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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葳爷视角(一) ...

  •   人这一生,真的很可笑。
      从你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想尽办法让你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
      你不服、不甘、不认,暗下决心,要活得不一样。
      你抛却那些老旧的标杆,摸爬滚打,学了一肚子道理,练了一身钢筋铁骨,以为从此水火不侵。
      但到头来,你却发现,很多事,很多人,即使你看得再清,想得再透,却依旧逃不过。
      闭眼的那一刻,你才得有些许明悟——所有你立意逃开的东西,或早或晚,终要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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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小时候,认识我母亲的人,都忍不住要说,我母亲命苦。
      老朱家往上数三代唯一的女儿,朱氏家族的掌上明珠,从小跟朱氏宗族继承人享受同等待遇的女娇儿,当年千挑万选竟嫁了俞家长房老大。
      两家门台一对比,这桩婚事,凭谁都得说一句——那是下嫁呀~

      可不是么,因祖辈贪污受贿而开始式微的老台门和蓬勃兴旺的清贵家族。
      刻薄点儿说,若不是生了一张好脸,俞家长房年已弱冠,才区区童生,拿什么引的这只金凤凰?

      后来的事,简直是印证了大伙儿的说法。

      俞家老大科举屡试不第,继他祖父之后,他那个举人爹也走了老路。
      百来年的大台门,替他爹上京花钱卖官,去了一半。
      两三年后,不提赎银抵罪的事儿,光是替他爹填补任上的亏空,就又赔掉大半。
      偌大一个俞家,数来数去,就剩几块薄薄的门板,摇摇欲坠,看个面儿光。

      十几年后,人家再说起俞家老大,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就记着那是个寻花问柳,最后死在这花柳上头的浪荡子儿。
      提起来,都说他跟他爹一样,是个连老天爷降福,都接不住的浑人。

      那时节,亏得朱家也青黄不接,后继无人。
      不然,那难听话,更是海了去了。
      说不得我们兄弟四个,当年都得彻底改换门庭,随了外祖家去。

      而若果真如此,就后头的事儿来说,就更说不清,到底幸,或不幸了。

      要是我入了朱家,与芬姑成了真兄妹。后来,她也不至于把心放在我心上,从而坐下心病。
      要是我入了朱家,老四之林也不至于因刁奴看护不周,在襁褓之中草草夭折。
      要是我入了朱家……当年死的人就会是我母亲,而非父亲。

      我一直觉得我父亲的本性并不坏,他也有他的长处,工笔写意,花鸟虫鱼,他信手拈来。

      在他醉酒清醒的时候,也会如同平常人家的父亲一样,陪我们读书写字,带我们去抓蛐蛐,捕河虾,逛庙会。

      他在家的日子里,会给母亲道辛苦,为她端茶倒水,做小伏低。
      只是那时候,或许母亲已经对他在外头的荒唐行为厌恶透顶,所以,每到父亲舔着脸认错的时候,母亲反而一反平日里的温婉,变得歇斯底里,崩溃至极。

      说起来,父亲他真个儿时运不济。
      他若生在俞家鼎盛时期,善加运作,至少得是个风流才子。
      偏他所在的家族,气数已尽。
      他作为长房嫡子,享过家族盛景,人过中年,就得背起家族责任。
      这种如跳崖般的前后落差,使他进不得,也退不得。

      事业上,当时我父亲大概是陷入了绝境。
      父祖两辈行差踏错,他们撒手人寰,及时走脱,却留给我父亲一堆烂摊子。
      家里官声已毁,科举晋身的正途,父亲眼看是走不通了。
      昔日的亲朋好友看到他这个境况,躲之唯恐不及,谁也拉拔不上。

      家庭里,母亲是个家里家外能一把抓的好女人。
      她像个老母鸡,不光能把儿子们照顾的无微不至,还能把丈夫也伺候的无微不至。
      与此同时,她又像个幕僚,能无数次摆平父亲的困境。

