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夜行》吾栖碧山

6、第六章 貔貅（下）

　　那个女人在哭，宽敞的客厅里，她侧身躺在古色古香的楠木长靠椅上，脸埋进有着精美刺绣的杭绸面椅靠里，就那么隐忍的一声声抽噎着，那头浓墨般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后背，微微凌乱。

　　林玥伸出手往她肩头拍了一下，果然，手掌从她肩上穿了过去，那个女人却像是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来，倒把林玥吓了一大跳，连忙倒退了几步。

　　她这才看清了女人的脸，虽然早已哭红了双眼，从眼角微微的细纹来看年岁也应该不轻了，但是却掩饰不住她身上浑然天成的柔美气质，那张秀气的瓜子脸上有形状美好的唇和鼻子，泪意莹然的黑眸中有一种很深的情绪，林玥现在还不懂，但是后来她知道，那是一种想要却得不到的幽怨，长长的黑发因着她的动作流泻垂下来，没有丝毫烫染的痕迹，应该是浑然天成。

　　但是她在那个突然的动作之后张望了一下，视线从林玥所在的位置扫过，却丝毫没有停留，显然没有看到林玥的存在。她拿起旁边的一条绢帕擦拭了自己的眼睛，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叹了口气又放下，然后站起身来.。

　　靠椅旁边是个同系的小几，那个茶盏中还有大半的茶水，没有一丝热气，却早已经看不出茶色，是泡过不知多少遍的，林玥从那浅浅的茶汤上移开视线，抬头细细打量着屋子。

　　三室一厅的格局，面积大概一百平米左右，并不算很大，但是空间布置得十分宽敞舒适，地上铺的是深红色中国古典花鸟纹样的编织地毯，家具基本上是深色的木质品，在恰当的地方用瓷制品做点缀，在电视墙的旁边用纯白的细长花瓶插上长颈的花枝做点缀，再往旁边的墙上是镶玉石的四君子挂件，十足的古典风格。

　　林玥略略看完了，这才循着女子的方向而去。

　　那边房间里传来女子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你在哪里？”

　　林玥走到门口，看到她正在打电话。

　　“今天又不回来了吗？”女人的音调有些怪异，像是带着刻意的挑衅。

　　话筒对面的人声音骤然变大，连林玥都能听到，只是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女人却只是将话筒稍稍离耳朵远了一点，听对面的人终于说完，她才对着话筒轻声道：“我们是不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那边吼了一句然后断了声音，女人愣了一下，保持举着话筒的姿势良久，这才将电话挂断，喃喃道：“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她的脸上表情一片空洞，竟然连最开始的悲伤也没有了。

　　“不要……”林玥禁不住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女子去拿药瓶的动作，可是还是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她什么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女子拧开了药瓶，倒了一把药片在手上，小心的数出五颗，摆在小碟子里。

　　林玥刚松了一口气，看来她并不是想要吞药自杀呢，但是，女子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因为她再次数出五颗，在刚刚的药片旁边排好，然后再次重复，等药瓶里的药丸全都倒了出来之后，她去洗了个脸，抹了淡淡的胭脂，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别上一枚蝴蝶发簪，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温水，拿起一份药片吞下去，然后再是第二份、第三份……

　　这样舒缓而优美的动作，却让林玥哽住了语言，如此从容地赴死，到底有过多少期待和渴望，又承受了多久的失望和孤独，才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如此决绝而平淡的方式——她的手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林玥觉得有些发冷，这样沉默的方式向来是最直指人心的，她这个时候倒情愿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选择和那个被自己称作“妈妈”的女人一样，发泄过后来个彻底的了断，然后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新情人，作茧自缚困死的从来都是自己不是吗？可是这个女子显然不是那样的个性，她和她的外表一样有着过于纤细的内心，丝丝缕缕的绞死自己，最终断了自己求生的年头。

　　无法阻止。林玥只能捂住自己的嘴默默的看着她一口一口吞下那些药片，最终眼前的一切渐渐变成了浓稠的白雾，最终全部消失。

　　“小玥。”身边响起某个温和的声音，然后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但她感受不到温度。

　　她移开他的手，并没有回过头，只是冷冷道：“你到底要干什么，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亲眼见证她的不幸，这是你的恶趣味吗？”

　　梦貘将自己被拒绝的手移到眼前，上面有某种晶亮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绝望的人多得去了，你是不是要我一一看个遍？”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林玥当他是默认，她的的声音变得更冷了一些，但是却忍不住多了一丝颤抖。

　　梦貘叹了一口气，只是站在原地，道：“小玥，我只是能自由出入梦境而已，并不能主宰你梦到什么，我一直只是循着你的梦找到你。”

