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一颗顽石

10、路宽（2）

　　“儿子，除了对不起，妈再没其他可跟你说的了。比起你，我更爱你的爸爸，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不能回头了。继续上路了，他日事成，会第一时间回来找你。望吾儿珍重学业。”

　　陈撄宁把那封信折好放进包里，拿着十块钱给自己买了一碗肉馄饨和两支黑色中性笔，然后走向了考场。
　　这个从小寄人篱下的小孩，从一年级开始，就告诉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普通普通再普通，让自己看起来像一株杂草那样普通，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给任何人带来威胁，才安全。
　　所以他从一年级开始，就学会了把会做的题做错，把该拿的分丢掉，让自己的成绩始终保持在比表妹尹静差一点的状态。他甚至几乎没穿过校服以外的衣服，每次买鞋子故意买大一号，这样对于快速成长的脚来说，可以穿得更久。
　　而今天，确信自己是个孤儿的他，好像抛掉了所有的自我负累。
　　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豪气干云。

　　考试这两天，尹正国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劝他回家。遭到拒绝后，就给他微信上转了个红包，让他在外面吃点好的，别亏待了自己。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陈撄宁开始思考自己未卜的前途。回舅舅家是不可能的，年轻人，最薄的就是脸皮，他是宁愿每天睡银行，也不愿意再看魏名玉那张涂脂抹粉尖酸刻薄的脸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校门，却看见尹正国的车停在路边，车里的父女俩正探身出来朝他挥手。他出于礼貌走了过去。
　　尹正国语气故作轻松地问：“怎么样小伙子，题难不难？”
　　陈撄宁尴尬一笑，含混道：“还好。”
　　“哎呦，那看来你考得不错，这丫头刚才跟我抱怨，说题难得要死。”
　　尹静在一旁羞涩地抿嘴笑了。前两天自己母亲对表哥的言语羞辱，让她觉得充满负罪感，难以面对他。
　　“上车吧！老尹今天放假，带你们吃大餐去！”
　　“舅舅，算了，你们去吧，我约了同学。”
　　尹正国眼睛一眯，笑道：“你可别骗我了，你要是能主动跟同学社交，那就不是我外甥了。上来吧！几天没见，小静想你了，天天催我赶紧把你接回来。”
　　陈撄宁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尹正国只好开车门出来，搂住外甥把他塞进了车里。“男子汉大丈夫，心大点，别那么记仇啊，再说了，你就算记也是记你舅妈的仇，我跟小静是无辜的！今天咱们不带她，好好吃一顿，好好聊一聊。”
　　陈撄宁无奈，他知道舅舅人好，便不忍心辜负他。

　　尹正国开车把他们带到了一家火锅店。陈撄宁喜欢吃火锅，他有时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冷成了一块冰坨子，只有那蒸蒸腾腾的烟火气，才能把他化开。
　　尹正国知道外甥的脾气吃软不吃硬。他一上来，就先代表魏名玉做了深刻检讨和道歉，虽然没经过魏名玉的同意。接下来，他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
　　“我琢磨着，你也大了，需要多一点自由空间，天天在家跟两个女同志在一起你也不自在，所以不如升高中之后，就住校吧。这样到时候，你想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就一个礼拜回来，想两个礼拜就两个礼拜，要是你老不回来，舅舅想你了就去学校看你。”
　　“好。”陈撄宁言简意赅地赞同了这个方案。
　　“但是有一点，这个暑假还长，你得回家住，你一个人在外面晃荡，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的，就算再不舒坦，顶多也就两个月，忍一忍就过去了，是不是？你看你舅舅我，都忍了20年了不还是身强体壮乐观阳光？”
　　尹静咯咯地笑了。
　　“好。”
　　其实陈撄宁之所以答应回去，主要是因为他考试考得头脑发热，身子飘，尾巴翘，特想看看魏名玉看见他成绩时是什么表情，于是抱着复仇的使命感，答应了回那个龙潭虎穴。

