正是李夙，他换掉了偷袭的那身黑衣，虽还是一身玄色，但布料截然不同。

　　昏暗的光线下，他抱剑立在阴影中，身姿颀长，看见楚河进来，他略抬眼，眉目极锐利。

　　两人视线交错，楚河停顿了刹那，回过神来率先开口，说的是公事：“二皇子在殿下府中做客，殿下命我缉拿刺客归案。”

　　李夙道：“都安排好了，殿下还有什么吩咐的？”

　　伪装成刺客的人，除去太子府暗卫，就是特意找来的死囚，会些功夫，想用自己的命换家人平安，而死在街上的就是这些人，另外还有几个用来充人数，楚河再调查几天，便可将这几个人逮捕交差。

　　两人相识不久，戒备之心比同僚之谊更多，不过短短磨合，大致都看出来对方不是迂腐之人，楚河诗书满腹却与寻常板正大臣不同，李夙为太子杀人利器，却也不是短视无智之人。

　　楚河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很快将下面的部署说了，用词斟酌隐晦，李夙静静听着，而后道：“让殿下放心。”在他看来，和以往杀人手段无甚不同。

　　楚河略一颔首：“此番劳烦统领了。”官场的礼节还是必要的。

　　“楚大人。”在他转身时，李夙忽又叫住他。

　　楚河道：“统领还有事吗？”

　　“在下有些好奇，楚大人为何会愿意为太子殿下办事。”

　　楚河瞳孔一紧，他言语直白，让人辨不清其中含义，不过很快他恢复了常态，道：“与统领一般无二，做臣子的当要侍奉主上，尽忠职守，难道统领不这么认为么？”

　　李夙淡淡弯了下唇，没再说什么，两人不熟，话里有几分试探很正常。

　　楚河的白衣消失在门边，李夙也从侧门离开了。阴暗的街巷通往宽敞的朱雀街，千秋节正值一日最热闹的时辰，城楼上烟花蹿上天穹，绽开五色照亮了临安城，四周都是结伴同行的游客，人声鼎沸，笑声遥遥。李夙买了壶酒，飞身跃上屋檐，夜风不冷，只不过满城灯火照不到屋顶，临安城被光芒分成了两个世界。

　　李夙靠在檐角，看着烟花散落。明明是夏天，洗掉一身血色，也感觉不到多少暖意。耳边声音嘈杂，有小孩子的笑声，还有游人的嬉闹，通通裹进风里，与他擦身而过。他想起第一次在阁楼上看烟花，那时候师父还在，他刚刚杀掉一个死囚，手还在发抖，就被师父拉出来看了一场烟花。

　　那天晚上，师父什么都没说，只在离开时摸了摸他的头。

　　那一幕，他一直记得，暗卫本没有师徒，他却肯让他唤一声师父，大约不想和稚子计较罢。仔细想想，那个人已经离开八年。

　　做暗卫常在生死间游走，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容颜、时间，都记不大清楚，这样当有人在面前死去的时候，就不觉得难受了。

　　可今日不知为何，那个人的容貌恍惚从记忆的断层冒出来，连花白的头发都和从前一样。他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杀得胃疼。

　　一束烟花在天幕上炸开，街上传出雀跃的欢呼声，听着那些声响，好像自己也开心了一点。

　　真好，还活着。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至于怎么好却也说不清楚。

　　烟火很长，等到烟花燃尽，已经到了夜里子时，临安夜市一贯营业至丑时，现在不算太晚，不过许多人受家规约束要回去了。

　　他跃下房顶，折返回住处，没料到路上碰到了熟人。

　　长街中央，宋小冉提着灯笼和楚文文告别，身边人多，灯火通明，她也不怕有事，就让巧儿带楚文文回去了，否则两人跟着她一起绕路怪麻烦的。

　　楚文文与她黏糊了一会，说不动她，只好和她告别：“你千万注意，千秋节虽然人多，也别托大，记得走大路，运河边亮一些，你走那里吧。”

　　“好啦，婆婆，你快回家吧，小心楚河哥哥派人来找你，说好了亥时到家，这都什么时辰了。”

　　楚文文哼了一声，道：“死丫头，还不是想和你多呆会。我明日就把传单发出去，记着做好糕点来找我。”

