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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鹑衣》番外·睢阳花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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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天,睢阳护城河两岸,秋景萧瑟。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一团小小的白色身影,蜷缩在岸边,正是年幼的许知途。
他捡起脚边碎石,奋力往河面一丢,石子未能向他预想的那样打起水漂,而是笨重地落入了水底。
爹爹不是这么扔的!许知途负气,又拾起一块,结果重蹈覆辙,石子依旧径直沉入水中。
他懊恼地不住跺脚,却听到一声女子的痛呼——“哎哟!”
许知途举目四顾,一个人影也无,不禁慌了:“谁?是谁在说话?”
“咦?这死小鬼难道能听见我?”女声再次响起,带着十分怒意,“喂!你要是能听到,就闪一边去!你踩着我了!”
许知途闻言低头一看,脚下只有几株枯萎的芦苇。
“你是谁?”许知途犹疑地挪动脚步,站开了些,“我怎么看不到你?”
“可笑,本花君的真身岂是你这小娃娃能窥见的,我说你倒是再站开一些,挡到本花君晒太阳了……”清越女声越来越小,因为她看见孩童蹲下身来,拨开芦苇枯叶,一双乌黑大眼逼在近前,直勾勾盯着她。
许知途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一黑一白两片花瓣合成花苞,白花瓣上缀有一点黑,黑花瓣上则有一点白,俯观之,竟与太极阴阳图无异。此花模样虽生得不凡,直径不过三寸大小,像许知途这样的六岁小儿,都能抓在手心把玩。
眼见许知途新奇之下伸手来捉,女声急了,喝道:“你别摘我!”
许知途的手悬在空中,好奇不已:“说话的是你?你就是这朵花?”
花精定下心来,再看许知途也不禁惊讶:“你,是半妖?”
陌生的称呼使得男孩皱起眉头,又被勾起了心头对自己身份的疑虑,“娘是告诉过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但她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
“哎呀呀。”后半句话给兴冲冲的花精噎在嘴里,只见她摇动着银色的枝芽,花苞微微摆动,“小半妖,你可知相逢即是有缘,我看今日阳光正好,不妨你我小叙一番……诶?你别走啊!”
许知途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一脸不高兴:“干什么?”
“你你你,你就这么走了?”
“你太吵了。”许知途撅起嘴,“我要去别处玩了。”说着又要离开,眼前却飞来一只金色蝴蝶迷住视线,耳畔响起女声温温柔柔。
太极花周身流动着金色的光芒,示好道:“别走嘛,姐姐陪你玩好不好?小半妖。”
“我不叫小半妖!”许知途火气更盛,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金色蝴蝶,它实在太过美丽。
“那你叫什么呢?说给姐姐听嘛。”花精摆摆叶子,蝴蝶朝自己飞了过来,许知途也跟着回到了她身边。她心下得意,孩子到底是孩子,小施幻术,他便舍不得走了。
“宁儿……爹娘都叫我宁儿。”想到父母,许知途垂下小脑袋,泫然欲泣。
“哎呀呀。小宁儿,你受了什么委屈,同我说说,我给你做主。”她已许久没和人聊过天,入秋以后,周围的花草都纷纷睡去,只剩她来历特殊,孤零零一朵花长在河边好不寂寞。难得遇见一个听到她说话的可爱小娃娃,还是罕有的半妖,她不肯轻易放他走,也不禁真心关切他。
许知途鼻子一酸,哭道:“我妹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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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阿婆告诉我我娘生了个妹妹,可我去问爹爹,爹爹只说妹妹去了很远的地方。附近的小孩说大人们讲我家里晦气,都不和我玩了。娘也生病了,根本不理我……”
听完来龙去脉,花精大概猜到其中原委,安抚道:“好孩子,苦了你。你家住哪?告知我。”
许知途犹疑地看着这朵奇异的花,不过相识片刻,他还不能信任她:“你要做什么呀?”
“你这孩子,本花君是何身份,还会害你不成?”花精傲然道,“我是去帮你找妹妹。”
许知途的眼神瞬间亮了,忙将大致地址说明。花精听后嘱咐:“你就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语毕,太极花周身光芒散去,茎叶静止,神识已离体而去。留许知途在原地惶惶,与潺潺河流作伴。
待到日落西山,许知途脚也站麻了,人也等倦了,那朵太极花终于又在眼前生动了起来。花精舒展枝芽,像是伸了个懒腰:“小宁儿你还在,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呢。”
“我妹妹在哪里?”许知途无意寒暄,急急发问。
“你别急,本花君说到做到,已经给你找见了,只是……”花精顿了顿,“只是天就要黑了,你先回家。明天早上再来这里,我带你去。”
许知途虽然寻亲心切,但时辰确实不早了,爹娘找不见他,又该担心。临走时花精叮嘱他:“今日之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再寻不到我。”
许知途答应下来,便回家去了。花精目送他背影离去,心中想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叹息缘何厄运降临在这孩子的家庭。
星君小时候,是不是也有小宁儿这般可爱呢?