　　而当他20天后，真正等到那一刻的时候，考试带来的燥热感已经冷却殆尽。魏名玉的表情的确如想象的一样，难以置信和愤怒，活像灰姑娘后妈看见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的时候，但是陈撄宁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爽感，面对公布成绩时那个浓墨重彩的画面，他只是淡淡地勾了下嘴角，就恢复了心如止水的状态。
　　反而是那个开学典礼的发言任务，让他后悔不该这么出风头，然后再次暗暗告诫自己：想想你的身世，不想搞的人尽皆知，就低调一点。

　　2014年7月16日上午，风和日丽。

　　陈撄宁接到路宽老师的电话，约他到家里去商量发言稿，他本以为会约在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陈撄宁穿了初三的校服，往背包里塞了笔、本子和另外一套校服，就出门了。出门时，他没回头都感觉到了魏名玉从背后投来的不友好的眼神。
　　自从考完试回到这个家，他就尽量避免跟魏名玉正面接触，常常找借口在吃饭的时候躲出去，其他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几天里，他才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平时对人太冷淡，在学校几乎没朋友，想找个蹭饭的地方也没有。
　　现在能用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出门，到老师家去做客，让他多少有些得意。

　　路老师的房子离学校不远，小区很新，绿化率高，环境清爽。电梯里有面镜子，陈撄宁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的脸很好看，但是那并不足以让他感谢创造他的人，甚至不能抵消对他们的恨。
　　“当～当～当～”
　　防盗门从里拉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陈撄宁面前，他穿着一套灰色的丝质家居服，长袖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圆形无框眼镜，五官端正，气质清雅。
　　“路老师好。”
　　“撄宁同学，你来了，欢迎欢迎，请进。”
　　陈撄宁打量路宽的时候，路宽也在打量他。面前这十几岁还没完全长开的小孩，让这位语文老师联想到深冬的一颗柏树，覆满寒霜，而清峻卓拔。
　　陈撄宁走进路宽的家，换上一双干净的棉麻纯色拖鞋。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装修风格简约大气，但陈撄宁很快发现，这房子里清一色的石料，从茶几到地板，从衣柜到书橱，竟然没有一样木制的家具。
　　“路老师不喜欢木头？”
　　“嗯，石头摸起来凉凉的，我喜欢这样的触感。”
　　路宽带陈撄宁到他的书房坐下，给他端来一杯橙汁。陈撄宁尝了一口，从牙关凉到心里，他不由地轻皱了一下眉头。
　　“我喜欢喝冰的，你是不是不习惯？”
　　“不。”
　　就一个“不”，不习惯还是不会不习惯，路宽没明白，就悻悻地又给他倒了杯热水。
　　路宽的书房里藏书量惊人，整整两面墙壁都是书，他还自己做了分门别类的归置，每个类别挂一个小铁牌。陈撄宁驻足在“法律”那个区域，细细端详着那些书脊，竟有不少是自己看过的。
　　“有喜欢的，可以借你，”路宽暖洋洋地笑着说，“送你也行。”
　　陈撄宁并不跟他客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朱明勇的《无罪辩护》。“借我这本吧。”
　　“对法律感兴趣？”
　　“一点而已。”
　　路宽在书桌前坐下，灌了几口冰凉冰凉的橙汁，开口问道：“你想好了吗？对于开学典礼的发言，还有什么顾虑吗？”
　　陈撄宁神情认真地看着他，回答说：“我不想被人认识。”
　　路宽笑了：“哈哈，那不可能！你是20140001，不可能不被认识，就算不上台发言，也会被认识的。”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无奈的神色。
　　“相比于演讲恐惧症，结巴，大舌头和浓重的口音，你的顾虑好像不值一提。”
　　“……”
　　“那么，接受这个任务吧？”
　　陈撄宁发现，路宽当面说话的时候，声音甚至比电话里更加温柔有磁性，那声音让他的语言具有了双倍的吸引力和说服力。路宽的嘴角挂着浅浅笑意，用询问和期待的眼神望着他，那双眼睛是标准的东方审美中的双眼皮大眼睛，在眼镜的视觉影响下，显得更大更漆黑明亮。
　　陈撄宁不知搭错了哪根筋，脱口问道：“我能提个条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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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路老师！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