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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折枝美人灯1 ...

  •   楔子
      一件于未来史册上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时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遥远的北京幼小的皇帝在无知无觉中逊位,浩浩荡荡的革命军开进了庄严神秘的紫禁城,普通的百姓以为又是一次戏文中的江山易主,麻木的等待新的皇帝入主龙庭。
      民主与科学的星火已在这片古老大地上最敏锐的头脑里洒下种子,而在遥远的南方小镇,除了男人们被通知限时剃头剪辫子,这湿漉漉雾蒙蒙的世界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千灯镇的男人们麻木而新鲜的剪了辫子,就像三百年前他们的祖先麻木又新鲜的留了辫子。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民国一年,千灯镇最大的事不是山河动荡皇帝下马,而是顾家——千灯镇第一大族的嫡支大少爷要娶宗妇了。
      顾修齐父亲早亡,十七岁继承家业,家中寡母垂泪支撑,腿边弟妹懵懵懂懂。他仓皇担起顾氏灯坊几百工人,顾家田地上千佃农,顾氏旁支上百族人的身家性命。
      用了三年的时间勉强稳定住局面。他的母亲给他挑了门当户对的穆家大小姐做妻子支撑门楣、衍嗣绵延。
      挑起盖头前,顾修齐从未见过穆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父母在成亲前也没见过,他的世代祖先一辈辈遵从这样的婚姻规律到了今天,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委屈的地方。
      穆氏的面容在龙凤双烛的照射下弥漫出一种模糊的美,好像透过雾气看见的花,带着一种毛茸茸的昏黄的温暖。
      稀里糊涂的圆房,洞房花烛是生涩而兴奋,充斥着模糊不清的絮语。一直等到第二日太阳升起他才看清身边睡着的女人的脸。失去了烛火的辉映,穆氏显得寡淡了许多,或者说没有女人能在一重重袍子和裙褂的隐蔽之下还显得鲜活。
      穆氏的眉眼都是淡淡的,眉毛又淡又细,像是一笼烟漂浮在眼眶上,嘴唇的颜色也只是淡粉,梳着当时流行的妇人发髻,头顶的头发几乎像被胶水刷过一样紧贴头皮,用刨花水梳的一丝不乱,藏青色的袍子若不是多了五彩的纹饰险些让顾修齐以为见到了顾老夫人。
      穆氏比他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这个年龄才出阁足见父兄对她的疼爱。顾修齐曾担心取回一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但当这个昨日跟他拜堂的女子半服下身对他行礼口称“老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多虑了。
      衣冠整肃的夫人沉默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长衫亲自服侍丈夫更衣,从腿侧的第一个扣子一颗一颗,一路扣到脖子根。而后迈着完美的三寸金莲扶着丫鬟的手跟在丈夫身后一摇三晃的来到主院敬茶认亲,穆氏从今日起便是顾穆氏,顾家的宗妇。
      流年河静静流淌,摇橹的老人唱着也许几百年都没有改变的调子。河边深深重重的顾府青砖白墙的立在那里,青苔遍布墙根,让那马头墙看起来像是河堤里长出来的。
      顾府的大门一次又一次打开,府里的年轻主子们各自嫁娶。
      当年纪最小的三少爷被套上黑色马褂红色长衫的喜服,带上插了两支野鸡翎子的喜帽,迎进一顶大红花轿之后。这门庭轩敞的顾府正门大约很久都不会再开了。

      初见
      蒋青云坐在梳妆台前木然的任由奶妈子把她烫卷的秀发拉直,浓黑的眉毛修细,棉绳绞断脸上细微的的绒毛所带来的刺痛感让她的脸不受控制的抽搐。三个月前她在塞纳河边听忧郁的流浪音乐家的小提琴时,绝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疼爱她的父亲前脚躺下,承接父业的大哥面对商场上如狼似虎的竞争对手,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亲妹妹打包卖了,攀上了如日中天的顾家,如此一来这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就可以躺在祖宗遗产上高枕无忧的继续一日日醉生梦死的纨绔下去。
      她当然是不愿意的,可他们有许多法子对付她。嫂子带着一群侄子侄女跪在她脚边哇哇大哭,这会儿反倒不嫌弃那些小老婆生的孩子多了。兄长让下人们抬着老父亲的病榻摆在她闺房门前号丧似的骂她不孝,不肯帮蒋家渡困。
      蒋青云抽出自己不知道被排行第几的侄子握在手心的裙角,一路冲出门外,跪在父亲身边抚摸那几乎一夜之间变得苍老的脸颊。
