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记》林愚

10、终章·魂归故里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就在李延吉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花麓深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冉香和许知途。三个人，三幅面孔。

　　冉香在笑，许知途在哭，花麓深则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李延吉连忙迎上来，看见许知途泪涟涟的样子，又是阵阵心疼，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他已经好了。”花麓深顺了顺袍子，随口问李延吉，“那孩子戴着的骨头，你可在遇见他的地方见过其他？”

　　李延吉给这没头没脑的一问搞迷糊了：“没有，我都不认识那是什么骨头。”

　　“玃如骨，你认不出也正常。”花麓深边说边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药箱，背在背上：“入药可是好东西，可惜就这一块，我还不能拿。”说完大感遗憾，抚掌叹息。

　　冉香听了大骂：“宁儿在这里你还说这回事情，我看那先前那泼皮说的没错，你真是心黑！”

　　“我要是心黑，这天下哪里还有白的人。”花麓深淡定回道，又对李延吉说，“我要出诊了，有什么事你问冉香就好了。关于这孩子，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什么？”听到花麓深要将自己和许知途丢给一个小娃娃，李延吉不禁急了。

　　“叔叔……”这时，一个声若蚊蝇的呼唤调走了他的全部思绪。

　　李延吉顿时欣喜若狂，张手把许知途搂进怀里：“宁儿，你能说话了！”紧接着想起来该好好谢谢花麓深，一转头，发现医生早就不见人影了。

　　冉香端来一碗汤药：“好了，宁儿他刚恢复，嗓子还干着呢。这是花医生给他开的药，都是滋补身体的，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说完递给许知途，少年接过去，乖乖地喝得一滴不剩。

　　李延吉忍不住问：“这位小姑娘，你是怎么认识我们宁儿的？”

　　“啊？那是六年前在睢阳……”冉香张口就来，却是把李延吉惊掉了下巴。

　　“六年前？你才多大？”

　　冉香又被打断，没好气地说：“不该问的事别问，你这个愚蠢的——”凡人两个字被她咽回了肚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延吉却想到了另外一层，脸色大变，抓住许知途肩膀摇晃：“睢阳？你们一家去了睢阳？”天下皆知，六年前睢阳被叛军围城，最后无人生还。

　　许知途瘦弱的身板禁不住他这么折腾，眼看有些喘不过气，冉香扑上来分开他们：“你干什么！有事你问我，让他去休息。”

　　一番长谈后，李延吉跌坐下去，红了双眼。这一次他知道，牧栖白他，是真的不在了。

　　他又一次失去了他。

　　而这一次，是阴阳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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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冉香之口，李延吉知晓了牧栖白一家在睢阳的经历。

　　关于音容笑貌，冉香形容得生动准确，证实了她所言不虚。

　　牧栖白那个夭折的孩子，和路灵儿的病，都让他为挚友深深伤心。

　　“后来有一天，宁儿和他娘突然就不见啦。不过我还是常常能见到他爹爹，最后，最后他战死在城墙上，人们都称颂他的勇猛。”冉香说到这里，小心地压低了声音，许知途喝完药就去里屋睡了，她还是怕他听见。“看到宁儿还活着，我真高兴。”

　　李延吉听完之后久久发不出声音，冉香看着也叹气，心想是不是等花麓深回来，让他给李延吉也看看。

　　“剩下的药都在这里，按方子服用，别弄错了，这些都是进补的药材，吃多了要害病的。”冉香将打包好的药材拿给李延吉，嘱咐完后又问：“你们住在哪里？我想以后多去看看宁儿。”

　　李延吉正要答天策府，却听得窸窣声响。只见许知途撩开门帘，走了出来，沙哑着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李叔叔，我想回一趟睢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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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许知途循着记忆，走进了睢阳城外的那片柏树林。
　　李延吉陪着他到了睢阳，出城时他一再问许知途，要不要自己陪同。许知途只摇了摇头，对他说：“李叔叔，让我自己来吧，我想和小妹单独呆一会儿。”
　　记忆中鲜艳的红绳早已褪色，脏兮兮垂在树干上。当年他还够不到这绳子，如今，一伸手就能牵住了。许知途将那段绳子解下来收进袍袖里，心中怀念起了父亲。
　　他的妹妹，就睡在这棵树下。
　　“小妹，哥哥来了。”许知途解下随身包裹，将几叠纸钱拿出来后，露出一口小小的棺材，只够放下一个婴儿。“我来接你了。”

　　他扬了扬手，一簇蓝色火焰凭空出现，将纸钱瞬间烧了个干净，一点灰也没剩下。

　　“你现在应该见到爹爹了吧，娘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呢？有个医生跟我说，娘会消失不见，是因为她将心给了爹爹。爹爹一走，娘便跟着……”许知途哽咽，又攥紧了胸前那块兽角，“我知道你不明白，我也不太明白。如果你见到他们，帮我跟他们说，宁儿……很想他们。”

