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七章 骨肉分离 ...

  •   俗语说霜前冷,雪后寒。落雪后许知途的病情几番反复,直来到了二月初立春之时,方才大好。一家人得以再次踏上旅程。

      与此同时,前线捷报频出。哥舒翰率唐军主力镇守潼关,安禄山的军队屡被击退,西进不能。郭子仪、李光弼在河北攻打叛将史思明,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牧栖白等乘着马车经过几座村庄,都能看到朝廷贴出的战情告示。

      眼见形势渐渐明朗,牧栖白宽心不少,而接下来路灵儿的一句话,更是让他喜出望外。

      “鹑衣,你又要当爹了。”

      比起瞬间爬上牧栖白眉梢的喜悦,路灵儿脸上的,可不是什么好神色了。她一手扶着小腹,眉眼低垂,黯然道:“你若还是想走,这孩子,我不要也罢。”

      牧栖白闻言将马勒停,钻进车厢里,路灵儿见了偏过头去,咬住嘴唇不看他。

      “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牧栖白心中百感交集。因着心怀隔阂,两人上一次同房,还是离开扬州前的那一晚。偏偏在这兵荒马乱的光景,流离转徙的路上,路灵儿显了身孕。“将孩子生下来,我不离开你们。”现在多出个未出世的孩儿,他的心到底不是铁打的,至此彻底没了出走的心思。

      当务之急,是给妻小找个安稳居所,一同迎接新生命。

      路灵儿听了只是叹气,眼眶悄悄红了。牧栖白踌躇一会儿,伸出手去,笨拙地握住了她的手。就在此时,一旁本该睡着午觉的许知途再也按捺不住,翻身坐起,拍手嚷道:“要添弟弟妹妹了吗?要添弟弟妹妹了吗?”

      路灵儿给他逗笑:“好哇,有人装睡。”

      许知途吐吐舌头,年关过去,他又长了一岁,头发已齐肩了,再过两年便是可以扎起头发的大孩子了。他将小手轻轻放在路灵儿肚子上,停了半晌,失望道:“娘,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呀?”

      “你这傻孩子。这才将将两个月呢。”路灵儿顺势将许知途搂在怀里,轻抚他柔软的发丝,“也不知是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我都喜欢!”许知途仰脸笑了,冲牧栖白说:“爹爹,我就要当哥哥了!”

      牧栖白含笑点头,同时,他感到掌心路灵儿的手指轻动,缓慢而坚决地,与他十指相扣。

      ============================================================================

      一家人寻寻觅觅,最终在宋州睢阳落了脚。此地位于中原南下江淮的必经之道,陆路干道和水路大运河都从睢阳城下经过。牧栖白正是看中睢阳地处险要,有重兵把守,可让妻子安心养胎。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

      五月,由于皇帝的错误决策,抵御安军的要隘——潼关失守,二十万唐军死伤殆尽。

      六月十三日,长安失陷。

      消息传到睢阳市集时,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传开。伴随着男人们的咒骂和女人们的哭嚎,飞入了牧栖白的耳中。

      他眼前一黑,手中的菜篮掉到了地上。

      急匆匆赶回家中,妻小正在小院里晒太阳。路灵儿的肚子已经隆得老高,许知途现在每天总要缠上母亲那么一会儿,伏在她身上听胎动,乐此不疲。

      “鹑衣,你怎么了?”路灵儿望着气喘如牛、面色惨白的牧栖白,顿时担忧起来。

      国都陷落,牧栖白悲痛欲绝,可他顾忌路灵儿有孕在身,不敢过分激动惊扰到她。他深呼吸几次,来到妻儿身边,路灵儿握住他的手时,他才察觉这大热的天,自己的双手竟是冰凉。

      “长安,破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说话间,他的耳边又响起阵阵风声,雁门关的雪卷着父兄业已模糊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转瞬即逝。

      随之而去的,还有少年李延吉高喊过的那些豪言壮语,关于建功立业,关于保家卫国。

      “爹爹。”许知途睁着乌黑的眸子,不安地拽了拽牧栖白的衣袖。

      风声停了。

      牧栖白看着儿子,下了决心。

      “宁儿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我要护你们周全。

      =============================================================================

      深夜,牧栖白从剧痛中醒来,心口突突直跳。

      他按住胸口,那儿咚咚如战鼓擂,疼痛不已。牧栖白全身冒着冷汗,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搅醒了枕边的路灵儿。

      丈夫的心痛是老毛病,路灵儿清醒后便施法替他将疼痛驱散了。铺天盖地的倦意袭来,牧栖白挨着路灵儿,嘟囔了句:“没事,睡吧。”便昏睡过去。

      自是看不到黑暗中路灵儿将手紧紧捂住孕肚,一脸凝重的样子。

      =====================================================================

      七月十三日,太子李亨自行登基,改元至德。

      第二日,马嵬驿兵变,宰相杨国忠被杀。

      新皇继位后积极平叛,战事趋于白热化。

      十月,就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牧栖白和路灵儿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牧栖白在产房外焦急地踱步,屋里传出路灵儿的哀嚎一声高过一声,叫他心如刀绞。距临盆已过去一天一夜,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生许知途时便是如此,难道说人妖殊途,才在生产上这样艰难?牧栖白胡乱地想着,头脑一片混沌。他回想起当初路灵儿第一次难产时那噩梦般的一个昼夜,那回她大难不死,却也几乎去了半条命。这次还能同样幸运吗?

