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授首》宋端仪

10、第 10 章

　　他这一句带着犹豫缠绵，停顿得藕断丝连，周围人听清后，都茫然不知做什么反应，园中再次停下片刻的安静。

　　不等皇帝说话，李欢玉响亮地喊：“陛下，我作好啦！”

　　皇帝朝她那儿一看，训道：“什么就好了，只有光秃秃的花枝，牡丹呢！”

　　李欢玉不急不忙：“陛下，画龙要点睛，等我点好，您保准要夸我。”

　　“怎么点？”皇帝直起身。

　　她扔下画笔，笑盈盈望向旁边，先前给陆辞呈樱桃的稚嫩侍女：“小仙娥，我看到你偷偷点口唇了，把你的口胭借我一用。”

　　侍女小声惊呼，就要跪：“殿下，奴知错了！”

　　李欢玉抬抬手：“莫慌，我不为难美人，你把口胭给我，恕你无罪。”

　　侍女口唇红红，煞是可爱，眨着眼睛，委委屈屈又害怕，掏出一盒胭脂，低头双手捧给李欢玉。

　　她接过去，分神揉了揉侍女脑袋：“别怕，不要紧。”

　　打开胭脂盒，李欢玉随手拿起酒杯，将甜酒倒进砚中，手指沾上酒，再沾一点鲜红胭脂，直接在纸上抹开，以指为笔晕染出大朵花瓣，饱满湿润，顷刻之间枝头开出一丛明媚牡丹。

　　牡丹花开罢，李欢玉中指沾胭，再从容写国色天香四个小字和落款在旁边。指尖磨在平滑画纸上，经过的轨迹都瞬间绮丽鲜活。

　　三两下画好，她手指脏兮兮，举起画卷给皇帝看：“陛下，我没说大话吧。”

　　粉红的指痕印在卷轴上，她丝毫不在意，翘首等着皇帝夸奖。

　　皇帝叫她展示给在场其他人看，问：“众卿，怎么样？”

　　沈侍中捋着胡子说：“殿下聪颖，别出心裁，这枝牡丹富贵绝艳。”

　　齐尚书点着头说：“殿下急智，画艺一如既往的潇洒。”

　　顾宰相给她教过画，笑眯眯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画出这种水平，殿下又进步了。”

　　三位老臣定了调，其他人纷纷跟着惊叹，越恭维越夸张。

　　听过一圈夸奖，皇帝这才露出满意的笑，指指许知逸：“不错，那正好，知逸，刚才斗文你赢了，这幅画就赐给你。”

　　李欢玉问：“陛下，怎么就是他赢了，我觉得陆中允那首更合我的意。”

　　“阿辞偏题了，主题是欢玉，你咏牡丹做什么？文辞虽然好，但主旨才是最重要的。”皇帝点评道。

　　“好吧。”李欢玉用红紫一团的手把画卷起来，画卷背面沾上胭脂痕迹。

　　她刚把卷轴交到侍女手里，陆辞却不肯了，拜手说：“陛下，刚才是我失误，请您再出一题，让我与许兄比一比，谁赢了，这幅画就归谁。”

　　李欢玉先阻拦说：“别比了，不就一幅画，你想要，回去我再给你画更好的。”

　　这幅是当场急做，算不上佳作，李欢玉不太满意，对待画卷的态度也十分随意。

　　那边的许知逸大方说：“陛下，既然陆中允想要，我就把这幅画转赠于他，君子成人之美，陆中允年轻气盛，权当我与他为善，做个朋友。”

　　陆辞和李欢玉对视一眼，皇帝在上面夸：“知逸有心了，你与阿辞各有所长，今后也要好好相处，共同协助欢玉。”

　　下面两个人一齐行礼，侍女把姹紫嫣红的画卷交到陆辞手里，他再多躬身说：“多谢许兄。”

　　许知逸谦逊答：“不必客气。”

