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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稽之谈(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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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担心被人抓包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古焕?”
长教习八成是被自己的喷嚏声引来的。清楚这一点,猴蹲在桌下的和期冷汗涔涔,她听戚策琰慢条斯理地质问古焕,简直像是躺在断头台上揪心铡刀何时下落,“你不回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因被贬为春徒,跑来庄子喝酒听曲解闷。这托辞从喻鸿鹏那登徒子嘴里说出来像话,可换成古焕就不成了,他想不到,也说不出口。和期紧张地屏住呼吸,等那老实巴交的孩子憋了半天,终于憋了俩字出来,她都要窒息了。
“听书。”
完戏。
都不说古焕表现拙劣,即便戚策琰再蠢笨十分八分的,用脚指头也能猜到她就在附近。和期琢磨,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就两条路:走出去,亦或者,被人拎出去。
可就在她打定了主意出去请罪挽尊、颤巍巍地往外爬的之时,那头,长教习的话却又将她定在了原地。
“你现在是春徒,未经执事允许,不得随意出府游逛,”戚策琰的靴子竟然调转了方向,朝隔间外走去,同样远去的还有他的话音,“随我一道回府。”
这人肯定知道她在这。
所以他放她一马的理由是什么?
和期迷惑不解。
为谨慎起见,等那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好一阵子后她才敢探出半个脑袋,确认杜明楠和铃儿、戚策琰与古焕的确都不见了之后,和期又呆了一会,才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她环顾四周,抄起桌上那把桃花扇,将身上的灰土扑打干净,而后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隔间。
庄子二楼的湖头戏晚上才开唱,生意也是晚上才兴隆。刚才喝闲茶那几个人都走了,只此刻剩马姓伙计一人孤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将客人剩的半碟盐花生一颗一颗往嘴里丢。
余光瞥见和期过来,马姓伙计熟练地换了张迎客的笑脸,他正欲起身,却被和期按住了肩膀。
“刚才从隔间里出来那几人去哪了?”她压低声音询问。
这话问得没由头,马姓伙计不解。“都走了啊,”他朝楼梯的方向一努下巴,“那个俊公子和与贵客您一同来的大高个、那个打扮漂亮的贵家小姐和丫鬟,是先后脚离开的,”他瞧见和期表情带疑,又补充了一句,“还是我送他们出的门。”
“您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好奇这些人的关系,伙计眼珠一转,贼笑着旁敲侧击。
“我?”
和期懒洋洋摇起扇子,闲笑着把话抹糊过去了,“我还没消遣够,刚那说书的讲的不赖,你将他给我叫来,我再点个本子听。”
马姓伙计得令,笑眯眯地鞠了个躬,便提步向前走去。
问不了杜明楠,便只能从说书先生身上下手了。和期瞅着马姓伙计走向楼梯口的方向,又惦记起诡秘的三楼来。就在此刻,和期忽然想起几件事,起了个大胆的猜测。她眉毛一扬,将伙计叫住了。
“你刚说的那贵家小姐……”
和期抛掷把玩着一颗盐花生,花生二次飞到空中时,忽然变成了一颗碎银子,“常来庄子听刚才那个桃花扇的故事么?”
她状若无意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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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说书先生切入,简单是简单,但是有点费力。
和期刚才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刚先前策琰说的一句“突然叨扰”。
那时她光顾着傻乐,这话像风一般从她的脑海中掠过去,连波澜都没兴起一丝,如今想来,却是值得推敲:如果长教习与杜明楠是约好了来庄子听书,前者怎么会为“突然叨扰”而致歉呢?
而第二件事,就是南喜街头那十几辆华贵马车了。
她之前就猜测,马车们可能就在三楼。作为首辅嫡女,杜明楠的座驾应该也在其中。由此,和期进一步猜想:有没有可能,这杜大小姐本来要去的就是三楼,却被突然出现的戚策琰搅了局,所以不得已在二楼听起了书?
