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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我独独不能失去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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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李延吉衣衫里常年佩着护心铜镜,挨这一下怕是已经归西。他虽然侥幸没死,但被踹倒在地,胸口剧痛,一时爬不起来。那白鹿见状扬蹄,还要再踩。千钧一发之际,牧栖白回了魂,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白鹿修长的脖子,拼命拉住它,嘴里不住地喊:“灵儿!灵儿!你听我说!”
李延吉这下目瞪口呆。许知途走到他身边关心道:“李叔叔,你没事吧?”李延吉捂住胸口,挣扎着半坐起来:“宁儿,咳咳,我没听错吧?那鹿是你娘?”
许知途狡黠地眨了眨眼,不回答他,只敲了敲头上的布料。
这时人群逐渐围拢了过来,李延吉忍住剧痛,慢慢站起来,喝道:“都散了都散了,还看个球!”他一虎背熊腰的汉子,喊声如雷,加上忍着疼表情十分狰狞,顿时把周围人都震住了,没一个人再敢上前。
他心知自己只能威胁一时,便喊牧栖白:“子晦,快走!”那鹿本来由牧栖白抱着,稍稍安静了些,此时听到李延吉说话,又发出低鸣,后足不断刨地,锐利目光箭一样射向李延吉。
李延吉叫她盯得发憷,寒冬腊月的天,额头流下一行冷汗。心想,好家伙,难怪牧栖白说路灵儿不一般,原来是这么个不一般法,真真是惊天动地。
好在白鹿没有进一步过激的举动,在骚乱蔓延开之前,便随着牧栖白离开了。三人一鹿,藏身路边小树林。白鹿率先往里走,姿态优雅灵动,难以让人将她和方才的猛兽行径联系起来。牧栖白灰溜溜跟在后面,去到树林深处。李延吉算是怕了她,胸口又痛得厉害,就地找了棵歪脖子树靠着,解开衣服检查伤势。
铜镜裂成了两半,李延吉咋舌,随手丢弃。再看胸口,一大片一大片的淤青。李延吉咬牙,深呼吸了几番,确认骨头没断,还算安慰。这时许知途靠了过来,同情道:“李叔叔你一定很疼吧,我帮帮你。”接着不由分说,小手放在李延吉胸口轻揉,没一会儿,李延吉就感到疼痛减轻不少,淤痕也变淡了些。
——这母子俩,都是妖怪不成?李延吉心惊肉跳,这么想着,他瞅着许知途稚嫩的小脸,也生出些忌惮来。
许知途不知道他心思,还在专心致志给他治伤,鼻尖冒出汗来。他空有一身灵力,却因应用太少,运转得不自如。半天时间,渡江追父,已叫他体力有些透支。饶是如此,他仍然拼尽全力。
期间树林深处不断传来女人低泣,男人轻语。李延吉听着,恍若隔世。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许知途收回手,舒了口气:“这样就好了。”
李延吉活动了下上身,果然不疼了:“你到底是……”
话未说完,路灵儿牧栖白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路灵儿恢复了人形,一身白袍,冷若冰霜。牧栖白在后头一言不发,脸上带着倦意。
“娘!”许知途第一次给人治伤,卓有成效,正得意:“你瞧,我把李叔叔医好了。”
路灵儿冷冷抛出一句:“谁让你医他的?”
许知途从未受过母亲冷遇,吓得呆了。牧栖白开口:“宁儿,来爹爹这里。”许知途得了庇护,慌忙躲去父亲身后,抓紧了牧栖白的衣角不放松。
“你……”李延吉才穿好衣服,见路灵儿走了过来,不由自主后退,脊背贴上粗糙的树皮。
“李大人。”路灵儿冷笑:“我家鹑衣走到这里承你照顾了,接下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恕我一家不奉陪了。”
李延吉骇然:“你要带栖白去哪?”