　　花麓深说，妖将妖心舍给人类，可助其起死回生，从此同生共死。

　　“人死了，尚且有机会转世。妖没了妖心——”那天医馆内，花麓深瞥见一旁拼命朝他递眼色的冉香，终究没将“魂飞魄散”四个字说出口。

　　花麓深不愧是神医，诊脉后点了许知途周身几处穴位，就治好了他的哑疾。在冉香的鼓励下，许知途断断续续地，诉说了这几年他的经历。路灵儿消失后，年幼的许知途不敢离开大山，整日与虫鱼鸟兽为伴。他虽有灵力护体，不会被猛兽所害，但也因为年纪太小不敢杀生，只靠野果果腹。渐渐地，脱离人类社会久了，他对人产生了极强的戒心。碰上有进山打猎伐木的人，就会施法将他们赶走。渐渐被人们传成怪物的鹿妖，其实不过是个营养不良且孤独瘦弱的孩子罢了。

　　第一眼花麓深便察觉许知途不是凡人，诊脉后感知到的非人脉象也让他确信了这一点。根据许知途所佩之路灵儿消失后留下的兽角，花麓深确认了许知途的种族。再结合冉香提供的当年有关许知途双亲的情况，推导出路灵儿的死因。

　　语毕，许知途已是泪流满面。

　　后来他服药后睡去，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他们一家人团聚，他还牵着妹妹的小手——即使他从未见过她。

　　睡醒后，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他要回睢阳，他要为妹妹迁坟。

　　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只留下一截鹿角，能让他有所凭吊，有所祭奠的，只有睢阳城外，埋葬他小妹的那个小小的土包。

　　因为他身体太虚弱，数月之后才得以成行。期间李延吉和未婚妻大婚，在许知途看来，他的大块头叔叔娶了个不让须眉的侠女，和温柔的母亲很不一样。不过她待自己很好，身为军人，她十分敬重牧栖白的牺牲。在李延吉的新房，许知途有了久违的家的感觉，可这也使他更加频繁地，想起逝去的双亲。

　　李延吉还给他讲了许多关于牧栖白的故事，许知途这才知道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在战场上也有横戈跃马的一面。当李延吉说起牧栖白将家中五口人葬在雁门关时，许知途的心头重重一颤。

　　他冥冥之中突然有种感觉，父亲的灵魂，一定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雁门关的风雪中。

　　现在，他要把妹妹，也带去那里，和父亲团聚。

　　许知途拿起铁铲——这件事他想要亲手来做，而不是动用灵力——土包破开的一刹那，一只绚丽的彩蝶从里面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轻轻落在许知途肩头，忽闪着翅膀。

　　“小妹？”许知途望着彩蝶胡乱擦了擦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妹妹真的显灵了。他旋即湿了眼眶，哭出了声：“哥哥来晚了，让你等了这样久。”

　　“我带你回家。”

　　不远处的树后，冉香悄悄注视着这一切，指尖闪动着彩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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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知途将妹妹的坟迁入了雁门关牧家的墓地，每年清明冬至，他都会去扫墓。

　　李延吉战后在军中任职，和妻子一起抚养许知途长大，自己育有一儿一女。他无病无灾，活到了八十一岁。在他死后，许知途为他守孝三年。

　　李延吉临终的那年清明，许知途去到雁门关，在关内广武镇住宿途中，遇见了一名高鼻深目，五官轮廓却和他极为相似的年轻女子。

　　两相诧异之下，许知途和对方攀谈起了家庭情况，那女子的官话带有浓厚的口音，着实让他费了不少劲。原来她来自奚人的领地，如今奚人与大唐再度和亲，战事不存，她是来关内换购商品的。

　　“家里人都说我和奶奶长得像，她是你们汉人，只是从小就在奚地生活，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来的。小哥，说不定你我是一家人呢。”身为半妖的许知途，衰老速度远慢于常人，几十年过去，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根据她的描述，她的奶奶是个和善的人，和爷爷很恩爱。前几年寿终正寝，在儿孙簇拥下离去。

　　糖糖。

　　许知途听完久久不能言语，在心中默念这个，他素未谋面的亲姑姑的名字。

　　是你吗？

　　他还记得这个在他小时候，父亲把他抱在膝盖上，出神地抚摸着他的脸时，口中喃喃着的名字。

　　他在心底由衷祈祷，这个受人爱戴，高寿七十有余的老太太。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亲妹妹。

　　后来他回到洛阳、潜入李家、施法避过旁人，将这段奇遇告诉了垂垂老矣的李延吉。因为自己几十年不变的容貌，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随着时间推移，李家他已来得很少了。但这件事，许知途认为，必须告诉李延吉。

　　老人听完后爽朗大笑，绕梁三日而不绝。不久后，李延吉被子孙发现在睡梦中离世，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

　　李延吉的葬礼朴素而庄重，来了不少昔日的同袍和他们的后代。许知途披麻戴孝，隐没在人群之中，送了他的李叔叔最后一程。

　　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时常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