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折枝美人灯2 ...


  •   缘起
      大门外的桶子巷里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了,顾家大宅早已沉沉睡去,这所五进大宅的主人却在稀疏的星子下漫步。
      顾家灯笼坊的生意依旧兴隆,顾修齐却不再像祖辈那样买地或者扩建灯坊,而是谨慎的把顾家的触角伸进其他行当里探了探。这并不容易,徽商数百年经营,蚊子腿儿上的肉都被几个有数的姓氏垄断,这让他不得不越走越远,希望在那些人烟阜盛的大都市里获得些许灵感。
      母亲和妻子觉得他不务正业,有了银子买地才是正理。她们无法理解他的焦虑和恐惧。
      自从第一次见到都市的灯火他便涌生出无边的恐惧。那浑圆灯泡所发出的明亮白光近乎惨白,像是正午的太阳一样消融他心中的安全感。他看看室外的凄风苦雨又凝视房间里的觥筹交错,那一盏盏不避风雨的电灯让他近乎无所遁形,他好像看到顾家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光芒的灯笼被明晃晃的电灯默默取代,无形的时代洪流让他避无可避几近没顶。
      遇到繁难之事便去后花园走走,看看星星,吹吹晚风,这是顾修齐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习惯。和当时的很多父子一样,他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与他并不亲密,反倒死了之后,顾修齐却觉得父亲的轮廓越发清晰起来。
      同样的工作带来相似的烦恼,同样的地位导致一样的孤独,相似的烦恼和一样的孤独让他们拥有了相同的习惯并在时光的洗练下愈发相像。
      母亲也越发的不像母亲,她开始像尊敬丈夫一样尊敬自己的儿子。母子、夫妻、父子之间言语愈发单薄,语言似乎成了沉默的标点符号。
      沿着无人的小路,推开一扇扇门,从二进的外书房一路行至五进的后花园。这是专属家主的道路,上一任家主孤独的走了一生,他的儿子也走了十四年。
      闲情苑,顾家的专属园林,整整一进的宅子被拆除修了这处苏州园林式的花园。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错落有致,上下三层的结构和无数山中小径构造出一个立体迷宫,天才的设计师甚至在假山里面藏了间书房,从外界完全看不出端倪,书房里面却采光充足。
      那间书房曾是父亲的心头爱,顾老先生曾把顾家几世收集的金石古玩、名家碑帖、绝版书册通通收集到里面,并提名“藏云轩”,列为只属于家主的禁脔。
      不过顾修齐更喜欢围着园里的沁芳池散步,夏夜微风,游鱼萤火,以及池子中央模模糊糊的戏台子,一切都让他感到平静安适。
      围着沁芳池绕了大半圈,顾修齐心中焦躁稍解,正准备回书房继续和未知的未来搏杀,转身间却不妨看见荼蘼架下探出一团粉白的影子,像一团荼蘼花向池中落去。
      那是一只女人的脚,粉白细腻,骨肉均匀,毫无疑问的天足。那柔软的脚尖紧绷着,五根脚趾蒜瓣一样蜷缩在一起,小心的、迟疑的、跃跃欲试的在幽蓝的池面轻轻一点,漾起一圈圈涟漪,好像鱼嘴在亲吻莲心。
      然后仿佛确认了什么,很快这只顽皮的小脚便肆无忌惮的戏起了水,撩起一连串水珠顺着雪白的小腿肚流进幽深的荼蘼架底。
      池畔的萤火虫也被这一隅的欢乐所吸引,它们三三两两汇聚而来,小灯笼似的钻进花底,照亮鹅黄的裙褂、锦绣的衣缘和一张年轻明媚的脸。
      是蒋氏!
      好像这才想起“非礼勿视”四字,顾修齐撇开头,轻咳一声。
      “咳!”
      “啊!”
      惊呼过后,萤火飞散,蒋青云脚下一滑,连人带花架的往沁芳池里栽。
      顾修齐来不及懊悔自己的冒失,两步冲上去拉住蒋青云的手臂,两人锦缎为面的千层底儿,双双陷进了淤泥里。
      激烈的喘息之后,惊魂甫定的蒋青云松开手心里紧攥着的衣袖,满腔的愤怒在抬头看见顾修齐的一瞬间熄火了,取而代之的心虚排山倒海而来。
      她嫁进来半年了除了逢年过节的家宴蒋青云几乎见不到顾修齐的人影儿,每每见到,顾修齐也是像对待自己七岁的儿子一样对着蒋青云客套的询问几句衣食住行,便再也无话。
      在蒋青云眼里,顾修齐比蒋家的亲哥哥更像她心中的威严兄长。
      然而,此时此刻,她玩水被抓包了,还险些掉进池里。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逃学被父亲从戏园子里提溜出来一样让人羞愤欲死。
      “我……”
      “你……”
      两人同时打破沉默,蒋青云尴尬的笑了笑,示意对方先说。
      “我早年听闻蒋家小姐巾帼不让须眉,十八岁就敢独自一人远渡重洋求学异域。这半年看下来,还以为是外人谣传,今日,才发现是名副其实。”
      顾修齐一边说一边把蒋青云从池边的淤泥里拔出来,淡然的语气让蒋青云略微平复下心绪。
      只见她一手提着裙脚和绣鞋,一手扶着顾修齐的胳膊金鸡独立。
      “我本来就苦夏,卧房里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况且,我也不太习惯天一黑就睡觉的。”
      “巴黎的人睡觉都很晚吗?”