      她跟父亲说,科举做官走不通,就走咱们水乡人家老路,做师爷去。
      你有材,只要跟对了上官,不愁没有出路。

      可父亲是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呐。
      旁的话,他都能听,可叫他放低身段,走这条“邪”路子,那莫不如杀了他。

      母亲看着柔,实则刚,她那种“望夫成龙”的心,逼得父亲有家不能回。

      她仍旧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功臣,所以,合该享受功臣的待遇。

      殊不知父亲早已又累又厌,时下,他最想要的,只是一朵解语花。
      而母亲,恰恰看不起解语花。故而,她是做不得解语花的。

      她不明白父亲,所以在父亲第一次犯错时,她就疯了。

      就父亲而已,女人从来有三种层次。
      第一层,像个慈爱的娘,能把男人照顾的妥妥帖帖;第二层,像个可爱的妾,能把男人勾得神魂颠倒;第三层,是个叫人敬重的师友,能把男人导入正途。

      父亲看得很透,三层皆具的女人,从来世间罕有,他并没有这种期望。
      别说三层皆有,就是只有第三层的女人,人间都是凤毛麟角。
      所以大多数男人,只能把眼光放在第一层和第二层,以求能得到片刻欢愉。

      人嘛,天生不就是耽于享乐的吗?谁人是为了受苦来的?

      父亲觉得母亲不解风情,说得出道理,服不了人。
      故此,他将母亲看做第一层加半个第三层,偶尔烦得受不得了,他就得去找第二层的女人纾解纾解。

      而母亲却大约觉得自己是第一层兼具第三层,她这样天下难寻的一等好女人,父亲还敢不珍惜,他这就是贪花好色,忘恩负义。

      在这一点上,夫妻俩一辈子都不会和解了。
      两人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盐里含糖,绵里藏针的过着。
      若不是老四之林没了,这辈子也许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

      老四夭折的那年,娘心里过不去,爹其实也半疯了。

      外祖母生辰办家宴,几个舅舅半开玩笑似的问我和老二、老三,给他们做儿子肯不肯。
      彼时,我心里虽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但嘴上还是一口回绝了。

      我自己有爹,虽然他这辈子看起来窝窝囊囊,家里功名两头不靠,但他把我养大,终归是我爹。
      他在,我才有来路。

      他如今已经处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与娘,也是相互憎恨着。

      这时候,如果我们兄弟再抛下他走了,那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作为一个男人,里子面子丢尽,也就活到头了。
      他真的会杀了娘,再去自裁的。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只知道在那场家宴之前,父亲还只是有一点荒唐。
      而在那之后,他每日都喝得醉生梦死,整日整日不着家,完全陷入了一种“找死”的状态。

      我终究是自私的,随后的日子里,在垂着泪还要护着这个家的母亲和看起来靠不住的父亲之间,我轻而易举就选择了母亲。

      虽然在父亲生病期间,我尽到了一个孝子可以尽的所有责任,但在此之外,每当他和母亲发生冲突,我始终都站在母亲那边。

      受全家排挤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后来爹没了,我接过了他的担子,亲自领会了母亲柔弱的言行后头,那种无所不在的操纵与强势,我才后知后觉地越来越懂他,也越来越心疼他。

      我的父亲,过了多么痛苦而又无奈的一生呐。
      而我却默不作声,冷眼看他孤单一人,在风华正茂的壮年,用死换来娘与我们几个儿子的解脱……我终究还是对不住他。

      在我所在的水乡,有无数夫妻的婚姻走到后头,还能维持搭伙过日子,就算幸福美满了。
      我父母的婚姻,也没逃开这个定律。
      更有甚者,他们原是以一段良缘开场,结果却以双方背叛相知相许、不离不弃的盟约,一方求死,潦草谢幕。
      兜兜转转,结局竟更加惨烈。

      看得多了,我早已麻木。
      我本不该对婚姻有半点指望,当初会接受芬姑的好意,一方面是她长得实在美丽,性格又落落大方。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对她由衷地感到喜爱。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一处吃,一处睡,我们非常了解对方。
      那时候,我相信,如果我们在一起,即使无法做到刻骨相爱,也肯定能做到相敬如宾。

      谁知到头来,我以为的,终究只是我以为......

