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兽》一颗顽石

9、孤儿

　　陈撄宁在一旁冷眼看着魏名玉，心想，这女人只不过是把心里天天想的话给说出来了。听着魏名玉说出这些话，他竟然感到一丝如释重负的痛快。这就好像，一个人天天在你面前翻白眼吐口水地膈应你，一句“草泥马”憋着就是不骂，如果有一天他骂出口了，你反倒痛快了。
　　面对这尖锐的恶语相向，少年的面孔依然冷若冰霜，用平静如水的语气说：“你看不起我可以，别污辱我爸。”
　　尹灵芝满脸的急切慌乱，话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好……都是命……我和他爸……得认命……孩子……孩子没错……”
　　魏名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心想着今天既然撕破脸皮，就不如一举把这个碍眼了快十年的小杂种赶出家门去，于是毫不示弱地继续说：“他最大的错，就是不该被你们生出来！讨命的小鬼，刚生出来，就讨走他爹的命！现在又来祸害我们家！尹正国！你为了他们，你打我，你骂我！我也不活了，跟你们这些亡命之徒一起死了算了！”
　　素来窝窝囊囊妻管严的尹正国，给气得两手发抖，嘴唇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实在没办法，生怕妻子嘴里再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干脆一把掀了桌子，咣当一声，才把魏名玉给镇住。

　　陈撄宁跑回自己房间拎了书包，把母亲带来的大包小包一并提在手里，扶起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母亲，对尹正国说：“舅舅，我今天先出去。”说完就开门出去了。
　　尹正国正要追，却被妻子拉住，他只好扯着嗓子冲外喊：“撄宁，回来！撄宁！你别听这婆娘的胡言乱语，快回来，明天还要考试！”
　　“咣”一声，门关上了。
　　“诶呀，这可怎么办，这么晚了他俩能上哪去！”尹正国急得直搓手。
　　魏名玉在他背上招呼了一巴掌：“就你是好人，他跟他妈在一块，他妈是他监护人，用得着你管？”
　　“不行，我得去找他们，要不我睡不着觉。”
　　“你敢去！你今天要是敢出去，我就不跟你过了！”
　　尹正国一下子没了脾气。他跟魏名玉结婚20年，最怕的就是这句“我不跟你过了”。

　　这时，尹静从屋里走了出来。
　　从魏名玉说到激动处控制不住音量开始，尹静就放弃了复习，她一直不敢出来，躲在房间里听外面的动静。虽然她一直知道母亲对表哥住在家里多有不满，却不知道原来她心里的怨毒如此之深。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更不知道，表哥这一走还会不会回来。
　　“妈，表哥明天还要考试。”
　　“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今天我就明说了，他考不考得上高中我一点都不在乎，早点辍学出去打工养活自己养活他妈才是正经事儿。这个家里要是没有他，我闺女吃的穿的都能富余点。”
　　“妈，姨丈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是个QJ犯，杀人犯！15年前就枪毙了！”
　　“你……”尹正国被这个疯球了的媳妇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哎……”
　　尹静呆住了。她还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乖女儿，你听话，什么也不要想，你就安安心心考试，考上实验高中，想要什么妈都满足你。”
　　“我想……让表哥回来。”
　　魏名玉：“……”
　　尹正国：“好，只要你好好考试，爸向你保证，肯定把他接回来。”