      那褶皱松软的肌肤里藏着北地的风霜和南国的雨露。早年间筚路蓝缕开创家业熬坏了身体,唯一的儿子却是个没担当的窝囊废。这个疲惫的老人比谁都要痛苦。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一向纵容疼爱的女儿,第一万次悔恨当初没把女儿生出个男儿身,否则身边这个只会号丧的混账早被他一棍子打死了。
      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渗出,烫伤了蒋青云的手心。蒋青云明白即使自己的哥哥再不肖,她也必须为这个无能之辈付出终身的代价。
      她终于穿上了层层叠叠的嫁衣跪在堂下拜别亲人。她的父亲口不能言,被三个丫鬟扶着才坐稳,她的母亲只是哭,眼泪从父亲病倒后就没有停过,嫂子假惺惺的抽出几滴眼泪,哥哥等在门廊上着急背她上花轿。
      “蒋青云今日走后,蒋家就当这个女儿死了。”
      留下让满院宾客哗然的一句话,蒋青云一把推开想要背她的兄长,盖上盖头,扶着喜娘的手,自己进了花轿。
      花轿小巧而精致,是顾家送来的聘礼之一。千工轿,每个女孩儿梦寐以求的美轮美奂、贴金饰缕,由八个健壮的仆役抬上了楼船,抬去了顾家。
      烟雨顺着轿帘沁入,又湿又寒,让她不由思念起塞纳河畔的风,和新鲜出炉法棍的香气。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惊梦之后,她从巧夺天工的花轿中探出一只小巧的三寸金莲。围观的众人顿时开始从鞋上绣花、形状、大小等各个方面评价这双看似完美的小脚。蒋青云却必须借助喜娘的搀扶才能站起身。
      三寸金莲她当然是没有的,可对于新娘评头论足却是百年难易的风俗。她五岁时几乎撕裂天际的哭号打动了父亲的慈父之心,让她免受缠足之苦,也让她在十八岁的时候有能力远渡重洋赴巴黎求学。
      得到这些的同时,她也成了母亲和兄长的耻辱。
      兄长为了她的完美出嫁煞费苦心,甚至从戏班里借来跷鞋给她套上让她免遭非议。她几乎是用脚尖插进木质的跷鞋里行走,每一步都针扎似的疼。
      “原来巴黎剧院里跳天鹅之死的俄罗斯演员是这个感觉。”她思维发散的想。
      顾家三少爷顾敏行如捻起一根游丝似的捻起连接蒋青云的红绸,胸口硕大的红花和满目的红色刺得他眼睛疼。
      被一纸书信骗回家成亲的其实不止蒋青云,顾敏行也被母亲病重的信从伦敦学生的话剧舞台上拉回了这个阴雨缠绵的故乡。到家第三天就被套上了喜服,临拜堂都不知道未婚妻的名字,只知道姓蒋。
      枯燥而冗长的仪式之后他被送入洞房,礼宾刻意拖长的公鸭嗓犹如指甲划玻璃一样让他毛骨悚然。
      他的妻子偶人似的于床边正襟危坐,脊背板的笔直,一双三寸金莲被她的裙子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的哥哥劝说他乖乖成亲的时候曾说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留过洋读过新式学堂的,还说成亲以后可以让他们两个一起出国继续学业。为此,他也曾有一丝丝犹疑松动。
      一把扯掉脑后的假辫子,懊恼的连同喜帽一起团成一团扔进角落。
      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就算哥哥同意,母亲也不会允许一个留过洋的女子进门。那样一双脚,那样一双扭曲畸形的脚,没人搀扶连顾家大宅都走不出去她留个鬼的洋!?
      对于三寸金莲,他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这源于幼时的一次贪玩,偷偷闯进了母亲的卧房。
      静悄悄的屋舍,所有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暑气蒸腾之下每个人都窝在各自的角落里打瞌睡,榕树上的蝉叫的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只有五岁的顾敏行穿着开裆裤穿梭在重重屋宇之中。
      透过门缝,顾敏行见到母亲脱下她精美如同玩物的绣鞋,一点一点解开素白的裹脚布,脚边的铜盆里冒着阵阵水汽。
      一种隐秘的兴奋在他幼小的心脏中漫延。
      女人的脚比胸更神秘。
      他见过坐在门口奶孩子的妇人,幼儿娇嫩红润的小嘴含着膨胀的□□,吃奶吃的满头大汗眉头紧皱,软乎乎的小脸上竟是严肃的样子。
      可他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脚,这个隐秘的部位藏在一层又一层裹脚布之下,总能引起男人原始的情欲和无限的探索欲。
      省城最大的青楼里,身价最高的名妓脱下一只绣鞋在男人掌中传阅。一群垂着长辫的书生秀才围绕三寸金莲吟诗作对,拿下魁首的人可以用那只只有掌心大的、描鸾刺凤的、镶金缀玉的、芳香扑鼻的绣鞋盛酒,熏熏然满饮。透亮的酒线滑入喉咙,旁观者轰然叫好,男人们便比得到了一个处女的贞操还燥热兴奋。
      顾敏行打心眼里敬佩这些没见过真相的男人。
      母亲的裹脚布被一层层解开,一对畸形扭曲、丑陋恶心的肉桩子露了出来。
      脚背山丘一般高高隆起,除拇趾之外其余四根脚趾骨头被折断压在脚底,让它们看起来像四个发育不全的死胎。