      在跟舅舅一家去庆月观烧香时,被那个临时挂单的老道士叫住说“大爷心智早开,实乃慧性深厚”,我就不该停下脚步。

      彼时,我还年少。
      一方面,我缺人引导,对于天下大势看不清楚。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一条科举出仕,一条进水师学堂,我无法下定决心做抉择,就一直希望能有个有道行的人来,为我指点迷津。

      另一方面,那几年,我凭着一幅单薄的肩膀,硬是带着家里这些老弱妇孺在夹缝里生存了下来。
      这等成就,何等可耀。
      故而,我身心虽苦,但私底下,不免生出了那种我本不凡,换个人来绝扛不住的高傲念头。

      这就是年少轻狂了,否则的话,有那素未蒙面的人骤然奉上甜言蜜语,我原该警惕暗生才是。

      我还是见得世面太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这些手段高杆的江湖骗子行骗,从来眼光毒辣,看人下菜碟。

      他必是看出了我的弱点,也看出了我们这行人里,我是说了算的。
      因此,他先把我捧得高高的,没一上来就玩“吾观你应堂发黑,近日必有凶兆”那等烂熟套路。

      他这一勾起我的兴趣,我就跟他聊了几句。
      其中,我也不知自己是何处漏了破绽,就叫他猜出了我的生辰。

      据他说,他是观气识人,由我的气象,倒推回的过去。

      他这手段一露,就把家里那一干女眷彻底震慑住了。

      接着他又说了家里发生过的一些个陈籽麻烂谷子,都没几个人记得的事。
      如此一来,更是把一干人听得如痴如醉,将其奉若神明。

      话到最后,他再来说:“大爷生来早慧,可惜天妒英才,恐活不过乃父的寿数”。
      大伙儿自然听得肝胆俱裂。

      彼时,我虽面露不愉,但此种情绪只流于表面,而在我心底深处,对他这一论断,其实并不如何放心上。

      活不过父亲寿数又如何,我活着的这短短十几年光阴,也算尝透了人世艰辛。
      我间接弑了父,对生死,早已看淡。

      一来,人间即地狱。
      凡人只看眼前,是虑不了那么长远的。
      目下,我只要安顿好老母兄弟,剩下的,就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事儿。
      活个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又有个什么意趣?

      二来,当年算命的也跟母亲说过,她嫁给父亲,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父亲从此高堂满坐,百子千孙,而她自己,却要断子绝孙,一生孤苦。

      她不听不信,义无反顾的嫁了。
      而就目前来看,她不也把算命的话,活成了一个屁么?

      因此,据我估计,老道士这般危言耸听,虽然其他人可能疑神疑鬼,但母亲却必定嗤之以鼻。

      不想事情的发展,竟跟我预料的完全相反。
      母亲不但信了,还一脸紧张地追着老道士寻问破解之法。

      这一幕叫我看得又感动又好笑,母亲这是关心则乱,由此可见,她视我之重,非同一般。

      反观那个穿着最普通的青兰道袍,戴混元帽,登白布袜,着云鞋的老道士,却像真正的得道高人一样,笑得慈眉善目,事不关己。
      他们那种人看起来似乎愿意帮你点什么,但其实又不愿意,生怕平白无故,被卷进他人因果。

      母亲久问未果,许了大好处,他也不答应,这倒真叫我有些意外。

      这时,他突然对我招招手,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好奇心使然,还是靠近了些。

      等我近前,老道士一脸高深莫测地问我,“我说娶个媳妇儿,能给大爷延年益寿,大爷信么?”

