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之陈丹的愚蠢》明易

46、新生

　　我是后来回了国，受已卸任的[前/国/家/掌/舵/人]魏藏锋邀请，前去拜访，才知道，其实在那天寄来的报纸里头，还藏着下一日报纸的头版头条。
　　那上头写着，“前国家副总理张连英女士在慰问困难群众回程途中遭遇泥石流，已于前日牺牲，国务会议通过其国葬决议，定于本月30日在祈元山山顶举行国葬......”

　　原来张连英早就死了，彼时我还因为一回国，就有媒体报道说，“陈氏女窃取俞氏家族古方，卖国发家”，而大感不快。

　　请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是个人，等到真回来了，我就成了鬼了么？

　　我们一家，原是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带着大把的钞票和最新的技术来的。
　　那些个陈年往事，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底细，还情有可原。
　　怎么那些知晓内情的老人，也敢装傻充愣，由着张连英那贱人胡来？

　　由于一下飞机，就碰上这样一段公案。我上魏藏锋休养的公馆拜访时，简直可以说是怒发冲冠，摆明了是兴师问罪去的。

　　不想没聊个几句，一说起当年事，两相一对照，就漏了底了。

　　我心里一个咯噔，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赶紧告辞回家找几个孩子去。

　　我逮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三个谁都不肯实话实说，光会糊弄我。
　　也就是最小的孙子念森鬼灵精儿，等他们走了，悄悄告诉我，地下室里前几天关了个胡子花白的瘦高个儿进去。

　　我一听，就心急火燎地要他扶我下去。
　　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一见到安哥儿身边常跟着的那两个膀大腰圆的门神，我就知道坏菜了。

　　他们一见到我，就架着我要送我上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非要耍赖，他们也不敢拿我怎样。

　　我把这两个缠住，都不用使眼色，念森就自觉地打开地下室门，蹿了进去。

　　我一看到里头的情景，就头皮发麻。
　　当年安哥儿被张连英逮住后，关了好几天，严刑拷打，连沾了盐水的鞭子都生受过。
　　我心里早有预料，要是朱焱落到他们手上，怕是也要受点儿罪。
　　可我实没想到，安哥儿竟能把他左臂上的肉一片片削下来，我要是来的再迟些，这孩子，岂不是得变成片鸭么？

　　不得不说，那几个孩子，真的很了解我。

　　他们知道，我眼睛盯着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英娘一个。
　　她活着，我必要活刮了她。
　　可若是她死了......我到底是俞家宗妇，怎能眼睁睁看着俞家的子孙后代骨肉相残。

　　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他们，也就不费那个劲儿了。我只时时刻刻把朱焱带在身边，他们总不能当着我的面把人宰了。

　　这回我真是把凤莲惹恼了，连安哥儿都没大没小的跟我呛声。

　　我一把年纪了，被他们这样轮番挤兑，又是气，又是愧，几乎不曾倒下。

　　另一头，朱焱都大几十的人了，也不知是叫他那混账妈拿什么喂大的，竟然天真到，连念森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都看不去的地步。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知道害怕，手臂的伤一好，他就又抖起来了，还敢叫嚣着要出去昭告天下，叫别人知道我们的险恶面目。

　　我见他这么不晓事儿，真个儿心力交瘁。

　　到最后，还是朱焕把他制住了。

　　那天朱焕来劝我的时候，特地把朱焱也找了来，他上来就说：“娘，今儿我跟您说句掏心掏肺的话。
　　我跟大哥一样，身上都留着俞家的血，长房就剩我们两了。
　　列祖列宗全在天上看着，就算我不盼着大哥好，也总不会盼着他坏。
　　可惜这里头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事儿。
　　娘您这样一味护着大哥，丝毫不给阿姐台阶下，她心里憋着，迟早得成百上千倍的讨回来。
　　大哥多少也见识过阿姐的手段，我身为人子，今日说句不该说的话——娘今年多少岁了，她护得了你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了你一世？”

　　这话一出，高下立现，不仅是我，连朱焱也把脖子一缩，不吭气儿了。

　　不等我们缓过神儿，他又道：“何况就如今的情况来看，娘也护不了大哥几天。
　　人无完人，大哥活了这么些年，绝非白璧无瑕，多少也干过一两件为人病垢的事。
　　就我知道的，张连英一走，他就向政府讨要已捐家产那件事，就做的不太地道。”

　　“那是赶上那几年天灾人祸，孩子们都饿得不成了……”

　　朱焱小声辩解着，朱焕听了一耳朵，摇摇头，又继续对我说：“当年张连英是怎么糟蹋人的，娘您不是不知道。
　　阿姐只要依葫芦画瓢，真假消息掺和着，隔些时日来一次，大哥这一脉，名声就彻底臭了。

　　现在国家大趋势是搞建设，其他都排后头。一旦地域严管放开了，什么魑魅魍魉都会跑出来。
　　娘把大哥扣在这儿，他暂时还算安稳，但他老婆孩子几个，要是叫愤怒的百姓围住，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现在是阿姐腾不开手来，且容得他几日，等她解决完当年抢劫光华楼的那些人，闲下来了。