“与你何干?我不认识什么牧栖白,我只知道许鹑衣。”路灵儿的目光变得怨毒,“他是我的夫君,我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谁也不能叫我们分开!”她越说越激动,衣摆凭空飘动起来,眼底绽出耀眼的蓝光。
李延吉本能感到危险,手默默按住佩剑,逼不得已时,唯有拔剑自保。
“灵儿!”牧栖白一声悲呼,卸去了路灵儿所有锋芒。她轻哼一声,眸色回归正常,转身回到牧栖白身边,正眼也没有瞧李延吉一下。
“云展,你走吧。”牧栖白说着低下了头,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李延吉不可置信:“栖白?”牧栖白只是低头,并不答话。
“你,你就为了这么个.......”李延吉本想痛骂路灵儿“妖女”,却被路灵儿斜眼一瞪,烂在了嘴里。他气郁极了,憋了半天,对牧栖白说:“今日一别,天南地北难再见了,只愿你不要忘了国仇家恨,忘记战死的兄弟。待东都收复那天,我会向天边遥敬一杯酒,与你同庆。敬的是你牧栖白,不是她口中的许鹑衣。”说罢拂袖而去,再没有回头。
路灵儿气得打抖。牧栖白拉住她,叹息:“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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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吉不知道,牧栖白救了他一命。
适才白鹿领着牧栖白走到树林深处,白光一闪,又化作人类女子模样。牧栖白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轻叹:“你果然是我梦中的白鹿。”
路灵儿满腹的怨怼,被他一句话化成了无尽的酸楚,那些质问的话,说出口却成了:“你......经常梦到我么?”
“嗯。”牧栖白一点头,表情还有些羞涩,“宁儿出生前经常梦到的,一头白鹿,和你方才一样。”
路灵儿看着他,想起了初见时他少年的样子,语气不自觉柔软下来:“你从没和我说起过。”
“抱歉。”牧栖白抿了抿薄唇:“我那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亏待你太多。可后来有了宁儿,我才,我才发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真想与你偕老。”
路灵儿心头一热:“所以你怎么会走呢?”她握住牧栖白双手,“是那李延吉教唆你的对不对?他认得你,他缠着我们,就是想带走你!”她越说越狠,满满都是恨意。
牧栖白没被这恨意吓着,他只是哀愁地看着她,深深地摇了摇头。
泪水汹涌而下,路灵儿狠狠抓紧牧栖白的手,指尖刺进他皮肉里,牧栖白只皱紧了眉,没有抗拒。
“宁儿他才那么小!那么小!”她哭泣着,点点鲜血沾染了她的手,是牧栖白的。她看到血,吓了一跳,甩开牧栖白,跌跌撞撞退了两步——她从未伤害过他。
她爱他,她骗他——那也是出于爱,她费尽心力麻痹他,为他罗织了一个温柔乡,可她从没想过伤害他。
他就在那里,倾注着她所有的天真与热爱,他就站在她面前,伤口淌着鲜血,目光依旧清明。
她听到他说:“战事结束时,我一定会回来。如果回不来,你便再嫁了吧,只求到时,莫要苦了宁儿。”
风声阵阵,草木在她面前摇晃起来,昏黄的天空忽而很近,忽而很远。只有他的面庞始终清晰。多年前,还是在这样的夕阳下,她遇见了和玉一样,脆弱又美好的少年。
那天她伏在他耳边说:“鹑衣,你是我的夫君。”
“宁儿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亏待他。”风停,路灵儿看着牧栖白,用近乎完美的笑容回应了他。“你将我看做世俗女子不成?”她顿了顿,“你想错了,我只要你。”
她不在乎牧栖白的过往,也不在乎他究竟有什么抱负。她等不及来世,她只要许鹑衣。
“你跟我走,否则,我杀了李延吉。”
“鹑衣。”这天,白鹿在他耳边轻语:“我独独不能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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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许知途窝在父母新雇的马车里,好奇地左顾右盼,“我们这是要去哪呀?”方才大人们之间的争吵,许知途一点也没搞明白。爹爹就是爹爹,哪还有那么多说法呢?大块头叔叔气呼呼地走了,许知途想到他是要回乡探亲,也就不担心了。
“宁儿乖。娘带你去日月山玩。”路灵儿柔声说,她又变回了那副巧笑倩兮的模样。之前在渡口大闹了一通,水路是不方便走了,于是她决定改道陆路。北边虽然乱了,但她打定主意,哪怕绕远路,哪怕多花几个月,她也要带上丈夫孩子,回日月山去。回到玃如的领地,路灵儿心中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
