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折枝美人灯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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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
大姐儿从此喜欢上了青云。修齐开始经常在后院的任何地方看见青云，十次里有八次身边都带着一个小尾巴。或者说大姐儿这个小尾巴带着她的三婶开始了在整个顾府的探险。
秋天的柿子树上，多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沁芳池的肥鲤鱼也躲不过被烧烤的命运，两人还在青云的院子里搭了个窝，说是准备明年养些鸡鸭。并且为到底是养鸡还是养鸭争得不可开交，最后被路过的修齐一锤定音。
“一半养鸡，一半养鸭！”
两人严肃的大眼瞪小眼一番，最终勉强接受这个和稀泥的方案。然后转头又凑到一起鬼鬼祟祟的商量在院子里立一个大秋千，可以站着荡的那种，秋千上扎满彩带，一荡能荡的比院墙还高。
大姐儿表示这样的大秋千光凭他们立不起来，建议拉其他人一起入伙。综合考虑所有人选之后，修齐凭借着成功帮助他们解决鸡鸭问题的履历被同意入伙，修齐欣然加入，并决定到时候把儿子也带来一起玩。
青云是无所谓再多个小朋友的，倒是大姐儿不愿意多个人来分享她最爱的婶婶。
这些日子以来，大姐儿粘青云粘到几乎要把床搬到杏帘院和青云同住，被她的奶娘好说歹说才拦下来。青云指着院里的杏树发誓等来年杏子熟时带着她吃个够才安抚下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泪花儿。
当秋天慢慢过去，除了青云和大姐儿飞速发展的友谊还有个谁都没想到的好消息。
二少奶奶李氏，怀孕了。
顾老夫人欢喜之下流水的安胎药成箱成箱往二房院子里搬。府里洋溢着过年般的欢悦，就连常年雪洞一般的二房，都被新生命的到来熏染出迷醉的气氛。
然而看着二嫂李氏越发蜡黄的脸色和入冬之后再也没出过门的二少爷顾修远，青云陷入深深的隐忧。
“二嫂，孩子重要，你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青云心里盼望着自己杞人忧天，看着穆氏拉着李氏的手说个不住的样子，默默关上房门，留她们交谈育儿经。
院子里却不止她一人，修齐穿着日常的白绸长衫，站在呼啸的北风中望着弟弟紧闭的房门面带隐忧。
“我刚去看过修远，这才立冬不久，屋子里就生了大大小小三四个火盆。热的我都待不住。修远却窝在床上，身上还盖了棉被。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说有了孩子，他的病也好了七分。青云……你是不是也觉得……”
青云默默站在修齐身后，看着风中萧瑟的枯枝。
“李氏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的样子。这些日子以来各色补品几乎当饭吃，身上的肉却没见长，呕吐的也很厉害，听丫鬟说，有时因为孕吐竟然整宿整宿的睡不稳觉，痰盂就摆在床边。”
“塞翁得马。”修齐轻叹。
“焉知福祸啊！”
呼啸的北风终于裹挟着今年第一场雪翩然而至，比往年都要早一些。青云伸出手接住半空中飞落的雪沫子，凉意浸透身骨。
“老爷！”整个顾府只有穆氏这样唤修齐。
修齐和青云同时转身回顾，眼中是相似的忧愁。
“我们该回去了。灯坊那里不是还有事吗？”穆氏道。
修齐微微颔首，又转身看向身边的青云。
“修齐，勉之。”青云望进修齐幽深的眼眸里，坚定的想通过眼神把这几个字刻进他的心里。
修齐重重的一点头，转身龙行虎步的走出月亮门。他仿佛真的从那两个字里获得无穷的力量。让他能够暂且放下隐忧，面对外界愈发严酷的风刀霜剑。
穆氏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扶着丫鬟的手摇晃着小脚像是个不倒翁，随时会倒却又从来没倒过。
当真正的新年到来之际，顾府的下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即使陪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伺候，也依旧动辄得咎，就连家中的混世魔王大姐儿和金玉疙瘩顾小二都被奶娘和丫头牢牢地控制在院子里，不许他们再四处疯跑。
