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葛思霭

2、第 2 章

　　吴哲在电梯关闭的最后一刻擦身进去，幸运地是并没有响起超重的警报声。工作日的电梯挤得像罐头，他勉强可以站住。
　　中伦在锦程大楼租了三层办公室，袁朗的房间位于二十二楼，吴哲在他房间里有一个小隔间。他最后一个离开电梯，急匆匆走进中伦的玻璃门，打卡，准时到达。
　　袁朗还没有到。吴哲把公文包放好，迅速清理了袁朗的办公桌，把摊开的法条放进隔间，又把仙人掌摆到阳台上晒太阳，然后从咖啡票上撕了两张兑换券，再次进了电梯。
　　早晨往下的电梯空空如也，吴哲排入锦程一楼临街咖啡店的长队。
　　“吴先生？”店员看到吴哲就露出笑容，“还是两份清咖啡？”
　　吴哲点头，把券递给他，接过两个盖好的杯子。
　　再次进入的时候电梯又是满满当当。吴哲小心地调整姿势，既不让咖啡烫到旁边妆容严整的OL，又不让袁朗心心念念的咖啡洒掉。
　　“吴哲？”一个声音响起在他耳边，非常近，气息几乎吹拂到他的耳垂。
　　吴哲头都没回，“要是你手空，能不能端一杯？我这个姿势很难受。”
　　“那可不行，哪有老师帮你拿东西的道理。”袁朗说。
　　到二十二楼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吴哲用手肘顶开玻璃门，替袁朗开道。
　　袁朗把公文包和大衣扔到吴哲桌面上，从他手里接过咖啡，笑眯眯，“今天脸色不太好。”
　　“睡眠不足。”吴哲把咖啡一饮而尽，开机准备查邮件，系统启动声被他设成了皮卡丘。
　　“早上是高峰期，开车比坐公交更慢。”袁朗也在开机。
　　吴哲愣了愣，然后气结，“我不是在说要乘你的顺风车！——更慢为什么你每次都起得比我晚！”
　　袁朗一脸“我谅解”的笑容，“因为我是partner，迟到无所谓啊。你还早。”
　　“我睡眠不足是因为你昨晚跑到我床上。”吴哲横眉。内部邮箱通知周末去公园outing；学号邮箱没有新闻；下单预订的书还没有到货，推荐了别的书目。
　　“昨晚的事情很抱歉，是我不该乘人之危。”袁朗深情款款，“我很舒服，很满意。”
　　“饶了我吧。”吴哲扶额。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
　　“你好。”
　　“差不多结了。”
　　“好，我转告他现在下来。”
　　吴哲挂了电话，“下面接待室有人指名要你去谈谈。”
　　“真大牌。”袁朗说，“什么案子？”
　　“谋杀。”吴哲笑笑，“来访者叫史今。”

