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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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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新科进士放榜,京中学子纷纷忙着摆宴庆祝。
这之中最重要的一宴,是由皇帝主持的樱桃宴。春季正逢樱桃成熟,皇帝会在曲江池边开宴,赐樱桃招待新科举子与一些比较宠信的臣子。这种场合李欢玉照例要陪侍,李崇贤跟皇帝提了提,也参加进来。临了皇帝又叫李欢玉把陆辞带上,陪着她一起去。
李欢玉去看皇后的时候,还跟她抱怨:“陛下怎么这般喜欢他,才刚做上东宫的官,就给这么大的面子。”
陆仪捧着茶杯,镇定地说:“阿辞比起你那些阿猫阿狗的朋友来,要靠谱得多,你待他礼貌些,别欺负人家,也……别太亲密。”
“我倒是不想亲密,但他整天跟着我,只有到了晚上他回家,我才轻松一点。”李欢玉随意告状,“你都不知道,他要置办新宅子,还跑来问我哪里比较好。”
陆仪听着,不由问:“你给他说了吗?”
“那当然,我给他指点,皇城东边崇仁坊那块离宫里近,到处是达官贵人,进宫办差方便,适合置办主宅。曲江芙蓉园那边人少,风景好,院落都离得远,还隐蔽,适合买个院子金屋藏娇,躲在里面享乐。还要远的话,骊山那里也有玩的地方,改天带他看看。”
李欢玉滔滔不绝,得意于自己对玩乐的通晓。
陆仪迟疑着劝她:“你小心些,别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个男孩。”
“哦,也是,母亲不提,我自己都要忘了。”李欢玉点点头,倒真想不起自己跟男孩有什么区别,“我会注意的,只是这两天跟他刚认识,比较新鲜嘛。”
她答得轻松,陆仪更忧心,望着李欢玉,忧虑地想陆辞那么不显山露水的人,如果要对付李欢玉,可太容易了,她的致命弱点捏在他手里。于是再叮嘱:“你也莫要出风头,冬至日后你就要……这半年别惹事。”
“好,我以前也没惹事啊,我最乖了。”李欢玉振振有辞,顾盼之间流光溢彩。
陆仪忍不住要叹气,暗暗为她提心吊胆。
到开宴的日子,李崇贤早早去等着皇帝,李欢玉不紧不慢,慢悠悠在陆辞的催促下出发,刚从东宫出来,就遇上皇帝的车队。
大内侍笑眯眯跟她行礼,皇帝撩起车帘训她:“都什么时辰了你才出发,要再晚点,是不是要朕等你到了再开宴?”
皇帝吓唬她玩,不是真心要责怪,她牵着马过来,神神气气说:“陛下,我这是一刻都离不开您,时时刻刻要陪着您呀。”
他被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抖抖胳膊,瞪她一眼,重新回车里,她在外面笑得前仰后合,除了大内侍,其他人谨慎惯了,并不笑。
好一阵,车马才行到曲江池。李崇贤等了老半天,一看马车过来,殷勤要过去扶,就见旁边李欢玉跳下马,施施然挤开几个内侍,伸手扶住皇帝胳膊,还邀功说:“陛下,我今天规矩吧?”
皇帝从鼻子里哼出声:“这才哪儿跟哪儿,就敢自夸!”
下来走了两步,才看到李崇贤,皇帝再教训两句你多跟崇贤学学,李欢玉不服气地指责皇帝偏心,并拉着旁边几位重臣要评理,一通胡搅蛮缠,李崇贤脸转向另一边,面色温度冷下来。
有皇帝出席的场合,都有很多规矩,大家按顺序坐下,皇帝坐在上位,下面东西分列两排。李欢玉在东边首位,那一张长桌平时都是她一个人坐,今天带上作为东宫属官的陆辞,一起坐下了。
这就给新科举子造成一点困扰。上面的皇帝谁也不会认错,但李欢玉和陆辞坐在一起,乍一看,还真不知道谁才是东宫太子。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宴会,准会以为陆辞才是主人家,李欢玉是位作陪的草包美人。
但草包气定神闲,雍容华贵,周围绕着侍女,坐在长桌中央,显然是主家做派。
举人们上来敬酒时,个个偷瞄惊诧,掩盖不住好奇。陆辞自己前不久才受过这种苦,此时就嘲笑起别人来,趁着间隙对李欢玉说风凉话:“殿下,这帮读书人好没见识,个个被你的气度吓得不轻。”
李欢玉表面上维持笑意,轻飘飘威胁他:“你是不是想回河东了?”