念头一出,花精即刻将之否掉——星君一定更可爱才对!
思及日思夜想的那一位,花精心头一痛,两片叶子徒劳伸向天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回应她的,只有苍茫暮色。
——“如果能,看一看他的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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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云之上,天宫之中,青烟缭绕。一处隐秘花园里,不存于尘世的奇花异卉静正悄悄开放着。花丛之间,传来窸窣声响,四五棵状若留巢雏鸟的银白小草破土而出,叽叽喳喳叫道:“你好!你好!”
睡梦中的盲香被它们吵醒,不悦地摆了摆枝叶,可惜她天生眼盲,看不到罪魁祸首的模样。只听得有空灵女声惊奇道:“哎呀,鷇草长成了。”来自一旁的和桑花。“你们好呀。”
“你好!你好!”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男女老少皆有,都是四周的花草。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欢迎着新成员的到来。“星君真了不起,如此娇贵的鷇草都让他育成了。”“是啊,比预想的晚了一年,还以为长不出了呢。”“长不出也不稀奇,这园子里不是还有几百年没开花的么?”
真吵啊。盲香对他们的讨论毫无兴趣,只想再会周公。奈何鷇草们初临世间,看什么都稀奇,向众前辈问好,一声高过一声:“你好!你好!”
这世间真有这么美?值得你们这样一遍遍叫。盲香越听越烦躁,正考虑要不要干脆封闭听觉做上一场大梦的时候,却听到和桑花唤她。
“阿香,鷇草在叫你呢。”
“我?”因为目不能视,盲香只能尽力把茎叶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鷇草们还在呼唤:“前辈!好闻的前辈!你好!”
“……你们好。”还是头一次被叫做前辈,盲香姑且也放下怨气,回应了这群初生的小家伙们。就连先前觉得聒噪的鷇草合鸣,如今听在耳中,也颇感清脆。
忽然,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传遍园地:“安静——”,是长在花园外围的燃竹,“星君驾临,小辈们不得无礼。”此竹也是仙界特有的植物,品相刚直,用作燃料投入火中,可烧上千年不灭。
他是这片花园里的老前辈,没有植物确切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
燃竹开口,周遭瞬间安静下去。盲香也闭上嘴,却难耐心头的激动。
每天每天,她都盼着星君的到来。
“好友,我们到了。”一个清越男声响起,盲香忍不住在心里呐喊,是星君!
“早就听说西斗星君有一方园子,里面种满了仙界所有的奇花异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今天可是开眼了。”
“好友说笑了,仙界何其大,花草何其多,吾不过有缘收集了一部分罢了。来,吾领你四处看看。”
西斗纪名,护身星君,位列五斗星君仙班之一。信徒远没有分管解厄与延寿的南北斗两大星君多,是五位星君飞升上仙时最年轻的一个。因为信徒少,平日也就清闲,独好侍弄花草,他便是这片花园的主人。
他所培育的这群花草拥有这样一个共识,那就是星君气质出尘,俊美无双,是几千年难得一遇的美男子。
天生眼盲的盲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上星君一眼。
“此处甚美,可见星君你平时照料得精心。只是有一事令我不解,这园中花草名目繁多,色调却清一色的淡雅,一朵艳花也无。这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姹紫嫣红,在人间见得还不多么?”
“也对,也对,是我想的太俗气了。”那人紧接着又咦了一声,“星君,这又是什么草?”
西斗星君顺着他视线看去,喜道:“是鷇草。”说着低身轻抚那几棵新芽,鷇草发出阵阵清啼。
来宾听了连连称赞:“没有偏执,没有是非,好难得的纯净之音。”
“好友懂得欣赏。此草得之不易,需用特殊养料浇灌。取春分那日的初雨,夏至盛放的荷花,秋分落下的枫叶和冬至那天的飞雪混合而成。”
“如此说来,正是四季之初代表之物。”
“不错。不过取这四物只需在对应天时去往人间一遭,也算不得什么。最难的还是浇灌之时要求人心无杂念,示之赤诚,不然就培育不出这至纯至真的鷇草。”
“看来星君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啊。”“哈,谬赞,谬赞了。”
听到星君与好友一番相谈甚欢,盲香心中对他的崇敬之心更甚,拥有赤子之心的绝色仙家,该是什么模样?