一场又一场的雪飘洒而至，没有往年的大，却淅淅沥沥梅雨似的总也没个尽头。
民国十二年的新年，顾府连大红灯笼都没挂几只，草草祭祀完毕，顾家的当家夫人穆氏就悄悄的准备起白事的一应用品。
现在，就是普通下人也能看出二少爷的情形不像是见好的样子。流水似的各色名贵药材再次涌入二房院中，人参灵芝之类大补元气的药材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二少爷的药方中，用量也越来越重。
二少夫人李氏也已经卧床安胎月余，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害喜的症状稍减却又添了其他症候，青云看着症状有些像先兆流产，建议请西医来看一看这苦命的一家三口，却遭到全家女眷的激烈反对，包括下不得床的李氏。
“听说西医动不动就砍手断脚的，我便是死也要完完整整的入土！”李氏的眼泪如露珠般滚落，滑过凹陷的双颊。这个照顾病弱丈夫多年的女人第一次在人前流泪，青云的嘴仿佛被针线缝合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修齐暗地里询问大夫如果终止妊娠，会不会对李氏的病情有好处。结果人还没出院子就被闻讯赶来顾老妇人指着鼻子骂他草菅人命、不孝不悌。
“你弟弟这个样子，这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再有一个孩子。你就这么做兄长？盼着你弟弟断子绝孙！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孝子！你要害我孙子，先一刀砍死我！看老天爷劈不劈你这个忤逆不孝的畜生！”
修齐跪在院里一言不发等待母亲出完气，指天发誓一定保护李氏安然生产，一切以二弟的子嗣为重。然后让扶着母亲一路从荣安堂杀进松柏斋的穆氏再把母亲好好的扶回去。
这次之后，二少奶奶李氏被转移到顾老夫人的荣安堂养胎，由老夫人亲自照料。
上元灯节，修齐上午送完最后一批折枝美人宫灯，回到严阵以待风声鹤唳的顾府。
没有公务，他不想去书房。后院更是没法待。干脆越过庭院深深一路冲进闲情苑，看看能不能得片刻闲情。
预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的，他在这里遇见了青云。她裹着厚实的披风，坐在戏台中央，面前是个红泥小火炉。沁芳池的池水并不结冰，悠悠飘洒的零星雪花落入池中就化了。
修齐行至青云面前，一矮身盘腿坐在她的对面。青云并不看他，只抱着膝盖盯着眼前冒着细微热气的小炉，随着沁人的酒香缓缓诉说，
“我在巴黎有一个好朋友。她叫艾玛，是一个纺织厂女工。巴黎的生活也不全是灯红酒绿，艾玛要在工厂做很久的活，存一个月的钱，才能在剧院里最边缘的角落看一场最便宜的话剧。我就是在剧院认识她的。她不识字，却能背下《茶花女》的全部台词，每一个角色都可以。我和她成了朋友，我教她认字，她带我穿梭于巴黎的大街小巷，去一些有钱人不会去的地方玩儿。我们认识一年的时间，她知道我的家世却一次都没有开口问我借钱。在我眼里，艾玛比这个男爵那个子爵更有尊严，她的灵魂好像都能发光。有一个周末，我们约好去看巴黎圣母院的玫瑰花窗。她失约了。而后便同我失去了联系。我辗转通过她的工友找到她家里，她的家简陋的几乎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口锅。艾玛病了，窝在棉絮都露出的被子里费力的呼吸，听起来像是被人掐着喉咙喘气。我拿出所有的钱请我所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来看她，可尘肺没得治。她吸入了太多棉絮和灰尘，肺像是千疮百孔的玻璃一样脆弱。艾玛在我怀里又熬了一星期才去世，临走前把最喜欢的一本《茶花女》留给了我。愿我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阿尔芒。”
青云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故事，抬头看向对面的修齐眼中泪光隐隐，“艾玛死于贫穷。我们现在也很穷吗？”
“很穷。”
“我们的这里。”他用手指了指心脏。
“和这里。”又指了指大脑。
“都很穷。”