陆辞于是含着笑在旁边看,那种带着嘲讽和同情的高深莫测笑意看得好几位考生心里发毛。
他扫了扫四周,发现沈鹤兰也在,但阮娇并不在,想来沈鹤兰又是读书人又是宰相亲孙子,还稳重,皇帝肯定中意她,李欢玉对待她,与阮娇那般亲密无间不同,是有些尊重的成分,就更显出暧昧来,阮娇反而因为太随意,似姐妹一般。
李欢玉一边应付诸位进士,一边手头又开始剥榛子吃。桌上一盘榛子开口都很大,陆辞推测是既要迎合她的喜好,又不让她累着手,所以提前夹开榛子,裂到恰到好处,再让她剥着玩。
这种纨绔子弟娇气作风,陆辞十分看不上。
樱桃宴的重头戏自然是樱桃,侍女呈上来放在琉璃盏中的鲜红樱桃时,李欢玉好意问陆辞:“你吃过樱桃吗?”
陆辞进京以来听过一些京城人轻视外地人的话,敏感地说:“当然吃过,殿下别看不起我们河东人。”
“没有看不起,你想什么呢。”李欢玉从宽阔的袖口探出手接过一盏,挥挥手遣退侍女。
四周其他桌上都有貌美可人的侍女服侍,纤纤素手现破樱桃,剔去果核,浇上奶白的乳酪,用小银匙舀着吃,既美味又赏心悦目。
陆辞眼前是个稚嫩的小姑娘,柔柔舀起两半新鲜樱桃,才刚抬手腕,陆辞制止:“不用了,我自己来。”
说着也像李欢玉一样,不由分说自己接过来吃。
李欢玉咬着樱桃看笑话:“看不出来呀,长得这么风流,结果是个不解风情的,嗯,阿辞?”
她尾音上扬,满是快活的揶揄,陆辞摇摇头:“殿下,吃东西要有样子,何况陛下就在上面,不能放浪形骸。”
“我早就听说,你们河东姓叶的家规严明,果然是这样。”她倾身靠过来,挨着陆辞上身,压低声音说,“我真好奇,待会儿大家一起去教坊作乐,你会是什么样子。”
陆辞茫然怔住一瞬:“什么?”
李欢玉一看便知道他不懂,吃一颗樱桃,笑着解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今日中举的都心情畅快,照例都会去教坊好好放松一番。你是长安城最新鲜的青年才俊,他们肯定会邀请你。”
陆辞很自然地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家里人不让你去?”李欢玉咬着乌木小勺笑。
陆辞心中充满同情,他知道李欢玉有隐疾,肯定不会参与这种活动,就说:“我不跟他们玩,我陪着殿下。”
李欢玉没料到他这么说,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去?”
“啊?”轮到陆辞惊讶。
李欢玉本来确实不打算去,但实在对陆辞好奇,就心血来潮决定去玩玩,她不害怕这种场合,她胆子大得很。
“啊什么,算你荣幸,我也是第一次去。”李欢玉舀一大勺乳酪,撒上榛果吃下去,暧昧地挑挑眼睛,“一起玩玩嘛,阿辞不会拒绝吧。”
陆辞倒没有尴尬,很诚恳地问:“一起怎么玩?”