      这说法实叫人哭笑不得,我还未答话,母亲就着忙地在后头回说:“信,信,信......”说着,她还拉出藏在后头,听到老道士给我批命而满目焦急的芬姑。
      “您说的我们都信,多烦仙师给我儿子指条路......顺道,再给这孩子也看看。”

      那时节,我俩的事儿,还未过明路。
      母亲这样一说,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一个大男人还好说,芬姑一个黄花闺女,脸上怎么过得去。

      果然,芬姑当场羞得满脸通红。
      再窥舅母一眼,她倒还好,只是以帕捂嘴遮笑。

      虽如此,但我心里到底羞恼,着实是被母亲气着了。
      故而,我沉下脸来,硬邦邦跟那老道士客气道:“今儿个叫您老看笑话了,我们如今着急上香,下次有缘,再向您老讨教。”

      说完,我强拉着娘就走。

      娘看把我惹急了,一面嗔怪着“你这孩子”,一面回头跟老道士告罪道,“仙师莫怪~”

      那老道士呵呵一笑,遥送道:“大爷不妨立定心意,往前一步,从此就求仁得仁,天高海阔任鸟飞了。老道在这里预祝大爷前程似锦,不负韶华。”

      我听得心头一跳,再回头,那老道的背影已经转过月洞门,消失了。

      在这之后,我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神思不属的状态。
      一会儿觉得那道士是见惯了市井人情,练出了一双洞悉人心的火眼金睛。
      一会儿又觉得他说不定真有些神通,刚刚该拦着他再多问两句。

      一时,大家进了香,忽而有个小道童拿着签筒撞过来,拉着芬姑,要她抽一支。

      芬姑推却不过,正为难,那小道童又说,是袁师让抽的。

      母亲和舅母一听,就叫她赶紧抽一支。
      那签由芬姑嫩白的指尖一捻,甫一冒头,我瞥见上头写的“墙头芦苇夭折早,崖上苍松犹挺立......”

      电光火石间,我捏住了芬姑的手,令她放开。
      她乖巧的放开,我转而重抽一支递到她手心底下。
      芬姑含笑接过,一低头,其上竟写着:“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泥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泥。”

      我看着心中乌云顿起,想抢过签筒瞧瞧,是不是这签筒里所有都是下下签。
      孰料,那小道童虽只有我齐腰高,却机敏非常,立马把签筒转向与芬姑一母同胞的芳姑。

      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孩子心性,大人都没发话,她就天不怕地不怕地衔了支签出来。
      但见上头写着,“阴阳道合总由天,女嫁男婚喜偎然,但见龙蛇相会合,熊熊入梦喜团圆。”
      婚姻孕男,资财进益,对女子而言,确是难得的好签。

      其他人见芳姑得了上上签,忙不迭也想抽一个。

      那小道童立马把签筒盖住,藏到胳肢窝下头。
      他这么做的时候,那张带着酒窝的圆圆脸蛋笑得灵气四溢,看得人心中欢喜。
      因此,也无人与他计较。

      他携了签筒要走,我忙叫住他。
      那小道童走是不走了,反而睨了我一眼,道:“师傅说,谁抽的签,便是谁的,人可骗不着天。”

      我一听,心中大恸,止不住的泪意涌入眼眶。
      ——若果真如此,芬姑岂不是比我还更早夭折。
      我不服,也不信,还再想问,那小道童已不肯理我。

      他要走,母亲和舅妈合力拦他,他扭着身躲,耐不过,才跳脚道:“你们逮着我算什么呀,我还小,又不懂......再说了,叫师傅欠下因果的,原是先金水巷的陈师家,你们不过是沾亲带故,顺带的。能得师傅一两句指点,已属难得,可别太贪了。”

      听说是他家,我反而安定下来。
      非止如此,一想到家里出身金水陈家的二婶儿,我甚至噗哧笑出了声儿。

      我二婶那人,行事虽有几分侠义,颇可深交,但也惯会使这些花肠子。
      她那个为人厚道的俏儿媳,就是她使手段诓来的。
      天晓得今儿这事,是不是她找了她那些江湖朋友,在后头布局做下的。
      须知她娘家还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待字闺中呢。

      亏得刚才没叫那老道开口,不然岂非自投罗网。

      思及此,我赶忙让大伙儿把那小道童放了。

      在观里时,我还不露声色,转头回去的时候,我就特特拉着芬姑,跟母亲、舅妈走一块儿,将我的猜测当笑话说予她们听。

      芬姑当即变转悲为喜,可母亲和舅妈的反应有点奇怪,她们也笑了,但那笑意仿佛未达眼底。
      女人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实在叫人难以形容。
      只有真正见过的人,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焦躁难安。