　　陆辞拿着画，回去坐下，李欢玉执着酒壶，凑过来小声说：“你怎么回事，整天想什么，私下开玩笑也就罢了，当着陛下和朝臣的面胡言乱语什么？”

　　红苏桃花眼，韶容牡丹身，他敢说，李欢玉可没眼看。

　　他低下头靠到李欢玉耳边：“这种情境太紧张，跟七步诗似的，我知道不对，可是只要看着你，脑子里只有这几句，根本想不到别的。”

　　李欢玉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好几遍，下定论说：“确实该带你去教坊，不然你这个没见识的样子，老对我说些奇怪的话。”

　　陆辞争辩：“我不是没见识。”

　　李欢玉稍微躲开一点，郑重说：“你离我远点，我没有那种爱好。”

　　“我也没有！”

　　“那你待会儿给我证明证明。”李欢玉拍拍他肩膀。

　　陆辞追过来说：“殿下，你还是正经些，别整日说些浑话。”

　　李欢玉不理他，转而又给他指许知逸：“你看他，先前还不理我，看陛下器重我，又来巴结。这种人，我们东宫不能要。”

　　“说明他很会审时度势，殿下别拒绝了，人家一甲头名，前途无量，泰王殿下都在抢人，你不抢就算了，陛下送到跟前，你还不要？”陆辞好言劝她。

　　她不乐意了：“哎呀，我发现你们都好没意思，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谁知你也这么爱管我。这人崇贤想要就去要，我不要啊，送他了。”

　　陆辞还想说话，她抬手：“你别劝我，再劝，我不跟你玩了。”

　　她手上还留着胭脂粉红，樱桃酒和脂粉香气混合，陆辞嗅到一点甜甜的味道，一时出神，便说：“好吧，殿下，你真的很像个小孩。”

　　要是李欢玉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他可能也觉得无趣，但李欢玉想一出是一出，永远猜不出她在想什么，陆辞又叮嘱：“但以后再有这种场合，殿下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突然把我推上去作诗，不能怪我作得不好。”

　　李欢玉答应说：“好，我尽量。”

　　接下来宴中，李崇贤跟着进士们使劲你来我往，一起联诗作对，李欢玉只管剥榛子吃，饶是这般不上进了，还要冷不丁被人拎出来夸一通。

　　陆辞暗自思量，在这个世上，长得好看又理直气壮，真的会得到许多优待。

　　宴会结束时，李欢玉想起来那个给她胭脂的侍女，便把内侍叫过来说：“来，给这个姑娘拿两盒胭脂，当作谢礼。”

　　侍女慌忙躬身说不敢当。

　　等送走皇帝和老臣——他们知道年轻人还有许多娱乐，很贴心地先走了。内侍过来给李欢玉裹披风，许知逸趁这个空当，踱过来与李欢玉搭讪：“殿下，不知夜间有没有空，我们预备去教坊赏一赏舞乐，喝酒聊天，谈谈风月，殿下可否赏光？”

　　他比李欢玉高不太多，李欢玉抬头说：“是吗，听起来风雅，阿辞，你有空吗？”

　　陆辞还亲手揣着那幅牡丹图，配合说：“自然有空，殿下带我去长长见识。”

　　许知逸会心一笑，给他俩带路。

　　陆辞问李欢玉：“泰王殿下不去吗？”

　　她说：“崇贤怎么会去，你听听他的名字。”

　　陆辞回想一下。

　　“他要的是‘贤’，而我要的是‘欢’，你趁早看好，你想要什么。”李欢玉好意指点陆辞，顺便也说给许知逸听。

　　还不等陆辞回答，拐过一个弯，前面走过来一个人，李欢玉脚步一软，立马转身，迅速躲到陆辞身后，他莫名一看，目光就撞上沈鹤兰。

　　沈鹤兰探头喊：“殿下？”

　　李欢玉答应：“哎。”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不回东宫吗，天色已经不早。”沈鹤兰关切问。

