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杨逍误终身，不悔仲子逾我墙》沈葭虞

5、第 5 章

　　春寒料峭时节，我重新踏上了回江南的路。

　　这一路走得甚为辛苦，越往南去越是心伤。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涉足江南了，前尘往事之种种，莫不让我锥心刺骨。

　　半月余，我到了皖北。我先去了舜耕山，不悔曾跟我讲，她出生于此，晓芙当年就在山中有一间小茅屋，半亩薄田。我找到那个地方，小茅屋已经完全破败了，田地也已荒芜。我环顾四周，哪里是晓芙生火做饭的地方，哪里是她们母女俩吃饭的地方，哪里是晓芙休息的地方，一颦一笑，竟栩栩如生。想到她一个人如何在夜里挣扎着生下不悔，如何细细摩挲她的眉眼取下这个名字，如何在乡邻四野的指点和白眼中独自带大孩子，我便心如刀绞。我在这里住了十天，夜夜辗转难眠。

　　从此往东三百余里便是蝴蝶谷，所在甚是隐蔽。我曾从无忌和不悔口中听他们提到过谷内之情形，旁边是胡青牛的医庐和药圃，另一边有一座小屋子，应该是无忌当年为晓芙所搭。入谷稍深，并立三座坟头。我自入谷以来，谷内花草繁茂，流水淙淙，蝴蝶翩飞，皆是春日景深的情状。然而这三座丘冢，便是再好的春意也立时肃杀凋零。最右边那一座，立碑上写着：“女侠纪晓芙之墓”。

　　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跪下来，伸出颤抖的手，摩挲着石碑。晓芙……晓芙……我来看你了。

　　千言万语，终成呜咽。

　　我靠立在石碑上独坐了三天三夜。想起来，又对她说一番话，相信她总能听得到我。当日在江南，我对她戏谑颇多，是以她总不肯好好与我说话。其实我从未曾对谁有过如此情意，故而三分戏谑，七分试探。待后来清楚彼此心意，她又为道义所累，苦苦抑制，更不敢对我假以辞色。如今她静静听我说说心窝子里的话，天地契阔，惟吾二人矣。说一回，停一回，又神伤一回。

　　我寻了当地一个能手巧匠，在她坟前重新立了一块石碑：“爱妻纪晓芙之墓夫杨逍泣立”。原本我打算替她修一座墓园，蝴蝶谷虽然景色旖旎，但总比不过当年那座庄园，刻骨铭心。况且已是清明时节，离无忌与我约定的中秋之期尚不足半年。我便想留此陪伴她半年，待教中事了，再安排移灵之事。

　　我将她当年那座小屋子修葺一番，暂且住了下来。教中及不悔均有传书到来，我从其中得知自我下山以来，无忌率领我教精英过绿柳山庄，上少林，回武当，寻回范遥及大闹万安寺之事体种种。我大感宽慰，感念明尊护佑，我明教得此教主，大事可成。另一方面，我第一次隐隐生起避世之念。我才得知晓芙离世的讯息时，几欲随她而去。然而教务缠身，不悔尚幼，已自强撑数年。如今不悔长成，教主及众兄弟亦将教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今生所欠，惟独她而已。

　　思虑之后，我买来纸笔，开始撰写《明教流传中土记》。凡我所知种种，皆落笔成字，待留与无忌供其参详。

　　不悔又传书云：教中已传下教主号令，中秋之期明教各路教众齐集蝴蝶谷聚会，商讨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之大计。信末，她问我：“爹爹，你见着妈妈了吗？”

　　我将不悔的信都念与晓芙听。我问她：“不儿的信，你听了可欢喜？”她应该是笑着答应了吧。

　　谷中无日月，转眼间已临近中秋。诸路教众纷纷赶来，无忌及韦一笑和五散人随后也尽皆来此。不悔瞧见我的模样，未曾开口倒先哭了出来。我谓她道：“傻丫头，爹爹陪着妈妈，心里甘愿得紧，你且莫哭，免得让其他人担心。”

　　待无忌接见各路教众商定大计之后，也备了祭品，来到晓芙坟前致祭。我回身对她轻声道：“无忌也来看你了。”隐隐听到身后无忌轻噫一声，我只道他是因见我近日形容憔悴，也未多在意。

　　入夜后，无忌在门外叩门，轻声询问：“杨左使，休息了吗？”

　　我起身为他开了门，无忌进来坐下，看到我摊开在桌上的《明教流传中土记》，便信手拿起来翻看。

　　我让不悔出去烧水泡壶茶。

　　无忌道：“左使有心了，我能借阅一观吗？”我回道：“正要请教主指教。”他将册子揣入怀中，又沉吟片刻，方徐徐道：“我来，是今日有两个疑问要说与左使听。门外那三座坟皆为我少时所垒，当年胡先生与胡夫人为避金花婆婆，连夜逃走，我为了掩人耳目，故而垒了两座空坟，并立碑为记。纪姑姑……纪姑姑……”他抬眼看看我，续道：“当时胡先生与胡夫人的坟，我记得是先生在左，夫人在右，因是空坟，土松而虚。纪姑姑的坟在胡夫人其右，土沉而实。此番前来，白日里我细细观察，发现胡夫人之立碑在左，胡先生在右，竟与纪姑姑相邻，时日久远，我虽小子，亦断无此理，此其一。其二，我探手所至，三者土皆松散无力，好似仓促而为。我思虑再三，此事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我内心大震，道：“教主此话当真？”

　　无忌道：“千真万确。白日里我仔细查验过，因教众甚多，我亦不好明言。但此事关系重大，不知左使你意下如何？”

　　我略一思忖，回道：“本来我此番前来蝴蝶谷，也意欲为晓芙迁坟，我想把她的遗骸带去另一个安静的地方。明日为吉日，既然教主有此疑问，待明日教众散去之后，我……我当启坟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