      “那当然,巴黎的夜晚是五彩的霓虹。朋友们聚餐、舞会,剧院的表演都在晚上。人流汇聚在剧场里,舞台上上演着小仲马的《茶花女》,贵妇人衣着考究,拿着专门看戏的银制雕花小望远镜,哭的手绢都不够用。”
      “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倒映在塞纳河上,埃菲尔铁塔指向苍穹的星星,圣母院玫瑰色的窗户,和神秘的钟楼里仿佛有怪人潜行,哥特式的塔尖利剑般锋锐。夜幕中,家家户户透出温暖的灯光,父母带着孩子虔诚的餐前祷告。梵婀玲的歌声悠扬的从不知哪一户的窗帘后面流淌而出,像是恋人耳边羽毛般轻柔的絮语,那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年轻的男男女女在月光下三五成群的走着,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恋人们依依惜别,定下下个周末的约会。”
      周遭一片岑寂,蒋青云陷进回忆,顾修齐遁入想象。时间和空间变得透明空灵,沁芳池的柔波化为塞纳河静静流淌的河水,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变作了巴黎街道上明灭的路灯。
      温柔的情绪在两人胸中酝酿,那个欧洲最妩媚的城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附身于美妙的语言、如夜的嗓音,降临在遥远东方的一座水乡小镇大宅的后花园里。
      蟋蟀是情人间的夜半私语,蛙声也融入美妙的奏鸣曲。
      不知是一瞬还是永恒,等这温柔的寂静渐渐退去,现世的痛苦和寂寞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声势卷土重来。两人同时感到一种莫可言状的悲哀和若有所失的孤独。
      “我从前对灯光厌恶而恐惧,现在反而不怕了。谢谢你。”顾修齐扶着蒋青云穿上鞋子,确定她站稳之后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
      “下次再偷跑,从你院中西北角爬山虎后面的墙洞里钻出来,不要翻墙爬树的,你这一身太累赘了。”
      眼见着蒋青云瞪大了一双杏眼,顾修齐有一种幼时恶作剧得逞的快感,轻笑一声,带着轻松和愉悦扬长而去。

      相念
      池边偶遇之后,青云消停了两个月没再偷跑去闲情苑。两个月后天气也渐渐转凉,蒋青云窝在院子里翻看着顾敏行的各国名著,也能消遣漫漫长夜了。
      及至中秋,青云已彻底把那日的经历连同各种莫名的复杂的情绪丢去了爪哇国。面不改色的更衣盘发,梳妆描眉,端庄文雅的去赴家宴。
      中秋家宴不像过年时人那么多,只嫡支的三房人聚会,拘束和规矩都少了许多,孩子们也能撒欢儿的满坐席跑。
      家宴照例是摆在了闲情苑的临水阁,黄昏时开宴,打开临水阁面南的门扇,正对着沁芳池中的戏台,此时已有了戏班子在咿咿呀呀的唱戏。
      青云凝神听着,竟是现在已然不时兴的昆曲,据说是顾老爷在世时喜欢听,顾家现在也就偶尔还听一听。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
      “是《琴挑》一折。”青云暗道,“这伶人的水磨腔算是不错了。听丫鬟议论,似乎是从省城请来的名角儿。”
      青云找了个角落落座细听,她也有些年没好好听一出昆曲了。
      “莫不为,听云水深寒一曲中。”青云手持茶碗,没忍住随着戏台上的曲调摇头晃脑的哼唱。
      “原以为塞纳河畔的蒋姑娘只爱听《奥赛罗》和《茶花女》,怎么,《玉簪记》也能听懂么?”
      青云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她青蛙似的鼓起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我当是谁故意吓我,原来是流年河边的顾先生。还以为顾先生只爱听西皮二黄或是山歌村笛,原来《玉簪记》……您,也听得懂啊!”