　　夏夜，有时比冬夜还凉。
　　平州是一个缺乏夜生活的城市，到了晚上九点，沿街店铺已经关了大半，只有马路上的机动车还在舞动灯蛇。那灯蛇伸向廖远的夜色，穹顶高阔，鲸吞这世事凉薄。
　　“你住哪？”少年肩背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袋，女人瑟瑟缩缩地跟在他身后。
　　“离得远，回不去了，末班车没了。”
　　“那怎么办？”
　　“孩子，你回去吧，你明天还要考试，是妈错了，妈不应该来看你。”
　　“我不回去。”
　　“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
　　女人哀哀地看着他，还要再说。少年打断她：“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在她眼里，我应该像狗一样摇尾乞食，才配住在那个家里！”
　　女人急切地解释：“你爸留下的所有钱，都给他们了。”
　　“别说了，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住哪？”
　　女人脚步停住了，抓着儿子的手说：“我真的求你了，你回去吧！”
　　“我说了我不回去！”少年把那个磨损严重的黑皮包拿起来翻看，“有钱吗？找个旅馆吧。”
　　女人不答话。
　　少年把黑皮包翻了个遍，就找到了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
　　“就还剩这点？”
　　“儿子，你回去吧，妈求你了，你明天还要考试，你爸会怪罪我的……”
　　少年鼻腔一酸，他立刻屏住呼吸才抑制住泪腺的翻涌。
　　“去那边吧，有家24小时自助银行。”
　　女人扯着他的胳膊要说什么。
　　“我再说一遍，我不回去，你如果再说，我明天就不去考试。”
　　女人沉默了。
　　自助银行可能是这个城市里对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最友好的所在。有灯，有遮风挡雨的透明玻璃门。
　　“挺好，没人跟我们抢。”少年的脸上绽开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容。

　　女人打开她随身携带的麻布包裹，里面有一条被子和一个很小的枕头。看到这些的时候，少年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那个“太远、赶不上末班车所以去不了的地方”。
　　女人用卫生纸把地板擦净，把被子和枕头在地上铺好，对少年说：“你睡，早点睡。”
　　少年蜷曲着两条修长的腿，坐在地板上，背靠一台ATM机，眼睛望着玻璃门外的夜色。过了良久，突然说：“15年了，你到底有多大把握，爸是冤枉的？”
　　女人双手颤颤巍巍地去拿一个袋子，里面满满都是文件夹和A4纸，她从中翻出一沓。“这是前不久，一个好心人，帮我调出来的庭审记录，我花了14年，才把庭审记录调出来……你看，没有精斑，没有作案时间，你爸说受了刑讯，法庭不理……他一定是冤枉的，一定是冤枉的……”说着，女人抽噎起来。
　　少年也不去安慰她，自顾自地说：“我才两个多月，他就死了，说实话我对他毫无印象，我都不知道我凭什么相信他，可能我只是相信你……”
　　女人哭了起来。
　　“这件事我一定会弄清楚，15年，25年，35年……我很努力地在自学法律，你为什么就不能等等我？你不懂法、老了、头发白了、精神不好、没钱，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吃饭的，天天睡大街？你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直到把自己耗死……你手是怎么回事？一直抖？”
　　女人喃喃地说：“你不要管，手没事……这是你爸的意思，他托梦给我了，儿子要好好读书，上一辈子的罪孽不要牵连给下一辈。”
　　“你真觉得不会牵连给我？魏名玉说得没错，你们已经把我生下来了，这算什么？有娘生没娘养？我恨你，你知道吗？我是你养的一条小狗吗？说不要就不要了？”
　　女人啜泣得更加厉害。“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对得起你爸，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少年的眼角滑落一滴热泪，顺着脸颊一往直下，脆弱而生猛。
　　“行，别说了，我知道了，你就是不要我了。”他指了指那个在一堆破旧包袋中格外显眼的、崭新的印着Adidas的包装袋，“明天拿去退了，够你一个月的饭钱。你的东西，我不要。”
　　说完，他蜷缩在地上铺盖的一角，坚决地闭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留下那女人低低啜泣着，口中不住叨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夜深了，女人已疲倦地昏睡过去。
　　玻璃门外，一头身材魁梧、毛发旺盛的黑猫，瞪着一双黄灯泡似的大眼珠，如同一个凶悍的卫士蹲守在那里。它长久地凝望着玻璃门内的人，那人双腿蜷曲、侧身躺在地上，身着薄衫，脊骨可见，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覆住脸庞，仍挡不住喑哑的啜泣之声……
　　那黑猫心想，这人和我一样，天大地大，无处为家。

　　6月21日清晨，天蒙蒙亮。黑猫已经忍不住饿，跑走觅食去了。
　　浅浅睡了一宿的陈撄宁睁开双眼，这天为盖地为庐的场景让他恍惚了一瞬，镇定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是露宿街头了一晚，又过了几秒钟才想起来，今天中考！！
　　他翻身坐起，四下一看，空空如也，只剩自己的书包枕在脑袋下面。
　　书包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和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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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是那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