假设,杜明楠听见的那玄之又玄的“桃花扇”传奇故事是庄子三楼搞出来的名堂,那她每次到庄子,去的都应该是三楼。
要是她总是在二楼听这种乏味的故事,那和期一会见到说书的,也能打听出来——毕竟像杜明楠这样的贵女,即便再低调,在南喜街众人里头还是惹眼。
杜明楠要是来过许多次庄子,马姓伙计应该有印象。
这一通推测、假设,看起来对爬上戒备森严的三楼毫无用处,但是想要撬开面前这个对三楼明显知道些什么的伙计的嘴巴,这算是个不错的迂回之法。
这不是个敏感问题,马姓伙计盯着起起落落的碎银,果然轻易就放松了警惕,“那位贵家小姐是来过几次……”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顿了一下,后半句话变得含糊了起来,“她似乎是挺爱听桃花扇的事的。”
三楼提都不能提?
和期很诧异,看面前这人除去了笑脸、犹疑不定,她甚至要怀疑庄子三楼藏着不能见人的妖怪了。见状,她懒得再拐弯抹角,挑明了问:“那大小姐都是去三楼听书的?是三楼也有讲桃花扇故事的说书先生么?”
马姓伙计面露难色,向和期低头行了个礼:“贵客,恕小的知道的不多……还是给您去请说书先生吧。”
他没给和期再讲什么的机会,只无限眷恋地看了她手中碎银最后一眼,便掉头跑走了。
能让这贪财鬼甘心放弃银子……
难道三楼真盘踞着扇妖什么的妖灵?追求珍宝钱物,或者女子青春美色之类的东西?
盯着马姓伙计的背影,和期一边天方夜谭地胡想,一边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然而她的眉头没皱多久就散开了。
马姓伙计跑下楼时,与上楼来的两个人恰好打了个擦肩。那两名女子都是生面孔,但那个穿着深绿衣裙、作丫鬟打扮的姑娘,怀中抱着的颜色鲜艳的凤尾花软垫和期倒是眼熟得很——
杜明楠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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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期藏在扇子后面,慢慢接近两人。她看着两人径直走向守住三楼楼口的彪形大汉,暗想:不知长教习是否知道自己是搅局的那个,但他的投其所好算是投对了——这杜大小姐果然对桃花扇有非同凡响的执着。
抱着垫子的是丫鬟铃儿,那没抱垫子、手中拿着一把小巧团扇的肯定是杜明楠了。和期偷偷打量了一下杜大小姐的面容,心说这人果真是个美人:肤如凝脂,五官柔婉,周身散发着玉兰的娴静端庄之美,与长教习那冰雕放在一起倒也十分般配。
面对两匹莽汉,杜明楠没说话,只静静把手中的扇子递了过去。
以柱子做掩护,和期站在两女子身后不远处窥视。汉子接过扇子时,她瞧见了那扇面上绘着的桃花,艳俗的花团、敷衍的工笔……杜明楠那把扇子的图样居然是与她手里拿着的这把扇子有九分相像。
和期心头一喜。
扇子好坏无所谓,能上楼才是真。粗看了几看扇子之后,挡路的大汉向左右分开,让杜明楠带着铃儿上了三楼。
这画面似曾相识。和期想起西岭的案子中,那伙无恶不作的匪徒之所以秘密行事多年,靠的就是几种小巧的狐狸石偶作信物。通过分发、验看不同模样的狐狸石偶,匪徒们既能筛选出合适的受害人,也能防范别有用心者混进来。
莫非桃花扇也是信物?
和期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扇子,心想要是这东西是信物,可就麻烦了:给她扇子的马姓伙计值得怀疑,做、卖这破烂扇子的人要另查……可花费了这老大的功夫,竟只是为了听个书罢了,同找那“飞花瓣、散花香”的传奇扇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被信物牵扯住心绪,一时间和期竟然拿不准,到底是再吃一碗闭门羹比较好,还是直接就这么上楼去比较省力。她摇了摇头,将信物的念头从脑中驱逐了出去。
不过,为了找扇子,就要找讲“桃花扇”传奇的说书人,可要是想听这人说书,好像还得拿着扇子才成。也真是能折腾。和期叹气。
揣着复杂的心思,她朝守门汉子走了去,并有样学样,将自己的扇子递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见到扇子就必须走个流程,左边的汉子并没因为和期是张被拒过的熟脸就撵她离开,而是接过扇子看了一眼,之后他将扇子丢还给她,吼道: “不许上楼!”