      不忍许知途旁听母亲受苦,牧栖白已将他托给了邻居照顾,自己守在房前,眼看着产婆端进去一盆又一盆的热水。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产婆颤巍巍端出了一盆血水。

      牧栖白大骇,连忙询问:“我娘子还好吗?”

      产婆面如土色,含糊道:“现在还难说,这位老爷,你心里可得做点准备。老婆子我给多少人家接过生,你家娘子这关,怕是难过咯。”

      直待到黄昏变日暮,产婆终于抱出个襁褓中的婴孩,牧栖白的眼神瞬间亮了,冲上去接到怀里,只第一眼,脸上的笑意顷刻凝固。

      “是个女孩。”产婆疲惫地对他说:“老爷,节哀。”

      那是个模样标致的孩子,嘴唇薄薄的,这点像他。其余的五官更像路灵儿,尤其那两道深邃的眼线,可想而知是个大眼睛的孩子。

      可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卧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也没有气息。小脸涨成了青紫色,显然是窒息而亡。

      据产婆所说,孩子死于脐带绕颈,出生前即是死胎。

      牧栖白愣愣地看着这个他还来不及命名的孩子,豆大的眼泪落在婴儿小巧的脸庞,一滴接着一滴。

      他在城外找了片柏树林,将孩子葬了进去。民间迷信婴孩夭折不能立碑,牧栖白就取了一段红绳系在树梢上,方便日后辨认。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棵飘扬着红绳的柏树,也成了闪过他脑海无数画面中的一环。

      =============================================================================

      丧女之痛,将路灵儿彻底打垮了。她一病不起,连吃喝都困难。

      许知途也难以接受失去妹妹的事实,常常一个人一大早跑出家门,到日落才回来。牧栖白问起,他只说是去散心。

      牧栖白无暇看管儿子。幼女夭折,对他来说何尝不是锥心之痛?一夜之间,他的两鬓生出许多白发。可他只能强忍痛苦,将全部精力用来照顾病重的妻子。

      绝大多数时候,路灵儿都是直挺挺躺在卧榻上,两眼无神,被动接受着牧栖白喂给她的汤药和吃食。偶尔,她会从睡梦中惊醒,口中呼喊着“孩子”二字。此时牧栖白就会冲过来,出声宽慰她,发展到最后,往往是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路灵儿眼见着消瘦。同时,睢阳城外的情势也不容乐观,安军突破长安后节节进犯,势如破竹。安庆绪以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率兵十三万人南下,大军扫荡河南。此时河南城镇纷纷陷落,到了正月,仅剩睢阳未陷,这道中原通往江淮的屏障,成了乱军中的孤岛。

      而牧栖白一家人,则成了这座岛上的流民。

      “三千援兵今日进城了。”这天,给路灵儿喂药时,牧栖白向她讲述最新消息,“现在四处都戒严了,不过你不要怕,生生死死,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路灵儿咽下一口药水,慢慢摇了摇头。她说:“不,鹑衣,我们不会死。”

      然而情势越来越严峻。尹子奇全力攻城,主帅张巡率领将士,昼夜苦战,有时一天之内打退叛军二十余次进攻,连续战斗十六个昼夜。

      可是这样下去,又能支撑多久?

      说来也怪,就在睢阳被叛军团团围住,粮草逐渐告急的时候。路灵儿的病,一夜之间就好了。只见她面色红润,精神百倍,不仅能下床了,甚至走路都带风。许知途总算没再往外跑,路灵儿给脏兮兮的他好好洗了个澡。洗着洗着许知途就哭了,几个月来满腹的不安和委屈全化作泪水倾泻出来。路灵儿温柔地给他擦脸:“宁儿乖乖,哭花了脸不好看了。”

      路灵儿康复,对牧栖白是个莫大的鼓舞,让他面对眼前的困境,都生出许多勇气。不想一个清晨,路灵儿在吻过他之后,对他说:

      “我要带宁儿走。”

      “走?”牧栖白困惑地回望她,嘴角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怎么走?城下都是叛军。”值此绝境,他第一时间都没想起自己的安危。

      路灵儿轻轻抚摸他的脸,眼神几分疲惫,几分眷恋:“以我所剩的力量,尚且能拼一拼带宁儿离开,可至于你。”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哀伤,“敌人数量太多,我实在做不到。”这几天她透支力量,不惜折寿的代价将自己勉强恢复到健康的状态,只为了能够带儿子逃离这里。

      听到妻儿真的能够离开,牧栖白笑了,此刻他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那么让我掩护你们。”说着紧了紧拳头。

      “不可!”路灵儿慌忙否定他:“你留在这里,万一战事扭转,来了援兵,你还能活下来。此时跟着我们贸然出城,只能是死路一条。”若是没有援兵——她不愿说出口;兵败城破,便是最坏的状况。她想要冒险带许知途走,也是害怕落入这样的死局。

      她再也不能够承受失去孩子的痛楚。

      牧栖白了然,点了点头,冲她微微笑。

      路灵儿看着此生挚爱的笑容,脱口而出:“栖白。”

      ——“你相信有来生吗?”