“我十七岁继承家业，天南海北到处跑，你现在住的杏帘院过去就是我们兄弟三人的书房。我看过严复的《天演论》，在租界的剧院里看过整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哈姆雷特》。为了看懂这些我甚至自学了英文。我走不了，就把弟弟送到伦敦，让他去学我认为重要的道理，想着等他回来就能明辨对错。我以为我已经强大到足够保护自己的家人，却发现我的话关键时候还比不过庸医和神婆。我的妻子母亲不相信我，甚至觉得我是想侵吞二房的财产。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质疑自己，我十七岁之前学的道理，和这十几年所见所学的东西越来越冲突。到底是书错了，还是我学错了？”
北风好像绝症病人临终的嘶吼，呼啸着、拉扯着，风中诡异的怪物正在择人而噬，修齐感觉自己快要被吞噬了。
一只手轻轻扶在他的肩膀上，把他从怪物的尖牙利齿间拉回人世。
“书没错，你也没错，是世道错了。”
“我们生在了两套理论都适用又都不适用世道。最大的幸运是一生只认定一种理论。偏偏不幸让我们两套都学了，就只能静静的等待世道慢慢的往其中一套理论上偏移。”
“黄粱酒熟了，喝完这一杯，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青云掏出两只青瓷酒杯，拿起火炉上小小的酒壶，一人一杯，正好倒完。
“干杯。敬往事。”青云持杯道。
“敬来日。”修齐轻轻和青云的杯子一碰，发出撞玉般的脆响。两人一仰脖，一口闷了。
杏花开的时候，修齐和青云反而放开了心绪，仿佛在赴一场终将会散的宴席，修齐带着下人在杏帘院立起了高大的秋千，大姐儿和顾小二被穆氏约束着不让乱跑，青云一个人坐在宽敞的秋千上低低地荡着。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人们所盼望的奇迹并没有出现，经常给二少爷看病的大夫已经住进了顾府二进新收拾出的小院。照顾顾修远的丫鬟和小厮彻夜不眠轮换值班，常常一夜三惊。
立夏的前一天，顾家宅院上空是堆积的浓云，浓如墨色却始终不落雨。空气变得格外潮湿，粘腻的发丝粘在每个来去匆匆的丫鬟仆役的脸上。
顾家二少爷已经接连两日水米不进，晌午的时候更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任是大夫针灸还是推拿都不见丝毫作用。
顾家全家上下除了两个孩子，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在二房院中。就连出嫁了的两个姑奶奶都回了娘家，守着病床上的兄弟抹眼泪。
掌灯时分，顾修远悠悠转醒，望着大哥吐出两个字，“孩子。”
“你放心。我的孩子有的，他都会有。”修齐握着弟弟的手保证道。
这双手是那样消瘦无力，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跟着他一起翻墙爬树掏鸟窝的手。他的这个弟弟也曾生龙活虎百无禁忌，十三岁的一场大病让他大伤元气变成了这个样子。大夫曾说他活不过十八，他硬是拖着残损的身子努力的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娶妻生子。
顾修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扯风箱似的往外倒气。在他的最后一刻，所有的亲人将他的床榻团团围住，他的指甲是死寂的青紫色，手心的温度越来越低。眼中露出无尽的疑惑，陌生于近在眼前的死亡。
最终他的嘴巴大张着，扭曲着，发出一声无声的号叫，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梗在嗓子里。
顾家二子顾修远永远停止了呼吸，停在了他二十八岁的那年。
修齐缓缓松开弟弟的手，慢慢直起腰来，耳边是女眷们震天动地的哭声。
“替二少爷更衣，给各家亲戚报丧。穆氏，各项事宜你照规矩办就是。只有一条，谁都不许惊动二少奶奶养胎。如果有人走漏了风声，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通通重罚严惩不贷。”
“送老夫人回荣安堂。”他又吩咐下人。
“母亲，你还有阿远唯一的孩子要照顾。母亲千万保重。”