      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母亲突然拍拍我的手,令我带弟妹们去庙会逛逛。
      我被几个小的缠得没法子,只能先行走开。

      当天回去,母亲就去找了二婶。
      我感觉这事儿甚荒唐,听过就算,哪里值得当件正经事应对。

      可母亲有她犟的地方,若是真让她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以后的事,就难说了。

      为了想法子打消母亲的疑虑,我只得去找凯哥打听情况。

      凯哥一听我提起那个老道士,真个儿惊异非常。
      他吓死眼儿盯了我许久,才感叹似的吐气道:“你竟见到他了......”

      他这话说一半的架势,再配上那副“你也配”的惊叹表情,看着简直叫人搓火儿。

      我很烦他那种“你们现在玩的,都是老子当年玩剩下”的高人一等姿态,但这事儿不问他,我也不好直接问二婶去。
      毕竟有求于人,我只好耐着性子,把今日的遭遇从头到尾跟他说一回。

      “我猜着你来找我的意思了,也知你要问的是何事。
      只你可别说出口,太伤情分。
      这原是你没在道门混过的缘故,今儿我不怪你,也不叫你白跑。
      我明着跟你说吧,人家是当今道门的三位大德之一,皇帝老爷的诏书,人家都不带搭理的。
      咱们家是富有四海,还是有星君下凡呐,值当人高看一眼。
      谁叫得动谁,你自己回去细细掂量。”

      他这话一出,我心便是一沉。

      时间不等人,此次的县试和随后水师学堂的入学考,我必都得拿下。
      只有攒够资本,事到临头,我才有足够的底气跟家里叫板。

      打定主意,我忙将这事搁置一边,下定决心全力备考去。

      期间,母亲有问过我对将来婚事的打算。
      我知道她的心思已动摇,特别是二婶后来又带她成功求见了一回袁师。

      我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什么,但从母亲的口风变化来看,那或许已经足够她改变立场。

      她是我母,我不能跟她拧着来。
      我只能专心应考,令她知难而退。

      考学一事,关乎我一生的前途命运。
      母亲深知,即使她再强,也无法替我应考。
      故而,暂时她也无法干涉我太过。

      县试一结束,我匆忙收拾东西出考场,准备回家取行李,立马赶去省城参加学堂入学考。

      不想一出考场,舅舅竟在酒楼定了位置,等我过去。

      我迷惑地跟来接的人去了,见到那满桌子十个人都吃不完都丰盛酒菜,我虽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舅舅看着没事人儿一样,笑呵呵地说要给我好生补补,又听他说一会儿家去,两个小的,必要闹得我不安生。

      他一向如此偏疼我,再加上我那时已是脑劲儿耗尽的状态,就未做他想。

      席间舅舅一直劝我喝酒吃菜,我后头还有安排,酒是喝不得了,想要以茶代酒混过去,却见舅舅忽然滴下泪来。

      我大感惊诧,起身劝慰,舅舅却一个劲拉着我的胳膊,要我坐下。

      他定了定神,把泪抹了,终是笑着跟我说:“阿葳啊,你知道舅舅疼你,你跟芬姑的事儿......咱还是算了吧。”

      我当场脸就放下来了,“是不是娘找你说了什么?”

      舅舅不答,我又问他:“那老道士说了什么?您别信他的,要是那老道当真有神通,他就该能起死回生。而实际上,他又不能够。”

      舅舅听了,只管闭着眼睛摇头,我就知道,他已叫人说服了。

      我把筷子放下,理了理面前的千头万绪,方按着舅舅放在桌上的手掌道:“舅舅,我是定要娶芬姑的,您得站在我这边。
      两年前,当我头回产生这个念头时,我就已经是反复思虑过了。

      您如果跟我一样,上过新式学堂,您就会知道,近亲结婚,实属不详。
      金屋之主陈阿娇为何生不出大汉皇子,因为她跟汉武帝是姑表姐弟,血太近,必相融,精血化气,到头当然一场空。
      即便勉强维持,最终,可能也会生个异种出来。