　　“你说什么？！”林玥大吃一惊，转过身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意。

　　梦貘伸出手去，拭去她脸上的水迹，柔声道：“小玥，我说了，你梦见的这一些并不是我能主宰的，是他们的气息将你吸引过来，我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找到你而已。”

　　“他们？！”林玥不解地看着眼前那个眉目依旧平凡的男子，道：“他们是谁？你是说刚刚这个女人？还有谁？”

　　“像是上次的饕餮啊，还有更早一点的烛龙啊，鹿蜀啊，包括现在这个女人——貔貅。”

　　“貔貅？”

　　梦貘点了点头，而后道：“确切的说，她是独角貅才对。”

　　“独角之貅，也就是名为天禄的雌兽。”林玥咬了咬唇，道：“如果她就是独角貅，那就难怪家境看上去不错了。她为什么要自杀？天禄不是应该十足冷情，只有贪婪才对吗？”

　　“小玥啊，我该说你什么好，这些神兽并不是生来就无情，而是从来不曾知道情这一件事，所以当它们尝到一点情的滋味，便会比一般人还要投入，直到遍体鳞伤，不死不休。”梦貘轻笑了一下，道：“一旦动情，它们在那些自诩为情场高手的人类面前，便脆弱的不堪一击。”

　　“就像是从来没有吃过糖果爆米花之类的小动物，初次尝到巧克力，一下就上瘾了，但是对于天然生长，毫无免疫力的它们而言，巧克力便是毒药一样吗？”林玥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敌意，而是和缓了下来，但语义依旧是冷的：“但是只要动情，谁又能全然不受伤，只是深浅不一而已。如果都像这只天禄一样，那这世界早就灭绝了。”

　　梦貘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故事？”

　　“估计是很烂俗的八点档剧情吧，最多不过又是第三者什么的，我实在是没耐心听这种电视里演烂了的桥段。”林玥摆手示意自己没兴趣。

　　梦貘笑道：“小玥，其实你想知道的不是吗？”他直视着她的眼眸，没有错过她眼神中刻意的闪避。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他知道她一定在用心听着。

　　“你是说因为她不能满足那个男人的性需求，也不能为他生孩子，所以那个男人才会离开她去找小蜜，全然不顾这个为了他奉献了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和全部才智为他积累现在所有的巨额财富的原配妻子？”林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道：“更可笑的是你居然说那个男人其实爱她。”

　　“他确实是爱着她的，至少在他的梦里是这样。”梦貘眼神飘向不知何方，道：“这就是人类的奇怪之处……”

　　林玥不明白，既然他爱她，为什么还要将她逼到绝境？

　　“也许，正因为那个男人还爱着她，她才会选择这么极端的方式吧。”林玥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梦貘，“如果那个男人全然绝情，那她也不至于心中还有希望。也许，这种类似凌迟的折磨早已经超出了她的负荷了。”

　　梦貘轻轻笑道：“小玥，这种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样吗？”林玥忽而也笑了，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同样不想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们也算是有共识哪。”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梦貘脸上有某种虚无缥缈的神情，林玥觉得有些凛然，于是叉开话题道：“这只独角貅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为什么选择那种死法，如果她的本体是神兽的话，吃那样的药也死不了吧。”

　　“她仅存的神力已经在和那个男人一起创业的那七年里耗尽了，现在的她和普通的凡人没什么区别，剂量足够的话，她也会死，而且身为失去神力的神兽，死去之后连转世的机会也没有，只会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么？”林玥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止是她，还有饕餮它们，其实它们的神力也所剩无几了，而且他们也几乎失去了远古时期的记忆，只当自己是个寻常人类，所以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它们有可能在虚耗自己的神力，待到神力完全消失，那它们真的还不如一个寻常凡人来的幸运。”

　　“为什么会这样呢？”林玥喃喃道。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很难过，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悲伤情绪，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像独角貅一样痴的神兽吗？

　　“钥匙丢了，所以一切都乱了……”梦貘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而后他轻轻在虚无的空中划了一下。

　　林玥眼前一片黑暗，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然后她似乎听到某位女王大人的声音：“玥玥，快起来啦，都放学了！”

　　林玥忽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学校的医务室，对了，那个像极了梦貘的实习校医周城，本来想好要问梦貘的，居然忘了。

　　她睁开眼睛，光线有些刺眼，待到适应之后，她看到金色的夕阳洒在床边的两个人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已经初初有了玲珑轮廓的，是自己的朋友，那个高挑的，正是和梦貘有着相同的脸的周城，这个时候，他已经脱去了白色的医生袍，换上了随意的休闲装扮，这样看来，更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