可是她看不见!她看不见!
“星君,我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莫不是眼前这朵花苞发出的吧?”
西斗星君沉吟一声:“是,这是吾以阴阳黑白两花杂交所得,吾为之取名太极花。”
“星君这么一说,我也看出这花苞闭合所现出的太极图案,实在是神奇。”
听到星君就在近前谈论自己,盲香心脏砰砰直跳,然而一腔热情很快就被浇灭。只听西斗星君又说:“可惜自它破土而出已过去五百年,仍未开花。之后吾再也没能培植出新的太极花,或许天意如此吧。”
盲香收紧了枝叶,禁不住微微颤抖。没错,她就是其他植物口中几百年开不了花的奇葩。大家同为仙株,偏偏只有她天生不能视物。她有怨,她不甘,可心底总有丁点暖意支撑她不因这份怨恨扭曲。那便是残留在她记忆深处,在她初生之时,星君那双侍弄她枝芽,干燥又温暖的手。
“那倒是可惜,这花真是很好闻。”宾客随口又嘟囔了一句,“或许换个环境,它能开花呢。”
许是这句话说动了西斗星君,宾客离开后几天,星君吩咐道童将盲香搬出他引以为傲适合所有植物生长的花园,带去居所。
不料路上竟传来丹房走水的消息,那道童情急之下失手将盲香摔落。
黑暗中,盲香感觉自己坠下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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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光袭来,正在下落的盲香眼前一阵晕眩。
她忽然能看见了。
蔚蓝的天、飘忽的云、还有那蔚为壮观的天宫,全都尽收眼底,飞快地离她远去。
复明的狂喜只持续了一时,很快她便陷入了深深的惶恐。
——我要怎么回去?
盲香徒劳地伸出枝叶,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心中最向往的人,越来越远。
——“如果能,看一看他的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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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才蒙蒙亮,许知途便找上了花精。花精如约将他带到城外那片柏树林前:“我最远只能到这里,接下来只能你一个人去面对了。”
昨天她将神识附在沿途植物上,一路来到许知途描述的地点,询问附近几棵常青树后,其中一棵向她指出前几天曾目睹许知途的父亲抱着一名婴孩出城去了。如此寻到柏树林前,柏树们告诉她那名死婴已被葬在林中。
“记住,找一棵系着红绳的树。”花精说完便停在柏叶上静待,她的修为尚浅,离体范围有限,不能陪许知途一起进去。
太阳仍未升起,昏暗的树林里寒气逼人,一阵凉风吹过,许知途不禁打了个冷颤。与生俱来的感知天赋告诉他,林间并没有活人的气息。难道花精在撒谎?许知途抿了抿唇,还是迈步深入。为了妹妹,他甘愿冒险。
当那座小小的坟包映入眼帘的时候,许知途蓦然感到了些许父亲的气息,一抬头,望见树梢高高挂起的那段红绳,正随风摇曳。
他忽然了然了一切。
邻居们忌讳的神情,父亲一夜斑白的两鬓,和娘亲眼中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花精栖在柏叶上举目远眺,看到太阳从群山背后探出了头。耳边,传来了许知途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沉沉叹息,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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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许知途站在柏树下,眼眶红红,鼻头红红,声音也沙哑了。但他已经不哭了——花精想,半妖毕竟不同于常人,小宁儿是个坚强的孩子。
眼前,朝阳冉冉升起。
花精望着万丈霞光,轻声道:“冉香,你便叫我冉香吧。”
故园难归矣,过往的名字,也就失了意义。
如今她眼里收进的,是这大千世界,只独独少了朝思暮想的一人。
“冉香。”许知途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略带羞怯地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冉香,明天我还能来找你玩儿么?”虽然接受了妹妹夭折的残酷事实,但他还是没有勇气留在家中,面对整日颓然神伤的母亲。
花精一愣,欢喜道:“好呀。”说罢又变出几只彩蝶,绕着许知途飞舞。
几百年后,在她终于结束这段人间的旅程时,面对早已染上一身风霜的半妖,心中,想起了这日的朝霞。
这是她五百年来寂寞的终点,也成为她余生里,旁观一场悲怆大梦的开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