亲自扶着痛哭不能自已，几近昏厥的母亲回院。又温言安抚到后半夜，服侍母亲睡下。修齐转身离开，木着一张脸把满耳的哭声满目的惨白通通抛至脑后。他需要一个地方宣泄悲伤，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酝酿翻滚的浓云终于化作了雨水，从前半夜一直持续到现在，修齐挥开给自己打伞的仆役，独自一人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第二天一早，风停雨住，顾家的仆役们开始忙上忙下的布置灵堂张挂白幡，待到正午时候第一批离得近的亲友已带着丧仪前来吊唁。将满七岁的顾小二被安排着跪在叔父的灵前烧纸，披麻戴孝的当做儿子用。
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体面而克制。
唯有一件事失了礼数，作为死者的大哥，顾家的掌家人顾修齐不知所踪。
穆氏指使仆役把府邸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杳无踪迹。无奈之下又派人去灯笼坊寻人，看着孤坐正堂的诸位男客，硬着头皮上前尴尬寒暄。
青云忙着周旋在一众女客之间，仿佛掉进了盘丝洞。男人们或许还和二少爷早年间有过接触，唏嘘慨叹之间也能品出几分真心。女客这里就基本没几个见过顾修远的面，难为她们还能抽出手绢挤出几滴眼泪。
然而几句寒暄之后，话题就转向了各自儿女，家长里短或者暗自探问意图攀附。
青云烦不胜烦，眼见着穆氏安抚完男客回来，扔下一句，“我也去找顾先生。”就赶紧趁机溜走。仍凭穆氏在身后喊了好几声也只当没听见。
青云倒也没说谎，她隐约觉得修齐会在一个地方，于是逆着人流径直向顾府最深处寻去。
围着沁芳池绕了一圈，临水阁也楼上楼下翻了两遍，戏台子上一览无余四处都空无一人。
“会在哪儿？”青云环视四周。目光转向了石林迷宫。
这石林迷宫占了小半个园子的规模。平日里除了定时清扫落叶没有人会进去。一是因为迷宫里有家主划拨的书房禁地，二是因为石林里小径湿滑难行，绕进去没个把时辰出都出不来。
青云也只是在石林外围转过几圈，没有深入就原路返回，从来没有走完过石林迷宫。
回想起昨晚病床前修齐麻木的脸，青云一咬牙，提着裙子钻进石林迷宫。
面前的路是七拐八拐，忽上忽下，脚下是昨夜积残的雨水和大片浓绿的青苔，精致的绣鞋中看不中用很快便被打湿。青云一边走，一边低声呼唤修齐的名字。
“顾修齐！顾修齐！顾……修……齐……”
空荡荡的石壁始终无人应答。
就在她准备今天就当迷宫一日游，将要放弃的时候，山石掩映处出现两扇木质的雕花门，如果不是白色的匾额上用翠绿的颜色题写着“藏云轩”三字，仅凭雕花门上灰褐色的油漆，这里几乎要被青云忽略过去。
一瞬间宛如柳暗花明又一村。
青云上前，门上的铜锁挂在一侧的门环上。
推开门望去，毫不意外的看见深处的床榻上蜷缩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想着刚才一直没有应答的呼喊，青云以为修齐睡着了。于是踩着透过太湖石照射进来的大大小小的光斑，穿过多宝阁上价值连城的汉魏美玉、隋唐陶俑、宋代的仕女图，元代的青花、明朝的宣德炉，行至修齐身后，准备伸手推醒他。
“这三幅画，是我们兄弟三个小时候第一次学画，画出的东西。我以为早就丢了。父亲走后我有了这里的钥匙，才发现他把这三幅画装裱起来挂在床头。”
青云顺着修齐的目光所指看向挂在床边的三幅画。
左侧的《墨兰图》已然有了些样子，兰叶舒展，跟街边酸秀才卖的差不多。中间的《水鸟图》让人分不清画的是鸭子还是天鹅。最右边的《猛虎图》的老虎长着比身子还大的圆圆的脸，如果不是满嘴尖利的牙齿和额头上鲜明的“王”字，青云还真认不出这原来是老虎。
“这副《水鸟图》是阿远画的。他那时还没有生病，身体很好，每天跟着我闯祸，反倒是现在活蹦乱跳的敏行小时候身体其实不大好的。”
修齐渐渐陷入遥远的回忆。
“那时候，阿远是我们兄弟三个里读书最好的一个。教书的先生是个老秀才，他说阿远只要努力进学将来最少是个举人，我们顾家就要改换门庭了！阿远十三岁的那个夏天，父亲的身子越来越差，我照例和阿远一起下河比赛游泳。他在水下被断裂的船桨划破了小腿，疼的游不动，输了比赛。我扶他回来路上他还在说下次一定赢我。谁知道没有下次了。”
“阿远回来的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一直烧的昏昏沉沉浑身滚烫。大夫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汤药一锅一锅的灌。加上病重的父亲，整个夏天顾府就像是被泡在了药罐子里。黄连般的苦味儿从每个顾家人的头发和肌肤里渗透出来，隔着整条街都隐约可闻。”