      我立定主意要娶芬姑,就是连孩子都不打算要了。
      我已经想好,将来我们若要孩子,就过继下头两个小的。
      再不然,就去抱养,总之,不用自己生。

      我爹娘是个什么光景,这么多年,你看在眼里,印在心里。
      您跟我一样,痛过、怨过,最终还是只能接受。
      而我跟芬姑,是天赐的姻缘,我们永远都不会走到那步,你合该成全我们。

      这人间太苦,我原就不求长命百岁,只想痛痛快快、有滋有味地活几年。
      我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不知娘是怎么说通了您,但有件事您还需知道。
      若是真按那老道士所料,我和芬姑恐都不是寿数绵长之人,甚而她是要走在我前头的。

      果真要有这一遭,舅舅,我们好这许多年,我希望最后送她的人,是我呀。”

      我话到此处,舅舅早已泣不成声,“我知道,早知道的哇!
      你娘万事不瞒我,她并不是那种鬼祟的人。
      她看着柔顺,骨子里原是个道理说不透,就宁可不动的犟种,这你也是深知的。

      我们已经想清楚了,咱家气数已尽,下一辈,连个正经的男丁都没有。
      填一个芬姑已经很艰难了,哪能把你俩都填进去?

      好日子已经过到头,早不像先前那样,能不管不顾由着自己高兴。

      再要逆势而为,最后还不是苦了你。

      那舅舅这些年,岂不是白疼你了么?
      往后你见着你舅妈,也别管她跟你说什么。

      天下将乱,你们兄弟几个,往后注定一个赛一个前途无量。
      你们就只管往前走,别像舅舅一样,搁浅在这个鬼地方。”

      “好!”我听了这话,心里堵着一口气,真是吞不下,也吐不出,“我报名了水师学堂的考学,这个事,我谁也没告诉。
      学堂那边有规定,不毕业,不准许成婚。
      若我考上了,舅舅,我就在那边等着,你何时松口,我就何时毕业,娶芬姑过门。
      您若不许,我们就熬到二三十岁,熬过那个天命的点。
      到时,我再带着她留学海外,我们永远不回来。”

      把话撂下,我就马不停蹄地去了省城。

      考学的事,于我,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一取中,我就从家里搬了出去,办手续就读,
      之后科考的府试,也是从学堂里抽时间去考的。

      虽侥幸得中,但我却并不如何欢喜。
      因着家里诸事阻碍,我早已熄了科举入仕的心。
      只想着将之作为一个手段,逼母亲就范。

      不过这世间的事,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考科举的事,原是我想用来跟母亲谈判的筹码。
      最终用出去的时候,却反而成了为母亲保驾护航的兵器。

      我们这一房,实在太弱了。
      因此那天,在祠堂里,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亮出利刃,告诫各方——我母亲也是有依靠的,谁都别想动歪心思,将她拿捏于手心。

      这事之后,母亲倒是不被人拿捏,反倒是我,又被母亲拿捏住了。

      那日我收到母亲家信,她说舅舅已给芬姑另相看了人家,而她也替我向陈家下了求娶的帖子。

      读罢信的那一刻,我胃里翻腾不休,一口气冲到学堂庭院的老树根下,吐得几乎没把胆汁呕出来。

      “好好好,好得很......”我心里狂笑着发狠。

      同窗们追出来,要送我去医馆,我推拒了。
      草草漱了口,我又继续回课室温书去。

      我不打算回去了,学堂里公派留学的名额必是我的。

      母亲如此喜欢陈家姑娘,就叫她占着那个名分,守着娘娘好生过罢。
      而芬姑,哪怕她嫁人了,只要我向她伸手,她依旧会跟我走。

      她对我的深情厚义,我始终深信不疑。
      可不是么,哪怕我不是有意如此,我也确实在她身上浇灌了十来年心血。
      她这个人,就是照着我的要求长的。
      她不爱我,能爱谁呢?