　　第一步，先找人来家里闹，说娘您无故扣押国家公民，到时候，两边一扯皮，大哥就算不想滚，也得滚。
　　等他出了这道门，第二步也就来了。
　　彼时，他的声名已坏，在外头生死难论。过几天煎熬日子，阿姐给他开个口子，他再求一求您，您是不是得送他出国。

　　而一旦出了国门，阿姐更是手眼通天了，大哥可不就成了她手上的面团团，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说来说去，不管他逃到哪儿，阿姐总有法子整治他。
　　她是十年磨一剑，身上流的每一滴血汗，皆是为着有朝一日，能跟张连英这个一国的高官正面叫板。
　　娘您也不想想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儿女都闹得跟她不亲了，反倒是把我老婆认做了娘。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会儿您就算咬死了牙关不松口，难不成就有用了？”

　　我真个儿要冤死了，这话说的，就好似是我无理取闹，一心要护着朱焱似的。
　　我要不是怕我一撒手，凤莲就把他活刮了，犯得着跟看眼珠子似的看着他么？

　　可我若是真撇下朱焱不管，良心上又怎么过意的去？

　　我倒不是为了葳爷，我从来也没觉得自己欠那个男人什么。实在是娘娘当年在世时，疼我到那个份上，我又不是没有心肝，怎能叫娘娘在列祖列宗面前，替我受诘难。
　　总不能叫人提起来，就打嘴说——她俞朱氏当年千挑万选，竟挑了个压根不配做俞家宗妇的女人做了宗妇吧？

　　可我这会儿经朱焕点醒，也回过味儿来了。
　　我说哩，凤莲那孩子，都闹到家都不回的地步了，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原来是在其他地方杀红眼了。

　　这可如何是好哟，就我这副只懂得安享尊荣的脑子，哪里弄得过那鬼丫头。

　　我慌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知道拖着朱焕的胳膊不撒手，求他看在他祖母往日里百般疼宠他的份上，想法子救救他大哥。

　　朱焕讲话从来都有的放矢，只要张了口，定然就有法子。
　　果然我一求，他就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安哥儿和凤莲不肯举办婚礼，并不是为着顾及我，而是两人约好了，要拿张连英和当年劫掠光华楼那些人的项上人头作为迎娶的聘礼。
　　这已经变成绕不开的执念了，张连英葬在祈元山，一般人动不了她的坟，而当年闯进光华楼的人，时过境迁，哪里是好找的。
　　凤莲和安哥儿两个正头疼呢，若我能抢先一步，从魏藏锋那里拿到张连英的人头，并当年劫掠光华楼的人员名单，才好去跟凤莲、安哥儿讨价还价，让他们放过那些人的子孙后代。

　　只要凤莲稍有松动，接下来就好办了。
　　我这些年总想弄个私菜馆，免得将来手上存着的老菜谱失传。
　　家里几个丫头小子都不爱进厨房，听说朱焱家的二丫头很有几分灵巧，刚刚好她又没工作，由我带一带她，把生意弄起来，到时候就捆绑在现有的集团下头。
　　凤莲是很讲究实际的，有人愿意给她当牛做马，那肯定比一棍子敲死了要强。
　　将来小辈们来往的多了，关系也就和缓了。

　　朱焕想事情，真可谓深谋远虑，非但是我觉得有理，就是朱焱也深受感动。

　　我得了这主意，立马就启程，去了祈元山山脚下的旧日行宫，探望正在那边消暑的魏藏锋。

　　我也有我的小心思，我深知自己要提的事情，实难张口，索性就把念森一并带了去。
　　这孩子生的有几分老三的品貌，他又跟老三一样，是家里的老幺，那从小骄纵的性子，更是难免相似。

　　我寻思着，要是我一时言语不慎，惹怒了他，看在老三的面子上，想来他也不至于赶我们出去。

　　说来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一个扛过枪，纵过马，当过阶下囚，最后又做回国家掌舵者的人，有什么是他没经过，没见过的，哪里会连这点子涵养都没有。

　　我话才起头，他就说他心里有数，叫我不必说，还笑眯眯地要我喝茶吃点心，又叫念森读书给他听。

　　他也没个准话，这样没着没落的，我心里如同躲了只抓耳挠腮的猴儿，那叫一个急哟~

　　可是吧，当我看到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的魏藏锋，惬意地躺在摇椅里，舒展着眉眼，侧耳倾听念森欢快地为他朗读老三生前出版过的小诗，我的心就被细细密密地牵扯住了，多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我忽然觉得很心疼他，说起来，他比我们老三也大不了几岁。这一辈子声名赫赫，却既不娶妻，也不生子，读着老三留下的书，做着老三未竟的事，杀着辜负过老三的人……一展眼，就老了。
　　而最可气的是，即便他做尽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我们老三，也注定回不来了。