　　“跟朋友喝喝酒，你别管了，早点回家，太晚回去我会担心你的。”李欢玉正经说。

　　“殿下别乱说，你，该不会是要去……”沈鹤兰观察她脸色，迟疑说。

　　“不是不是，怎么会，鹤兰，快回家，听话，你最乖了。”李欢玉伸手扶住她肩膀，眼睛专注望着她，含水带情，把她推过去，“我先走了。”

　　说罢扯着陆辞落荒而逃。

　　沈鹤兰被她盯得晕晕乎乎，等回过神，她已经跑了。

　　许知逸好奇地问：“殿下，这是哪位姑娘，竟让你如此害怕？”

　　李欢玉回答：“这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我能不怕吗。”

　　陆辞和许知逸一齐诧异看过来。

　　沈鹤兰是皇帝和皇后一致认可的儿媳妇人选，就算不嫁给李欢玉，以后婚事也不会差，况且她读书厉害，不论做前朝重臣还是大学士，都前途无量。

　　轻微的夜色掩映中，一行人大大方方进了教坊。本朝向来富庶，盛行享乐，尤其是大多苦读多年的学子们，乍一跃龙门，纷纷来豪掷千金。当然，不是说有钱的就不玩，像李崇贤这种有钱又在意名声的，一般会家养歌女舞姬，自己在家里玩乐。

　　李欢玉倒没有什么香艳心思，完全是出于凑热闹的好奇，她都要离开长安了，还没来过大名鼎鼎的教坊，再加上想给陆辞开开眼界，谁会不想看君子失仪呢？

　　教坊楼中正是起灯时，满楼香气扑鼻，李欢玉一进门就后悔了，再次把陆辞拽过来，整个人缩在他的身影里。他莫名其妙：“怎么了，殿下躲什么？”

　　她闷声说：“你左前方那个穿蓝衣的，是太府的杜少卿，我们避开他走，快，要是认出来又要给陛下告状。”

　　陆辞挺直身体，护着李欢玉，一路转过来，行为过于怪异，杜少卿转头看了看他。

　　才穿过大堂，迎面又来一个熟人，李欢玉急忙弯腰拉过陆辞：“不要在这里逗留了，我们去里面，楼后面有单独的庭院。”

　　陆辞听从她的指挥掩护，口中说：“殿下，我看你还是算了，出去吧，万一惹圣上不开心怎么办。”

　　“只要别被告发，陛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管我的，你挡严实点，许知逸，你也过来！”李欢玉指挥着他俩，一直到楼后面随便进了一间院子，这才放下心直起身。

　　院中与富贵人家庭院差不多，有高台有水榭，只是更空旷，剔除了日常用具，都换上靡艳风格。

　　李欢玉放松下来，推着陆辞：“好啦，我们进去看看，听说这边的姑娘都懂音律会诗文，我们去见识见识。”

　　许知逸笑道：“殿下好雅兴，其实这些都是助兴的借口，主要还是看美人，让自己快活才是。如果来了教坊还要摆架子，那真的是无趣。”

　　李欢玉随口赞同：“嗯，有道理。”

　　走进堂中，里面有人奏乐歌舞，许知逸打头进去，里面还有其他欢客热情相邀，李欢玉停下脚，叫苦不迭：“哎哟，你进去吧，我一眼看到三个认识的人，我先走了，我去挑个清净地方。”

　　“殿下？”许知逸回头，伸手想挽留她。

　　她正摆手推拒，许知逸直接把她手握住，还没停留，她立即抽出来，退到陆辞身旁：“我不去我胆小，我最害怕陛下骂我了，知逸，你去玩吧。”

　　她的手像条小鱼一样光溜溜从许知逸掌中滑出来，许知逸一愣，低头去看她沾着胭脂花里胡哨的手。

　　陆辞挡着她，对许知逸说：“许兄，那边有美人招呼你，你快过去别让人家久等。”

　　许知逸迷糊中被陆辞推过去，就跌入美人群中，像狮子狗扑进牡丹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