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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稽之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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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边赫赫有名的五街三市,“五街”指的是南喜街、琉璃街、莺歌街、峦街和宝璇巷子。其中数南喜街的游乐最繁杂。长长的一条街,两侧密不透风地熙攘着各式模样奇异、颜色鲜亮的棚铺,连个犄角旮旯都能搭个摊子:听曲儿、听戏、听书,看舞、看杂耍、看舞马、看猴戏……活人活物,活音活色,兴盛非凡。
因可玩的东西多,和另四街比起来,南喜街便又多了个趣处:它勾引到的人不挑老少,不看男女,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总能在这寻到乐子。春夏秋冬,风吹雨打,这地界总是有热腾的人气和欢笑盈聚着,毫不愧当中那个“喜”字。
但这些人里头,权宦和富贵户极少。这群人自视甚高,不屑与平凡百姓同乐,即便对庶民喜爱的玩意心痒,也多是直接派人接艺匠到府上的。比起矜贵的琼华阁,和期更熟悉接地气的南喜街,所以她听到古焕说杜明楠要到南喜街听书时,心中不免起了些疑惑。而当和期跳下车、看到南喜街头堆着的十几辆镶金嵌宝、围绸覆缎的漂亮马车时,更是惊讶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我只半年没来……”和期自言自语,“这是怎么了?”
“教习?”
不知情的古焕见她一脸惊诧,关心道:“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事。”
和期回过神,摇了摇头。“你刚说杜家小姐听书的地方是‘庄子’?”她向古焕确认道。
庄子,大名“富贵万年欢喜和乐庄”。与南喜街其他固定的摊铺不同,庄子容纳的艺班子都是“游班子”,不是新拉旗,就是从代越其他地方上京来的,总之都不会呆上三个月。这就令庄子里头不论是书、曲儿、舞还是杂耍,都透着一股惹人瞩目的新鲜劲儿。
庄子位于南喜街东侧正中,是个一眼就能望见的奇怪的庞然巨物:它有三层楼,底层被敲空了两面墙,只留下四根柱子,其间被鼓鼓囊囊地塞了许多花里胡哨的棚子;二层没了一面墙,从内里突出来一块,边沿围了些矮栏杆,搭成了个野台子。
和期打头阵,像条灵活的游鱼,带着古焕挤过人群的间隙。站在庄子外头,她抬头望着与印象中大不相同的三楼,眉头拧了起来。
与一楼二楼相比,三楼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但即便这暮春正午闷热,这层楼一排窗户也没一扇开的,凑近了看,就会发现里头还都严实地拉了一层黑布帘,显得异常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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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上二楼。”
和期低声道,带着古焕从棚子间极窄的空隙中穿行而过。这些彩棚十个有九个都是新扯起来的小杂艺班子,正经想练本事、造名气的没几个,多是心思歪,叮着穷人赚便宜钱的。但代越有“限勾栏”的敕令,这些小棚子不敢搞出格的事情,只敢卖弄卖弄风情罢了。
五颜六色的油布棚,里外也大多立着些穿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衣裙的女子,女子们年岁不小,一个个摇着粉扇,施了重粉的眉眼含春,对打从她们面前走过的古焕抛去媚眼,还用手指戳划着撩拨。
古焕面红耳赤,此刻只想落荒而逃。
见状,和期便同他调换了位置。换到前面后的古焕如同脚下生了翅膀,扑簌簌直飞向了楼梯,将和期远远甩在了后头,结果快到楼梯底下了,却突然被旁边一个大胆女子拽住了胳膊。
“公子,咱家的舞可是庄子一绝,要不要进来看看?”
女子以扇掩面,作娇柔态。可她力气却奇大,直将毫无防备的古焕拽到了身前,“看过后,您要是觉得不好……随您怎么处罚。”她移开扇子,从抹了鲜红口脂的唇吐出的气,离古焕的鼻尖只有咫尺之遥。
从小老老实实长起来的古焕哪经历过这阵仗,脸红得仿佛都快淌血下来了,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揽客女心中得意,挽着古焕倒退了一步,作势要引着这穿着漂亮的愣小子往棚中去。谁想,她一个不留心,右手拿着的扇子便被人拿去了,而后便是左手手腕被扇子结实地敲了一下,这一下不重,但恰好能让她吃痛,放飞掉手中煮熟的鸭子。
“你这桃花扇……从哪买的?”
和期饶有兴致,将扇子翻来覆去,打量了又打量,“你是听了那个说书先生讲的传奇后才买的么?”
先前秋阙也拿着一把面上绘着桃花的扇子,但她却只说这是新的时兴,在长教习交代了寻找桃花扇的差事前,京城女子就已经喜欢在手里摇着这么一把扇子了,至于桃花扇是怎么流行起来的、为何会流行,这并不是这爱美的小妮子会关心的东西。
一路过来,和期已经看到许多把各式各样的桃花扇了,她寻思:这或许与杜明楠说的那位说书先生不无关系。
“要你管?”