“那年秋天，阿远终于能下地了。可是从此以后洗澡都要挑选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更不要说游泳。冬天，父亲亡故。我一夜之间接手整个顾家。他们都说是父亲把自己的寿元分给了阿远，他才能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又过了几年我在上海租界遇见一个洋人大夫，我把阿远的病症说给他听。他怀疑阿远是因为被划伤后感染破伤风杆菌导致的高烧不退、呼吸苦难。从那天起我就经常做梦梦见我那天没有和阿远比赛游泳。阿远依旧能跑能跳，父亲也还活着。”
“青云，我没有二弟了。”修齐的声音沙哑而悲怆。好像绝望已经将他吞没，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要被溺死前的遗言。
青云用力把背对自己蜷缩成一团的修远掰过来，双手捧着他湿漉漉的头颅，盯着他的眼睛，温柔而轻缓的对他说道：
“这一切的悲哀都与你无关。如果上天有灵，那么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如果上天无灵，那么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是让人遗憾的意外。”
“我们控制不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只能在活着的时候让自己尽量不要后悔。二少爷走了，二少奶奶和他们的孩子还活着。二少爷那么想当一个普通人，他一定很想做父亲的。”
“现在二少爷的灵堂很乱，前来吊唁的男客没人招呼。二少爷一定希望自己的身后事整齐体面，他是那么爱体面的一个人啊。明明病重，每次在家里看个大夫都一定要收拾的齐整。”
没人能够真的对另一个人的悲伤感同身受。青云深感语言的苍白无力，只能抱着他的头，像哄大姐儿午睡似的一下又一下顺着他弯曲成虾子的脊椎来回轻抚。
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也不知是那一句触动了修齐深陷悲痛的神经。青云能够明显感觉到手掌下的脊椎在一节节伸直，怀里的身体不再颤抖。等到他的脊背完全舒展，长身玉立的站在青云面前时，他又变回了能够顶天立地顾家掌门人顾修齐。
带着青云三绕两绕出了石林迷宫，他把真实的自己锁进了藏云轩里。
顾家二少爷的葬礼办的体面、排场、无可挑剔。灵柩在自家的灵堂里停了头七，又在庙里停满七七，全庙的和尚围着灵柩做法事。
如此一个半月之后，五月初十，顾小二摔盆起灵，顾修远出殡。
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修齐刻意吩咐了绕着顾家大宅走，尽量不要惊扰到闭门安胎的二少奶奶。
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和路祭的亲友在棚子里寒暄几句，上柱香。
如此走走停停，清晨启程，等到把顾家二少爷安葬入祖坟，已是天色擦黑。一行人又调转马头回家，原本准备在附近的农庄凑活一宿，谁知还没来得及进村便被急匆匆赶来报信的家人惊得往顾宅飞奔。
二少奶奶李氏要分娩了。
没有任何人向她透露任何消息。她只是隐约听见了送殡的哀乐，随便问了两句，被丫鬟搪塞过去便回到床上睡回笼觉。
然后等到下午，李氏趁着天光倚在门框上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鞋的时候，毫无征兆的、悄无声息的破水了。
羊水流了一地，李氏感受着迟来的抽痛高声呼唤丫鬟。
整个荣安堂被瞬间煮沸。
众人赶回家的时候，李氏已经在产房苦熬了两个时辰。丫鬟端着热水进进出出，稳婆安抚着李氏不断调整着呼吸，省城里的妇科圣手被请了来坐在堂屋里随时侯命，顾老夫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停的念佛。
“佛祖保佑我的孙子。我可怜的远儿只有这么一条根儿。佛祖保佑我孙子……”
又是一夜无眠，妇科圣手也被请进产房，破晓之时，一身细弱的，猫儿一般的嚎哭传出产房。众人的悬着的心顿时落地。
“我孙子呢！快抱来我看看！”顾老太太喜得满脸皱纹都被驱散了不少。
丫鬟抱着个蓝布花儿襁褓，一步一挪的往院中期待已久的众人走去。