　　“赚钱的事情忘不了，多给你几块糕作报酬啊。”宋小冉笑道。

　　楚文文亦是笑个不停，两个小姐妹又说了几句，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这一转身，宋小冉就看到了李夙，两人都怔了一下，宋小冉反应过来，向他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不像话。李夙站在原地没动，看她微提了裙子小跑过来。

　　李夙好似又看到了天边的焰花。

　　她喘匀了气，道：“你怎么在这，不是有事不能来吗？”

　　李夙挑拣了一下字句，究竟说路过比较好，还是怎样，最后他道：“刚刚处理完公务。”

　　宋小冉不疑有它，只道确实巧了，也省得她吹哨子把人找来，李夙伸手拿过灯笼，毕竟是雇主，既然碰上了自然要送她回家，宋小冉对此十分满意。

　　“你知道吗，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有人刺杀太子。”宋小冉闲来无事和他聊天。

　　李夙滞了一下，她那时竟在旁边，街上争斗激烈，李夙没有注意到她，不过听宋小冉描述，好像也没有认出他，李夙放下心来。

　　宋小冉之所以提起此事，半是好奇半是紧张，想起曾经李夙说他杀人为生，不免心有所感，无论做刺客还是护卫，都很危险吧？

　　“你们平日会不会很辛苦？”宋小冉尽量选择适当的词问他，这样听起来不会太难受。

　　“为什么这么问？”

　　宋小冉道：“我看太子身边有很多侍卫，就想到雇凶一事也是很难做的，花钱买命，钱越多越危险。比如那人职位极高，府中高手如云，想要缜密的布局，潜入暗杀，要耗费不少心思，话本子里说，那是九死一生的活。”

　　都让她少看话本了……李夙无奈，但转念想想，似乎和她描述的差不多。

　　“你觉得这样不好？”看着灯笼飘摇的光线，他像是随意问了一句。

　　宋小冉怕他误会，道：“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种营生，既然有人花钱雇人，就有人拿钱做事，我觉得这和开饭馆一个道理。”

　　把杀人比作开饭馆，当真匪夷所思，却又……诡异得贴切，李夙摇了摇头。

　　“只不过单看被杀之人，如果十恶不赦，不失为一种手段，百姓们还要叫好，但如果那个人是好人，平日里没做多少亏心事，因一脚踏错就要丢了性命，这就不太好了。”宋小冉认真地道。

　　李夙道：“以你之意，什么人算好人？”

　　宋小冉想了一会，道：“每个人眼里的好人不太一样，你想，如果一个恶霸横行四方，忽有一日善心大发救了一个小女孩，那在这个小女孩眼里他就是好人呀，在被欺负的人眼里，他就是恶人。”

　　李夙“嗯”了一声：“身份不同，立场不同。”

　　宋小冉弯眼道：“世人大多活在旁人嘴里，做事问心无愧就好，没办法让所有人满意。”

　　话音弗落，李夙看了她一眼。

　　“你不这么觉得吗？”宋小冉问。

　　“你感慨倒挺多。”李夙淡淡一笑，也不知是不是笑她多话。

　　宋小冉白了他一眼。

　　街巷慢慢安静下来，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宋小冉低头望着，发现自己竟习惯了身侧多出来一个人，看来雇个护卫还不错，至少走夜路有人作伴。

　　她轻哼起一首乌篷小曲，和月色一样柔软绵长，李夙唇角弯起微弱的弧度，漆黑的小巷仿佛因为身边的女子，渗进一点柔光。

　　“这个给你。”家门口，宋小冉接过灯笼，递给他一个物件。

　　“……”李夙一看，是个穿背心的陶土娃娃。

　　宋小冉看着他的脸色，拼命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了。”

　　李夙眉梢微抬，由得她胡闹。

　　宋小冉道：“一个小东西罢了，你若不喜欢，就把它丢在一旁好了。”这东西太便宜，算不上礼物，纯粹是觉得好玩，她也不知道一个男子怎么看待这物件，所以补充了这句。

　　见李夙没什么表示，她转而一笑。

　　明月映照她的眉眼，隐隐温柔。

　　李夙见她完全消失在门后，依照暗卫的习惯，手上用力，便想把娃娃毁去，然而心意似乎与之相悖，迟疑了很久，手指却松开了。

　　陶土娃娃神情严肃，有几分嗔怒的样子。

　　他沉默地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