“……”李欢玉沉默一阵,随后抬抬下巴指着对面一个人说,“你问他,他肯定知道。”
对面那人坐在李崇贤旁边,长得白面俊俏,眼神紧盯着破樱桃的侍女,目光如有实质般游走。李欢玉神态自若:“瞧这风流模样,心里必然正得意,又是金榜题名又是美人在怀,一步登天好快活。”
陆辞问:“这是哪位,模样倒是不错,虽然不够斯文,但哪能要求人时时刻刻都姿态优美。”
“那个位置是一甲头名,状元郎。”李欢玉越靠他越近,点评说,“阿辞此言差矣,读书人最要面子,平时私底下怎么样无所谓,现在是圣上亲临的宴会,许多人一辈子也没几个这种场合,这时候露怯,可见脑袋不大好。”
她喝口酒,继续说:“眼睛也不大好,跟崇贤聊那么久,都没来给我敬酒,可怜我这太子还没废呢,人家状元郎就当我废了——”
她语气刻薄,陆辞失笑,哦,原来就因为人家不理她,就要说人家坏话。
还没等李欢玉多挖苦几句,上面皇帝慢悠悠喊:“欢玉。”
她闻声抬头:“在。”
“大家都赏花斗诗,你也参与进来,别在那边只顾着吃。难得这么多学子在,你多找几个像阿辞这般稳重有才学的,亲近学习一番。”皇帝发话。
他话里意思要给李欢玉再挑几个东宫属官,这是份顶好的差事,进士们都看过来,那边的状元也不看侍女了,转而盯上李欢玉。
李欢玉坦然说:“陛下,要论文采,我可比不过这些天之骄子,所谓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我有这份明智就好了,文采交给大家。”
“又鬼话连篇,自知之明是这样用吗!”皇帝半气半笑,“那你就这么看着旁人出风头,一点见贤思齐的想法都没有?”
李欢玉想了想,说:“陛下,要我比也行,就比一点我擅长的,陛下出题,我给大家画个画怎么样?”
她虽然平时做什么都比不过弟弟,但有两样东西是厉害的,一是飞檐走壁的功夫,二就是画画。
陆辞跟着看热闹,就见她伸手一指:“如果非要斗文,就让阿辞代表东宫,与新科状元郎比一比。我们一个献诗一个献画,好不好啊陛下?”
“你倒是会使唤人。”皇帝笑道,“阿辞,怎么样?”
皇帝都问了,陆辞绝不能露怯,自然说:“臣没有问题,只是要让陛下见笑。”
李欢玉伸手推着侍女去拿笔墨。
皇帝又叫起那边的状元:“知逸,你呢?”
许知逸拱手说:“臣也献丑了,请陛下出题。”
皇帝假意思索一阵,指着水亭那边的一丛牡丹花说:“此时花开正好,画就以牡丹为题,欢玉动笔。至于诗,你们二人来即兴做,必须在欢玉完画之前做成。主题嘛,就定……”
他沉吟片刻,李欢玉已经铺开画纸,全长安都知道她善绘牡丹,皇帝分明是给她放水,她春风得意,便接话说:“我,两位就请给我作一首诗,以我为主题。”
皇帝怔住一瞬,随即大笑:“你哟,什么时候才能谦虚一些?”
四下众臣也都颔首带笑,好奇地看着李欢玉的潇洒模样。
她调了调颜料,先用深绿下笔,细细描绘枝干。陆辞和许知逸都出列到皇帝面前踱步思考,原本热闹的园中慢慢静下来,都瞧着这场比试,连端酒的小侍女都探头探脑悄悄看。
一旁的水流清脆哗啦,李欢玉熟练地挽着袖子绘花,此刻纸上还只有绿色,偶尔还能抽空看一眼陆辞,他眉头深锁,看起来比许知逸紧张。
许知逸没走几圈,就拜手朝皇帝笑:“陛下,臣已得了开篇四句。”
皇帝抬手:“讲。”
他直起身,笑意浓深地盯着李欢玉:“风流我公子,只应画中见。金觞邀仙人,共饮休辞醉。”
说着捧出一盏酒,朝李欢玉敬:“臣自开宴起就仰慕殿下风姿,此时借着拙作,敬殿下一杯。”
李欢玉扬扬眉毛,敷衍应道:“好,待你把全诗作出来我再喝。”
李崇贤正坐在她对面,仔仔细细分毫不漏地看她的动作。
她手下不停,挥洒中毫末细节处不够细腻,她也不在意,一边画,一边问罪陆辞:“旁人都吹出来了,你怎么还没好?”
陆辞踌躇着,众人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心中早有词句跳出来,只是不情愿说,但顶着皇帝的目光,只能慢慢念:“春风策良马,意气踏虹霓。”
李欢玉满意地点头,是她喜欢的曲调。
“红苏桃花眼……韶容牡丹身。”
李欢玉眼一抬,微妙地望他。
他也望过来,眉眼轻蹙,明明是他说了失礼的话,却仿佛十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