      我没有费心跟别人解释什么,也不再天真地去向长辈们要什么保证。

      阿蕤写信给我说了桂妈去听戏路上暴毙的事,他心中早不屑于母亲与舅舅的天命之说,信里对桂妈之死痛心之余,也免不了对那陈家姑娘大加嘲笑。
      而且据他观察,母亲似与二婶儿发生了口角,想来我与陈家的婚事,也要就此作罢了。

      我得知此事,先是皱眉,随后莞尔一笑,一字不增,一字不减的,又将信转寄给了芬姑。
      我俩之间,从不必多言。我知,她会懂我的心。

      而那桩婚事,也确如阿蕤所料,搁置了半年,都没人提起。
      若不是后来,二婶儿意外病重,临终托孤,想必那事儿真就不了了之了。

      一想到二婶儿到死还要算计我一遭,我几乎恨得牙根痒痒。

      阿蕤愤慨地来信说他见了陈家那[老/处/女],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娘弃芬姑不顾,竟是要给我娶个无才无貌的无盐女。
      长辈们都昏了头了,他要我务必拿下公派留学名额,千万别回家成亲。

      读到后头,我唯剩冷笑。
      随手将信一拈,次年考试,我直接以碾压式的成绩,拿下了头名。
      如无意外,公派留学名额,已是我囊中之物。

      虽则舅舅已给芬姑另定了亲事,我和陈家的婚事也只差临门一脚,但只要名单一定,我就立即回去接芬姑走,到时谁也别想阻拦我们。

      而在确定能走脱之前,芬姑先走了。

      无声无息,晴天霹雳。

      从阿蕤寄出的急信里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哭都哭不出了,脑子里只转着一句话“邪道害人”。

      芬姑原是好好的,身子骨也健壮,怎么会突然就走?
      是了,必是那年,妖道作乱,在她心里种了孽根。
      这几年,她又在家里憋屈地狠了,发泄不出。
      再加上近日我俩各自定亲,她等待无望,散了劲儿,才不得不走的。

      这些人,修得什么仙,成得什么道,合该千刀万剐,灰飞烟灭才对。

      我守心多年,那一刻,无数不恭敬、不慈悲地念头,山呼海啸一般,从心底疯狂涌出。
      很难讲,如果后来没有收到芬姑留给我的绝笔,我会不会就此入了魔。

      那傻孩子,起了寄信给我的念头时,已经病得连笔都拿不起了。
      说是她的绝笔,其实,全是由小妹芳姑代劳的。
      但那信中的口吻,字里行间的眷恋,我知道,是她的原话没错。
      不同于下头弟妹叫惯了我大哥哥,她只喊我哥哥。

      那份信一开头,她一如既往,撒娇一般,唤了我无数声,哥哥,哥哥,哥哥......
      她说,这回这病,原跟议亲之事无关,其实在议亲之前,她就偶有心绞痛的症候。
      只是怕叫那老道说中,才自个儿压下了,没告诉人。

      那时,她早看出家里做出要给她议亲的样子,是要逼我成婚。
      但当时她想着将来迟早是要跟我走的,所以,她不声不响,由着家里给议亲,权做将来报复。

      如今她突然倒下,一夜之间,病得连喘气都费劲儿。
      眼看着全家人为她急得方寸大乱,她方明白,人生在世,是不能活得太自私的。
      她命到此处,到了要走的时候了......今生注定不能赴约,只能对我不住。

      看到此处,我早已泪眼模糊,缓了好一会儿,我才能继续往下看。

      “......我从小就极听哥哥的话,如今,哥哥也听我一回。
      在我走后,哥哥娶了陈家丹姑罢。

      那姑娘我曾悄悄见过,虽有一二不足,但原是心地极好的一个人。
      只要哥哥肯像带我一样,好好带她,定能合家兴旺,一生顺遂。

      你我缘分已尽,至此,哥哥该把我忘了。
      人间百年,妹在天边,设若有灵,只佑哥哥岁月静好,余生无忧......”

      读到落款处,我再次眼泪婆娑,心里念着该应她一声“好”,可几次启唇,都徒然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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