      牧栖白怔了一怔,笑意更浓。

      “如果有来生,我愿再与你相遇。”

      ================================================================================

      “娘,我们要去哪?我们为什么要变成这幅样子。”许知途被母亲赶着,跑在前头,他此时化作了小鹿身躯,健步如飞。“我,我不喜欢这样。爹爹呢?我怎么没看到爹爹?”他在睡梦中被母亲拉起来,背在背上一路攀上城墙,一跃而下。之后就被路灵儿变作这幅模样,一路狂奔。

      这是他第一次化形,十分不习惯,抱怨个不停。他不知道的是,这些话语在人类听来,不过是声声鹿鸣罢了。

      路灵儿也是白鹿模样,跟在儿子身后,催着他快跑:“别说话,专心,不然变回人形就糟了。”

      说话间临近叛军营地,守夜人手持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叛军见到一大一小两头疾驰的白鹿,惊骇之下拉弓便射,却连白鹿的尾巴都追不上。

      就这样,一直不知疲倦地奔跑到日出,母子二人总算脱离了叛军的驻扎范围,跑进了安全的深山之中。

      甫一进山,许知途再也支持不住,卧倒在地,变回了人类小孩的样子,大口大口喘气。

      而路灵儿还保持着鹿身,半坐下来休息。经过这一夜逃亡,她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无力幻化人形了。

      待许知途好容易气顺了,他想起了牧栖白,急切问道:“娘,爹爹为什么没和我们一起?”

      白鹿长鸣一声,许知途听懂了,泪水顷刻盈满眼眶。

      “我不,我不走。”白鹿推着他往前走,许知途抹着眼泪,就是不动。

      无奈,白鹿索性咬住许知途的后领口,将他衔了起来,带上了山路。

      向着西边的方向。

      =============================================================================

      “我和宁儿在日月山等你。”临走前,路灵儿站在许知途卧榻前,对牧栖白如是说,“你一定要来。”

      牧栖白就着蜡烛看了熟睡的儿子最后一眼,点了点头:“好了,我该藏起来了,不然宁儿看到我该不肯走了。”

      说完,将烛火吹熄。

      他们再也没能重逢。

      =============================================================================

      睢阳城内军民坚守,直到粮食最终耗尽,都没能等来援军。人们吃树皮,吃战马,最后连麻雀老鼠都吃完了。主帅张巡带头,杀了自己的小妾,给守军充粮。百姓之间,开始有人易子相食。

      牧栖白身为人父,不忍心这么做。何况小女儿还埋在城外的柏树林里,他不想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吃人。

      可饥饿是个无法招架的敌人,牧栖白在好几天吃不到像样的食物后,士兵的灵魂爆发了。与其这样窝囊地饿死,不如趁还有力气,再杀他十来个叛军!

      于是在叛军发动新一次攻势时,牧栖白戴上了家传的玄铁扳指,拿起了刀和盾,冲在最前头。

      他不清楚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只感到最后挥着的刀都钝了。他力竭后倒下,被蜂拥而上的敌军刺穿了要害。

      这次,再不会有闪着清亮眼眸的白鹿,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不过,也足够了。

      失去意识前,过往人生的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茫茫的雪地上,母亲朝他伸出了手。远处,灵儿抱着两个孩子,渐行渐远。

      耳边,又响起了家乡的风声。

      ============================================================================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云台山内,路灵儿还带着许知途赶路。

      “娘,我渴了,我看到前面有果树,一会儿我们去摘点果子吧。”许知途走在最前,数日过去,他已经接受了和父亲分离的事实。路灵儿许诺他将来会在她的故乡和父亲重逢,他便满怀希望地期待着。

      然而此时,回应他的只有一声闷响。

      “娘?”许知途不解地回过头,瞬间呆了。

      路灵儿不见踪影。地上只剩孤零零小半截鹿角,和一滩白色的粉末。

      睢阳坚守十月之久,在此其间朝廷不断地得到江淮财赋的接济,得以完成恢复、准备到反攻的过程。前一个月已收复长安,在睢阳陷落后十天又收复了洛阳,叛军再也无力南下。

      此后唐军大举反击,到了六年后的宝应二年,史思明之子史朝义自缢身亡,其余部分叛将投降。历时七年又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终于宣告结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