揽客女脾气暴烈,挨了莫名其妙的揍,又见生事者只作丫鬟打扮,她火冒三丈,“从哪冒出来的泼妇,上来就动手打人?”她捂着手腕,又朝和期的鞋面狠狠啐了一口。
和期看起来并不介意,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笑道:“那说书人现可在?在二楼还是三楼?”
“你莫不是脑袋里进了马蜂?”
那一下一下的扇风,叫揽客女心火愈旺,她尖声斥骂,一下扑过去,连夺扇带扯和期的头发,“你这贱丫头,还敢打我……我叫你再扇!”
从她刚啐那口开始,后头许多棚子的揽客女扭头望了过来,如今嗅到有仗打的气味,这群无所事事的绿头蝇更是兴奋地凑了过来。
古焕从揽客女手里逃出来后便径直上了二楼,想和期无意纠缠,她笑着摇头,将扇子丢还给原主,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可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一路高声叫骂,直追到了楼梯前头。着杜明楠可能就在楼上,和期觉得事情闹大不好,便停了下来。恰好,此时从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
几次偶遇,遇到的人竟都是戚策琰,和期快都有阴影了,心悬在了嗓子眼。幸好这次来人不是长教习,是个年岁不小的小二,他后头还跟着古焕。
小二姓马,与庄子老主顾和期是熟人了。见和期一身丫鬟打扮,马姓伙计一愣,不过之后还是笑容可掬地行了个礼:“贵客,好久不见。”
揽客女迟钝,没品出这俯身礼的味儿来,见到马姓伙计,她如见救星,上前扑到他怀里就开始哭哭啼啼:“这贱丫鬟胆子肥得很,刚竟然敢打我!你帮我讨回来!”
一边是新姘头,一边是老贵客,但这地界只看钱,感情什么的都要退居其后,所以前者当然不如后者来得重要。马姓伙计脸色难看,一把推开揽客女,低声喝骂:“长了对儿看不出贵贱的狗眼,贵客你也敢招惹?还不快滚!”
“那我就先上去了,在这站着挡了别人的路可不好。”
和期笑道。想起揽客女尖利的嗓门,经过马姓伙计时,她又意味深长道:“楼上都是些有头脸的人吧?最好还是小点声点好。”
“谢贵客提点、谢贵客提点。”
马姓伙计恍然大悟,他点头哈腰,推搡着目瞪口呆的揽客女就往外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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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比起一楼要冷清许多,当中十张大茶桌,正对着露天的戏台子,而是四个挨着墙的隔间,隔间彼此间隔很远,有大有小,里头可供人听书听曲。
此时戏台子空着,茶桌边只有五六个喝闲茶的人,这闲茶二两一壶,足以拦下一大批人在楼下。和期远远看了眼,杜明楠不在里面,这些人也并不是漂亮马车。
那“些”有头脸的人,依照南喜街前头那十几辆马车的富丽,家世怎么说也得和杜明楠差不多。
可马姓伙计唯唯诺诺的样子又肯定不是装出来的,和期想,那群人大概都在三楼。
古焕也注意到了。
“和教习,杜家小姐好像不在这……要不我们去三楼?”他低声请示。
和期点点头。想着琼华楼之事,她谨慎了许多,低头跟在古焕后面,朝三楼走去。然而,通向三楼的台阶还没迈上一个,她与古焕就被两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拦下了。
“不许上楼!”
三楼闭窗黑帘,如今又来了个戒备森严,和期心中疑云愈浓。她上前一步,向站在左边的彪形大汉客气地询问道:“这位大哥,敢为这三楼里头在做什么呢?怎还进不得了?”说着,她还不忘陪着笑脸递了块碎银过去。
可俩汉子却不领情,怼了她一碗闭门羹。
“不许上楼!”
两人厉声厉色,异口同声地吼道。
正当时,那马姓伙计安抚完揽客女回来了,他冷不丁出现在两人后面,吓了他们一跳:“两位贵客,在这做什么呢?”
有个熟人要方便得多,然而面对这反常,熟人也不顶什么用。角落里,和期瞅着马姓伙计听了自己的问话后,眼珠一转,竟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贵客,您今儿起了什么兴致,怎么打扮成丫鬟来了?”
和期眯起眼睛。
三楼果然有妖。可此时不能硬闯,短时间内撬开这狡猾老狗的嘴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和期微微一笑,自顾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古焕沉默不语,地侍立在旁。
“你不和我说三楼在做什么,我也不和你说我为何要扮成丫鬟。”和期托起下巴,狡黠一笑,“我问你,你这可有讲桃花扇故事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怕是就在三楼。
但出人意料,马姓伙计挠了挠头,手往东边角落的小隔间一指:“您找说桃花扇的?他就在那地方,正说着呢!”
和期与古焕面面相觑。
想起面前这两人想硬上三楼,马姓伙计又叮嘱道:“您二位可别急吼吼进去,那人正伺候贵客呢……要是您俩想听,我这就去拉一个过来,”他笑道,“反正到处都是讲桃花扇的,人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