　　史今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他穿着浅灰色的大衣，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喝着前台泡给他的茶，神态平静。袁朗和吴哲走进接待室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吴哲看到他有双眼尾微微下压的眼睛。单眼皮。
　　这种眼睛，吴哲在他年幼时的京剧老师那里听过。不是神态飞扬的料，但是长着这样一双眼睛还能顾盼神飞的人，胸中必有丘壑。
　　前台介绍双方后就退了出去，吴哲去给袁朗和自己泡茶，史今和袁朗寒暄着，“我知道袁律师很忙……不过这个案子我觉得你有兴趣。”
　　“愿闻其详。”袁朗点头。
　　史今笑了笑，似乎在踌躇什么，“这位……你的助手，吴律师，在场没关系吗？”
　　“你尽管放心。”袁朗说。吴哲正把茶碟放下来，然后坐在长沙发的另一头，摆出记录的姿势。
　　“暂时不要记。”史今说，“情况是这样的……”他叹了口气，“你们的当事人，叫伍六一，是F大附属医院胸外的医生。应该说是最好的医生。他们说他谋杀了他以前的护士——那个可怜的女人是被毒死的。”
　　袁朗上身微微前倾，摆出聆听的姿势。
　　“他们说伍六一跟她有一腿。”史今耸肩，“不过我知道，他们没有。”
　　袁朗对他笑了笑。
　　“好吧。很久以前可能有，但是早就结束了。我知道的。昨天晚上伍六一被拘留了，检察官故意挑了那个时间。”史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我是不是该再做个详细的自我介绍？——我是个心理医生。”他双手递了张名片给袁朗。
　　袁朗接过，示意吴哲收进名片盒，说，“史先生，我有几个问题，关于案件，不关于案件本身的，你可以不回答。”
　　“请。”
　　“你和伍六一伍先生，是什么……”
　　“他是我的同居人。”史今微笑。吴哲手一抖，洇了一滩水迹在手背上。
　　“很好，对律师越诚实，胜算就越大。”袁朗赞许地点头，“然后，提审是什么时候？”
　　“后天。你们有胜算，案发当晚伍六一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家，我可以为他作证。”
　　袁朗抬起手打断他，“最重要的问题放在最后，我为什么要对这个案件感兴趣？我很久不碰刑事了。”
　　“开门见山比较好。”史今还是面带笑容，“我可以付给你很多钱，我的诊所可以聘请你做法律顾问，我认识很多地位高尚的人，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可以成为你的客户。”
　　袁朗挑眉不语。
　　“更重要的是……”史今点了点吴哲的膝盖，“你们在同居不是吗？我以为会更有共同语言。
　　吴哲把茶杯扣在了自己手背上，一口水呛进气管。袁朗一边宽容地对史今笑一边拍着他的背，“你这膝跳反应太强烈了……”
　　“我……我的清白……”
　　“方便的话，能不能明天再谈？”袁朗说，“我们要商量一下。”
　　“当然。请尽快告诉我你的答复。”史今回报粲然一笑，“我时间不多。”

　　办公室的门刚关上，袁朗就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懒得理他的低级趣味，吴哲把史今的名片抽出来递给他。USC拿的心理学博士学位，目前开着私人心理诊所，业内非常著名。
　　袁朗皱着眉看了片刻，说，“这个人我有印象，去年Y公司的年会我见过他。一个teambuilding敢收十万的狠角色。他是出得起价钱，为了他的男朋友什么事都能做。”
　　“你又不缺钱。”吴哲说。
　　“这不是重点……”袁朗对他摇摇手指，“就像他自己说的，把这个案子搞定我们就打开了一个客户源。肯付咨询费上他那里的人，基本上就是人傻钱多好骗的类型。不是很诱人吗。至于伍六一……”他笑笑，“至少他手下有很多条贵人的命。”
　　“跟同性恋扯在一起的官司不好打。”
　　“史今那种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会去努力争取，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会动用他能用的所有资源。他已经能很坦然地跟我们说这个，你以为他在乎？他已经破釜沉舟了。”
　　吴哲沉默片刻，“这么说你想接？”
　　袁朗没说话，啜饮着残留的清咖啡，然后重复，“人为了自己的真爱什么都肯做。明天给史今打电话，让他熬一晚上会比较好谈价钱。”
　　“你的真爱是什么？”吴哲更新袁朗的日程。
　　“你猜？”袁朗眨眨左眼。
　　“出道以来不败的常胜记录。”
　　“真聪明。”袁朗击节，“名师出高徒啊！——还有别为了扮酷老买清咖啡了，男人喝甜饮料不会死。”
　　吴哲这才抬起眼帘看他一眼，“中年男人有糖尿病和发胖的危险。”
　　袁朗并不急于还击，笑眯眯地绕过去把纸杯扔进垃圾桶，又笑眯眯绕回去，坐下，说，“为了表彰你的显著进步，今天晚上请你吃饭。”
　　“两个男人吃晚餐好变态。”
　　“反正江湖传言说我们已经同居了。”袁朗作死猪不怕开水烫状。
　　吴哲勃然大怒，“我刚想说这个，我明明交了房租，我是房客！凭什么说我同居！”
　　“江湖传言说那是你交给我的伙食费和安全保障费。”袁朗看着他，表情特别无辜。
　　“……谁传出去的。”
　　“不知道，所里的同人女吧。——快找个人谈恋爱吧，年轻人。”
　　吴哲欲哭无泪。
　　袁朗满意地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不想开始追寻真爱的旅途？”
　　这句话肉麻得吴哲一激灵，“什么？”
　　“我第一个案子是替农民工讨薪——胜是胜诉了，我跟农民工兄弟一起被包工头打了一顿。”袁朗轻描淡写，“你第一个案子可是一步登天。”
　　吴哲不语。袁朗说得轻巧，他可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得来的人脉却要算在中伦和袁朗名下。“我再想想。”
　　“律师要和当事人同进退。你今晚就陪着史今熬吧。”袁朗忽然叹了口气，“真想念那帮农民工兄弟啊，装修时基本没问我要劳务费。如今都回家结婚了吧。”