“日月山?那是哪儿呀。”
路灵儿轻抚许知途头顶,那儿的鹿角已由她设法隐去,许知途不必再裹着厚重的布条。她被孩子的问题勾动了思绪,想起一望无际的旷野,和大风刮过草原时,海浪一般的声音。
她轻声说:“那是我的家乡,宁儿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说罢她又唤牧栖白:“你说对吧?鹑衣。”
牧栖白坐在前座,背僵直着,没有回头,只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狂风呼号,不知会有多少片叶子,将被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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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受热心读者小水寿“惊喜”二字启发而想出的新剧情)
启程没几天,许知途便病了。
精神不振,低烧不退,一病如山倒。
病因乃是出行那日灵力透支所致,他本是半妖之躯,才出现如此反噬。
此病唯有静养,路灵儿也无可奈何。一家人投宿沿途一间山庙。
此庙早已废弃,地处偏僻,去到最近的县城来回也要一天。四周幽静,正好适合歇息。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许知途还是病殃殃的,缠绵卧榻。牧栖白心疼他,去城里采购物资的时候,给他带了两个童男童女的木偶。模样肉嘟嘟的,憨态可掬,时下流行的样式。
许知途看着父亲递上的两个娃娃,撇撇小嘴:“好胖的弟弟妹妹。”说完还是一把揽过去抱在怀里,对父亲送的礼物,他一向珍视。“爹爹你做的么?”
牧栖白坐在床沿给他按摩小腿,天气愈加冷了,他生怕孩子整日躺着留下病根。“我雕不来这么细致的,只会做些简易武器,还是我小时候打猎,跟你爷爷学的。”
许知途第一次听父亲谈起爷爷,好奇地坐直了身子,缠着牧栖白要听爷爷的故事。
牧栖白依他,避开残酷的战事不谈,说了好些当年打猎的回忆。小男孩总有些英雄情怀,当牧栖白讲到爷爷单枪匹马猎杀了一头大熊时,许知途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下了结语:“爷爷是个男子汉。”
牧栖白笑了,揉揉许知途小脑瓜:“等宁儿好了,爹爹也带你去打猎。”看到他苍白的小脸,牧栖白又是阵阵心疼。自从恢复了记忆,他就渐渐把儿子看作自己小妹的转世,是他心尖最柔软的那块肉。
“好呀好呀。”许知途摩挲木娃娃胖乎乎的脸蛋,兴高采烈:“爹爹不走,我就好得快。”乌溜溜眼里满是信赖。
牧栖白心里一酸,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宁儿这场病,与他的不辞而别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爹爹。”许知途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消失了:“你是不是和娘吵架了?”
牧栖白回神,讶然:“没有呀。”
“唔。”许知途歪歪脑袋,表情天真又忧愁,“昨晚我没睡好,听到娘一个人哭呢。”
牧栖白默默无语,这些天因为许知途的病,他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起初路灵儿还寸步不离他,后来渐渐也不跟着了——鹿妖到底还是有自己的骄傲。感情在激烈的对峙后归于沉寂,牧栖白变回寡言,难以忘怀失陷的家乡;路灵儿也随之沉默,天气愈发冷了,她的精神也越来越不好,而这身体的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
半晌,许知途觉得困了,牧栖白照顾他睡下,退出厢房,去寻灵儿。
过去六年于他,浑噩得有如一场大梦,糊里糊涂间,他便有了家室,有了子嗣。白鹿赐予他这一切,而恢复了记忆的他,对她又爱、又怕。
路灵儿在小溪边洗衣,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一言不发,默默搓洗手中的衣物。牧栖白在她身边蹲下,见她手冻得发红,稍稍犹豫后,拿过装着衣物的篮子,说:“我来。”
路灵儿眼波微荡,将捣衣杵一并递过去。这时牧栖白泛着青色的下巴吸引了她,那儿长出了细密的胡茬,使得牧栖白那张清秀的脸上平添不少粗豪之气。
时过境迁,他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少年。
路灵儿伸出手去,想要摸摸看那些胡茬。恰好牧栖白仰头望天,叫她探了个空。
“下雪了。”牧栖白轻声说。
一片雪花打着旋儿飘落,落在他的鼻尖,倏地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