“不好！”穆氏的心重重一沉，“若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丫头早就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来讨赏了！七活八不活，难道孩子……”
顾老太太几乎是从丫鬟手里抢过襁褓，掀开蓝色花布，看见一个皱巴巴的孩子正眯着眼睛吐泡泡。看上去比一般孩子小些、弱些。但是不要紧，老三生出来的时候也弱，养养就好了。
“恭喜老夫人，少奶奶……少奶奶生了个……千金……”丫鬟眼一闭，“咚”的一声双膝砸地，哆哆嗦嗦报喜，满脸的视死如归。
“呃！”顾老夫人的喉咙里迸出一声怪响，好像许久没上油的轴承。
她用力撕巴着婴儿身上的襁褓，稚嫩的婴儿发出并不响亮的哭声。
然而她再不甘心也注定要失望，小婴儿两腿之间没有她期望了八个月的零件儿。
“我苦命的儿啊！”顾老夫人的嚎哭很容易就盖过婴儿的哭声，她双手一松，要不是修齐在一旁接住，刚出生的顾家二小姐险些被亲祖母摔死。
顾老夫人看也不看一分钟前还如珠似宝的乖孙，扶着丫头的手转身回了主屋，她要去哭她那苦命的儿子。唯一的香烟就那么断了。
修齐一边想把顾老夫人喊回来，一边手忙脚乱的哄着怀里这个襁褓都散开了的小侄女。
妇科圣手拖着花白的胡子从产房疾步而出。对着修齐低声几句，修齐的脸色立马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
他抬头四顾，眼里是茫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青云从他手里一把抢过孩子，抬头厉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去！”
修齐猛地点头，跟着老大夫进了产房，穆氏举步想拦，到底没开口。
大概一柱香的功夫，产房里传出李氏凄厉的哭喊，“阿远！我对不起你！”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修齐出来之后，那个熟悉的、木然的表情再度挂在他的脸上。青云抱着孩子望向他，心里不由得一坠。
两个月内，顾府再次举丧。李氏丈夫的灵堂还没来得及拆，李氏的灵柩又被抬了进去。同样的流程再走一遍，等到李氏头七完毕，灵柩挪到庙里之后，顾家终于有功夫处理两场丧事的副产品。
顾家二房仅剩的一人。
顾老太太对这个孙女的厌恶溢于言表，直接建议把这个生来不详克死父母孩子扔进马桶里溺死。
每次看见这个弱小的几乎随时断气的孩子出现在面前，她都仿佛看见了一个吮吸亲生父母血肉而生的恶鬼。哪怕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都觉得自己会折寿。
然而修齐坚决不同意母亲的提议，只说自己在顾修远临终前答应一定把他的孩子当亲生骨肉对待，就绝不食言，无论如何都要把弟弟唯一的女儿养大成人。
“你非要养这克亲的鬼丫头你自己去养。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让我看到，看她一眼我都折寿好多年！”顾老夫人争不过已成为一家之主的儿子，只能三令五申的告诫儿子自己和这个孙女必须时刻保持“安全距离”。
修齐抱着孩子侧身想要递给一旁的穆氏，穆氏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老夫人瞥见，对着儿子冷笑了一声。
穆氏有些尴尬，可她自己还养着两个孩子，接手这个天煞孤星，她也觉得晦气。
“不然……老爷把二丫头送到乡下去养？”穆氏委婉的建议。
修齐沉默不语，看着周遭熟悉的亲人，一股陌生和恐惧席卷而来，这一刻仿佛他不再是说一不二的顾家家主，而是怀里这个被所有人遗弃的稚嫩婴儿。
他的心都要碎了，他的亲人们却不懂他为何而哭。
一片沉默之中，青云走上前从修齐怀里接过熟睡的小姑娘，好像也接过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我来吧。”
青云抱着孩子转身离开荣安堂，从始至终只说了这三个字。
自此之后，修齐几乎每天都会来杏帘院探望一两回，每次手里都带着些小玩意儿逗弄新生的侄女儿。似乎真的做到了对这个侄女视如己出。甚至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还要疼爱。
李氏出殡那天，又是一整天锣鼓喧天的大场面。青云忙着和奶娘照顾孩子顾不上去，她觉得李氏就算是看着自己照顾她女儿的份儿上也不会计较自己小小的失礼。
傍晚的时候，青云坐在秋千上哄孩子睡觉，一转头就看见修齐踏着橘红的夕阳走进杏帘院。