　　再次和史今见面是在锦程一楼的咖啡店。电梯检修。
　　店里人烟稀少，店员多少有些好奇地看着两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并排而坐，面对着另一个男人。
　　史今显示沉默地听着袁朗天花乱坠地夸赞吴哲，然后打断他，“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个毛头小子？”
　　“他不是一般的毛头小子，他是我的徒弟。”袁朗说。
　　史今轻轻晃着手里的文件夹，忽然对吴哲说，“你要搞清楚，赢了你就是给基佬账目的讼棍，输了……”他温柔和煦地笑笑，“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你扫出S市。”
　　吴哲波澜不惊，“我尽力而为。”
　　史今轻轻叩了叩桌面。袁朗发现这是他的小癖好。一时谁也没说话，各自喝咖啡。吴哲总算良心发现给袁朗换了个甜点的。
　　“好吧。”史今最后点头，“初生牛犊大概顾忌会比较少……我们来谈谈正题。”他把文件夹推到吴哲面前。
　　“基本情况我已经说过。”史今忽然显得有些疲倦，“被害人和伍六一很久以前可能有一段短暂的关系，他们就怀疑到了他头上。”
　　“情杀往往是最主要的杀人动机。”
　　“情杀？”史今的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伍六一又不爱她！”
　　吴哲没说话。
　　“有人说在案发当晚——前天看到伍六一在被害人家里附近出现。这不可能，伍六一是到她家去过，不过是一个礼拜前。”
　　“他们很久前有一段短暂的关系，不，是可能有，早就结束了，那为什么伍六一还要到被害人的家里去？”袁朗说。
　　史今抿唇笑笑，“女人的偏执很可怕，被害人，哦，她叫周娜，一直纠缠伍六一，影响他工作，总归要采取些措施。”
　　“采取些措施，这个说法太模糊了，你再次提起来的时候要明确是……”吴哲提醒他。
　　“只是谈谈，谈谈。伍六一告诉她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吴哲记在本子上。袁朗说，“然后你就信了？”
　　“是，我信。”史今说。
　　袁朗笑着摇摇头，示意继续。
　　“周娜的邻居说案发当晚看到了伍六一的车。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确凿的。”史今补充，“是辆黑色沃尔沃s80.”
　　“我也开这辆车。”袁朗说，“谁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英雄所见略同。”史今莞尔，“是我。我能做证他一整晚都在家，没有踏出家门一步。”
　　“确定？”
　　“绝对确定。”
　　“很多恋人都会为了对方作伪证。你的证明可能说服力不够。”吴哲提醒。
　　史今点头，“的确是这样。但那也没办法。”
　　“好。”吴哲收拾好文件袋，“当务之急是明天的提审，我会争取自我取保候审。”
　　“这有难度。地区检察官不是省油的灯。”史今叹气。
　　“我听说过，铁面老虎高城。”袁朗说，“我跟他打过交道。”
　　史今站起来，“有思想准备比较好。——先失陪。”
　　袁朗和吴哲微笑致意，看着他披上大衣，走出咖啡店。袁朗接着喝剩下的咖啡。
　　过了五分钟，一辆莲花扑出锦城的停车库，马达轰鸣，风驰电掣而去。
　　两人看着莲花渐行渐远的背影。吴哲说，“伍六一对史今是好啊，自己开个破沃尔沃，史今开顶级跑车……”
　　“我该痛苦地扭过头看向一边吗？”袁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