　　此等锥心之痛，就是我，都恨不得替他大哭一场。

　　我是看不明白他了，见我眼眶含泪，他还能恬淡地摆摆手，冲我笑，颇为幸福似的。

　　——跟我们老三一个样儿的二傻子。

　　我在心里暗暗啐了一口，破涕为笑。

　　这一整个白天，我们都是在行宫里消磨的。
　　魏藏锋的确很中意念森那孩子，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再三叮嘱，有空带孩子多来走走。

　　至于我托付他的事儿，直到我们上了车，他才一咏三叹地告诉我。
　　凤莲这回，不是单枪匹马来的，她带了几十个国际上有名的商团来，这里头涉及各行各业，对于百废待兴的国家来说，真个儿是帮了大忙了。
　　她拿出的东西不少，人死如灯灭，要人头，区区小事儿，怎可能填补得了她的胃口。
　　故而他让我别插手，只需定个日子，让凤莲夫妻两个单独上门一趟，有什么话，开诚布公谈一谈，到时候，他少不得会送份大礼。

　　我心怀忐忑地回去把话说了，后续事情，果然如魏藏锋所料，我别说插手了，就是有朱焕在一旁给我解释，我也没搞明白他们这笔交易到底是怎么做的。

　　先是被困在国内的各国战俘被大规模释放，然后是旅居国外的科学家纷纷回国，紧接着又是大西洋联盟给我国提供了技术支持。

　　朱焕说这是因为正好赶上了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点，与我国地缘相邻的北方联盟正和大西洋联盟针锋相对，我们最近又恰好跟北方联盟发生了摩擦。
　　这种时候，若是有个中间人，肯代表我们，对大西洋联盟释放出部分善意，哪怕只是权宜之计，很多事情，即便是部分关键技术，也都好商量。

　　凤莲现在就担任着中间人的角色，而魏藏锋的回报呢——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家会得到平反。
　　虽然是夹杂在一大堆抗战时期被误判误伤的人员名单里头，但我已是心满意足。

　　至于张连英的名声，虽不至于烂透了，但至少也是跌下了神坛。

　　这世道就是这么叫人着恼，拳头大的人，方有资格讲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想实在可笑。

　　而世事就是如此令人遗憾，在一切尘埃落地之后，魏藏锋就过世了，让念森多去看看他的约定，到底没能成行。

　　一年过去，最后一笔血债讨回，我们为了祭祀，去了一趟水乡。
　　回去的头一天，我就在街面上撞见了追着一个小妞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容姑。

　　我这才知晓，原来三十年前，她就带着喜姐儿，回了老家定居。
　　喜姐儿后来嫁了水乡高中的一名老师，生了两个儿子。
　　而这个调皮的小妞妞，是喜姐儿的大外孙女儿。

　　往事如烟，当年满腔热血，立志报国的凯表哥，早已在坟冢里化作枯骨。
　　难得容姑还初心不改，一心守着喜姐儿一家过活。

　　我就是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当年我那样对待她，既缺了公平，也失了厚道。

　　那次在水乡的家族重聚，全由容姑提头做主，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把两家隔房的叔伯兄弟们都招了回来——真个儿热闹啊~

　　这大概是我们一家自抗战后，人口最齐整的一次聚会了吧。

　　可惜酒尽杯干，大家就又得各奔东西。

　　我们一行人启程去了美国，此后，除了念森这些小辈，其他人，再也没回过故土。
　　忆起来，在这个地方，伤心的事总比开心的多，孩子们不肯回来，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倒是我走的时候，坚持把朱焱家的两个丫头一并带走。
　　年轻姑娘，总归可人疼，有她们陪着我，两家至少没真断了来往。

　　也亏得是这样，朱焱在五十岁的时候，肺癌就发出来了。
　　当时国内医疗条件还不行，要是当年真个儿老死不相往来，缺了朱焕摸索出的特效药，他岂不得活活疼死。

　　可惜即使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也只熬了十来年，走得比我还早。
　　不过他离世之前，曾为我写了一部自传。

　　据朱焕说，里头的记叙，还算公道。
　　这倒是讨了朱焕的好，在他临终前，这两兄弟，终归是和解了。

　　细论起来，我这一生，实无缺憾，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但不论多久，对我来说，皆是福气。

　　如今，我四世同堂，子孝孙贤。
　　就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深受上天眷顾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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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唉，魏藏锋呀~这么个打完战，就朴实地回老家窝着的男人，你说他会主动去争权夺利，玩/政/治/游/戏么？
他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里头还有好多故事可以写呢，可惜太敏感了，啧啧啧~
啊，对了，还有一个很恐怖的点。
还好魏藏锋已经寿终正寝了，不然凤莲在对付完其他人之后，最后要处理的人，绝对是他。
记得她说的话吗？她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她一定会回来宰了他们，这丫头是个说到做到的。
至于她最后为何会放过朱焱，及那些参与劫掠的人的子女，仅仅是因为她和朱焕当年也逃出来了，所以祸可以不及子孙——她的价值观，其实也是蛮奇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