“这次结束的倒早？”青云惊讶道，“还以为你们要在庄子里住一晚呢。”
“穆氏住去了，我赶回来看看二丫头。”修齐说着就把手往襁褓里伸，被青云眼疾手快的一把拍飞。
“好容易才睡着，回头再弄醒了，你来哄吗？”
修齐讪讪地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背，只用眼神在小婴儿脸上逡巡。
“我看着满月之后，倒是长大不少。”
“那是！”青云下巴一扬，骄傲的道，“我问过奶娘，二丫头现在的个头比足月出生的孩子也不差太多了！”
“对了！”青云精神一震，“你来的正好，二丫头都满月了，还二丫头二丫头的叫着，你好歹给孩子起个名字啊！”
“小二都七岁了不一样没个正经名字？”
“那是穆氏忌讳孩子早取名！我没这个忌讳，我养的孩子必须有个好听的正经名字！不能总是二丫头、二丫头的叫着，全天下有数不清的二丫头，我养大的只有这一个。”
“嗯……”修齐沉吟半晌，“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既然是你养，不如你来取。”
青云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小小的虎牙从唇边漏了出来，得意的快要摇尾巴了。修齐也跟着笑，纵容她时不时的孩子气。
“我早就想好了，她出生在拂晓，不如就叫晓晨，顾晓晨，好不好听？是不是听起来就充满希望。”
修齐望着远方暮色四合，西方的天际长庚星遥遥升起。
“是，顾晓晨，是个充满希望的名字。”修齐轻叹道。
“你有心事呀，说来听听，别闷坏了。”
修齐看看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又看看青云的侧脸，脑子里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对她说过的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觉得在这一点上保密着实有些矫情。
“那天产房外，我进去之后，你们都听到什么？”
“听见二少奶奶说对不起二少爷……想来是因为晓晨。”青云把孩子拢的更紧了些。
“是因为晓晨，不过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儿，而是因为她的存在。”
“什么？”青云讶然。
“阿远的身子，本来是不能生育的。李氏多年无子，找了各种各样的方子，吃了无数的药。去年夏天一个游医给了他们一张药方，保证一定有效，但是会让阿远的身体更加病弱。阿远本来不想用，李氏哭求阿远留个孩子给她做后半生的依靠。”
修齐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道，“李氏嫁进来之后一直兢兢业业的当着顾家二少奶奶，照顾阿远无微不至。阿远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到寿终正寝，不忍心李氏后半生无依无靠，就……吃了那药。”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修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青云抱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婴儿，觉得这孩子秤砣似的不断变重、下坠，泰山压顶一般压在她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无法认同顾修远夫妇的执着，但此刻她怀里实实在在，完完全全是一个由亲生父母两条命才孕育出的孩子。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重，她知道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过日子。
她摇摇脑袋，磨着后槽牙咬牙切齿的对着修齐道，“我谢谢你告诉我。现在心惊胆战的变成我们两个人了。”
修齐反而笑的爽朗了，“这样才对，本来就不该我一个人背负压力，该分给你一些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折枝美人灯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