和期识趣地走的远了点,而后她再次翻看自己的扇子,可怎么瞧,这玩意都是像是从简陋的小摊子上面买来的,不止她这把,杜明楠那把也是,唯一不同的是,杜明楠的扇子底下有个小扇坠。
的确,和期想到那大汉验看自己扇子的时间明显短于杜明楠的,或许就是因为自己的扇子并无扇坠。
同秋阙一样,杜大小姐也喜欢往这平凡无奇的扇子底下坠个价值连城的扇坠,和期当时光顾瞅扇面,只瞥了扇坠一眼,那小玩意是颗巨大的东海珍珠,通体莹白,光泽细润,价值怕是要按金论,而且还有价无市。
和期寻思,为方便辨识,这信物最起码得有个大致统一的制式,比如说西岭那三种狐狸石偶,只以尾巴上的纹路作区分。要是拿东海珍珠当信物,不太现实。
是不是说,挂个贵重的扇坠就能进呢?
对秘宝堂的人来说,这并非难事,更何况她还有秋阙这样一位侯府小姐傍身。可春徒出府一趟不容易,和期很想今日事今日毕,可别说大珍珠了,她现在浑身上下将将能凑出五两银子来,就算不错了,去琉璃街只能买到块哑玉。此刻,和期很是思念被长教习带走的古焕,更思念他的钱袋子。
除非那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突然腹泻,不然只能打道回府,再另找机会出来了。
可出府的机会哪里那么容易找呢?和期不甘心地咂了咂嘴。作为被薛执事和戚长教习兄妹重点看顾的倒霉蛋,她大白天能出府简直要求神拜佛,比如这次,她就是趁薛晴婉出府办事,偷跑出来的。
要不今日就听听书,回去吧。和期沮丧地想。
说起听书……
她突然回过味来:怎么马伙计到现在还没把说书的找来?
然而令人费解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正当时,和期听见身后的守门大汉突然先后发出了“哎呦哎呦”的惨叫声。和期猛地回身,恰巧瞅见他俩捂着肚子跑走的背影。
……
成吧。
·
遇到麻烦求神拜佛是求神拜佛,和期并不信什么神明庇佑。凡是巧合,必有人为。可她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看到她长教习或者其他可疑之人。
机遇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和期过去总是被戚策琰斥为“勇猛有余、谨慎不足”,可见这人并不是个怕事的,如今情势利好,她更不肯放过。和期眯起眼睛,登上楼梯,心想:管他是水深水浅、圈套陷阱,只管往前趟就是了。
和期一路绷紧神经,可并未见到想象中的伏兵,就这样直接迈进了三楼。
不但外面看着黑,三楼里面也是黑的。走廊黑洞洞的,除了几星点烛火照明外,就是从最正中那间屋子的门缝中渗出的潺潺微光了。
不止是光,还有声。
从正中的屋子中传出个儒雅清俊的男声,似乎在讲故事,但站在屋子外头,和期听得不是很真切。好在她对庄子的格局摸得还算熟,知道中间的屋子与西边屋子之间没有墙,而是以隔扇隔开的,方便必要时将空间扩大,供给客人们在酷暑或者雨天赏舞和杂耍。
她借着微光,先摸进了西边屋子,而后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小心翼翼地将隔扇的一角拨开,闪身进入了那神秘之地。
除了紧那边的说书人,和其他几个站着的人,屋里大约还有十几个人,都坐在前排的椅子上,除此之外,屋里还有十几把空椅子,和期瞅准空隙,躲进了一个空位置里。
然而,说巧也不巧,恰就在和期坐下后的一刹那,桃花扇的故事演进到了最美妙的结局部分,屋子里明灭不定的烛火刹那间熄灭,竹笛、扬琴和洞箫悠扬的乐音响了起来。和期被结实地吓了一跳,立刻猫下腰去,左手捂住心脏,以防狂跳的它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在黑暗中惊魂未定,屏息屏了好一会。而后,东边,说书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公子说:‘管你是扇也好,人也罢,反正我眼盲看不见,我只知道是你,陪在我身边的是你,让我辗转反侧的是你,如有来生,我想娶的人,是你。”
这句话语气很是深情,但怎么听也不像是能在惯用夸张和演绎的说书人嘴里出来的句子,和期觉得怪里怪气的,胳膊上冒出了鸡皮疙瘩,但她听见前方隐约有零星的抽泣声,似乎是有听者受了触动,竟淌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