      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了年幼的顾敏行,再看那美丽的绣鞋,活像一个包裹着蛆虫的精美裹尸布,只要裹尸布好看,里面装的是美玉还是腐尸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顾家小少爷大病一场,连续一周都昏昏沉沉,梦里都是腐烂败坏的三寸金莲,恶心的从此再也不吃任何动物的蹄膀。
      洞房里的顾敏行被妻子完美的三寸金莲勾起恐怖的童年回忆,脸色不由有些泛白,再也不敢有丝毫犹豫的脱下喜服,从柜子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掀开后窗,头也不回的跳了下去。
      床边的蒋青云先是被细细索索的换衣声唬得双手紧握,然后又被重物落地的闷响惊得猛地撒开手。
      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掐在掌心印出一个个月牙儿,蒋青云谨慎的掀开盖头的一角环视喜房。
      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她扶着床架和桌椅挪到大敞的后窗,蒙蒙夜色中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背影,手提一个硕大的牛皮行李箱。
      她在“一辈子守活寡”和“跟一个不爱的丈夫度过一生”之间犹豫了很久,直到看见那个影子穿过爬满爬山虎的围墙消失不见。
      这下,她不用做选择了。
      看见那身火红的嫁衣和金灿灿的凤冠的瞬间,顾敏行以为自己逃不掉了。他闭着眼睛等待划破夜空的尖叫,谁知竟没等到。再度回头看向窗前模糊的影子,暗忖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夜盲还是傻子,总归他是不会回来了。
      蒋青云睁着眼睛等到半夜,估摸着那个三少爷应当已经过了渡口,顾家人怎么也追不上了。于是起身打散头发,脱去嫁衣,装作还未清醒的样子喊来守夜的婆子,告诉他们三少爷失踪了。
      鸡飞狗跳的一夜,整个顾家的下人倾巢而出,点起火把全镇上下搜寻新婚便离家出走的顾敏行。
      然而此时的顾敏行早已消失在一片烟波浩渺之中。
      第二天的敬茶为此显得无比尴尬。老夫人私心怨怪新媳妇没能迷住丈夫的心,留住最心疼的小儿子,房都没圆就离家出走。又心知这样的事委实怪不到青云头上,只能暗地里翻着白眼嘀咕了两句,到底喝了新媳妇茶。
      长嫂穆氏羞愧于自己管家之下走失了小叔子,对待蒋青云七分尴尬掺着三分愧疚。二哥顾修远身体病弱,二嫂日夜照顾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的丈夫心力交瘁,天塌下来也只当不知。相比于衣着端庄的大嫂,进门五年的二嫂通身气质犹如槁木死灰,枯黄的脸上粉黛都懒得施,发髻上簪了三支素银珍珠簪子,配上一身灰蓝的裙褂宛如提前守寡戴孝。
      这个家里唯一还有些活人样子的反倒是一家之主顾修齐,他接过蒋青云的茶面不改色的喝着。温声和气的替自己逃婚的弟弟道歉,又无视顾老夫人的挤眉弄眼和干咳清嗓,询问蒋青云是愿意留在顾家等顾敏行回来还是回娘家继续做蒋家小姐。
      “小弟逃婚,是我顾家理亏。蒋小姐如果愿意留下,从此就是堂堂正正的顾家三少奶奶,顾家绝不亏待自家人。若是想回蒋家也使得,我会亲自上门说明缘由,一应聘礼、嫁妆全部抬回蒋家,等蒋小姐出阁之日,顾家会是蒋小姐的第二个娘家,为蒋小姐添妆。”
      那时的顾修齐年近而立,鬓边还未生出白发,眼角还没长出皱纹,十三年的一家之主却让他有了一种随时抚慰人心的魔力,仿佛他就是天塌下来也会顶着的高个子,普通人只需要在他撑起的天地里平安顺遂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蒋青云也被安抚了,她在顾修齐眼中看到了一丝和她父亲相像的东西。她在父亲温暖的掌心生活了二十年,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让她有了分辨异性的能力。
      顾修齐的可信的。
      她也不想被蒋家再卖一次。
      “顾先生,我留下来。”
      蒋青云成了顾家的三少奶奶,这一年是民国十年。
      这十年中国军阀割据,城头不断变换大王旗,袁世凯、张勋纷纷复辟又先后倒台;中国第一次成为“战胜国”,却在巴黎和会遭受奇耻大辱;新文化运动在大城市进行的如火如荼,新式学堂的学生们走上街道挥舞着纸扎的彩旗挥洒满腔热血;距离千灯镇不算很远的浙江嘉兴的一艘游船上,星星之火正酝酿着燎原之势。
      新的科技、新的思想、新的文化蛛网一般开始在这片古老而又保守传统的大地上漫延,那些看似与日常生活毫不相关的家国大事,如汹涌的暗潮搅动着千灯镇微澜的死水,并终将和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息息相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折枝美人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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