      修齐忍不住笑了出来,感叹青云的一张利嘴当真是一分下风都不愿落。青云瞪了他一眼继续听戏,眼皮也不抬一下。
      一曲《琴挑》听罢,换了《牡丹亭》的《游园》,杜丽娘将将登场,二房顾修远一家也姗姗来迟。
      顾家大房顾修齐带着穆氏并一子一女围着老夫人凑趣,二房只夫妻两个,二嫂李氏搀扶着丈夫勉强给老夫人见了礼。
      “诶呦,远儿身子不好就在院子里养着,一家人用不着这些虚礼,干嘛一定要来呢?老二媳妇,你也不劝一劝。”
      顾修远拍拍妻子搀扶着他的手,解释道:“也是儿子躺累了想出来走走,也见见侄子侄女儿。”
      话音刚落,六岁的顾小二和四岁的顾大姐儿就围着二叔要礼物,这个不常露面的二叔每次见面都会给他们带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他们两个很是喜欢这个二叔。觉得父亲要是也能像二叔一样和气就好了。
      青云远远地看着活蹦乱跳的两个孩子,想着偌大的顾家孙辈只有一儿一女,怪不得顾老夫人骗也要把小儿子骗来成亲。
      顾家三子,修齐没有妾氏,成亲十来年只得两子一女,早年长子两岁时夭折,悲痛惊吓的穆氏到现在都不敢给剩下的一对儿女起名字,全家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按着排行浑叫着。要不是顾修齐强令,穆氏连学都不肯让儿子上,最后还是请了先生在家教导。
      顾修远就更不用说了,成亲六载身子从未好过,连带着整个二房的院落犹如活死人墓,大白天的一声咳嗽都听不见。更不要说子嗣,老太太只希望儿子能活的比自己久些,不至于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行,早就不指望李氏能有子嗣。
      三房顾敏行,生来早产,听道士的话改了名字之后,反倒一日活的比一日生龙活虎。十七岁离家出国留学,除了中间被骗回来结了个婚,便再也不见人影。
      顾老夫人一阵家长里短之后,照例又是劝大儿媳妇趁着未老再生几个,说着谁家的妇人一连生了五个儿子。直说的穆氏严肃端庄的宗妇脸险些维持不住。转头干脆又劝儿子多纳几个妾氏,给小二多添几个弟弟帮衬。
      修齐早就过了凡事听母亲做主的年岁,目之所及的女人不是懦弱畏缩就是野心勃勃,顾家之外的世界风雨飘摇,守护顾家之内的安宁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精力。
      穆氏见丈夫一如既往的对纳妾兴趣寥寥,反倒失望不已。她的身体生大姐儿的时候伤着了,大夫说以后恐怕很难再有孩子。小二又只有六、七岁,远远不到稳妥长成的时候,万一中途夭折,她就是整个顾家的罪人。
      自从长子去后,晚上睡觉她都能梦见顾家阴森的祠堂,一座座牌位阶梯排布,每一座都像是一双眼睛,控诉她没有保护好顾家的孩子。
      小女儿拽着母亲的裙子想向上爬,穆氏正哀叹自己无法再为顾家衍嗣,转眼就看见这个“罪魁祸首”,忍不住瞪了一眼顾大姐儿,一把揪回自己裙摆,抚平昂贵的刺绣,目不斜视的盯着戏台。仿佛她看的不是《游园惊梦》而是《铡美案》。
      顾大姐撇撇小嘴想哭,环视一周却没找到疼爱自己的奶娘。羡慕的望了一眼被祖母抱在怀里亲个不住的哥哥,委委屈屈的站在母亲身后踢桌角。
      大姐儿的样子几乎瞬间让青云的思绪穿越到十几年前,蒋家的蒋老太太也是这样对自己,母亲也是这样无视自己,而那个卖亲妹妹的混账哥哥十岁以前双脚几乎就没有沾过地。
      但自己比她幸运,青云想,“我是在父亲的膝头长大的。”
      然而顾大姐儿的父亲,连对儿子脸色都是淡淡的。
      “大姐儿,来,到三婶这里。”青云伸出手臂说道,“你看不见吧,三婶抱你看戏。”
      小姑娘哭唧唧的小脸儿瞬间云开雾散,欢快的爬上青云的膝盖乖乖的听戏,皱着小眉头一脸严肃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穆氏的风格。
      顾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最后又点了一出《大闹天宫》,满戏台子的小猴子看着格外喜庆,大姐儿兴奋的几乎要从青云的腿上跳下去。
      “赏!”一个字中气十足,想来顾老夫人还有年头的福气可以享。
      一行人簇拥着顾老太太回到正房,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闲话家常。
      顾大姐儿跟在青云身边,青云抽了根绳子教她翻花绳玩儿。
      “听说老大最近又弄来了个新鲜洋玩意儿,叫人带来给我也看看。”
      “不过是个留声机,娘想看,这就给您搬来。”
      满屋嘈杂之中,青云只顾着和大姐儿翻绳,直到悠扬的乐曲如情人的咏叹钻进她的耳朵,演奏她的心弦。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婶婶、婶婶!”
      大姐儿不满的叫嚷惊醒了沉浸其中的青云,她心不在焉的答应着,分出了大半心神在那美妙的钢琴和小提琴的圆舞中。
      一曲终了,顾老妇人评价“蚊子哼哼似的听不清楚”,穆氏则说听着有些像二胡,但没有《二泉映月》好听,李氏忙着给丈夫端茶递水揉胸拍背,压根没顾得上听。
      青云和修齐没有说话,他们灵魂去了一趟大洋彼岸还没来得及回来。去了一个梦想中没有无可奈何和强人所难的地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