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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旧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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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出去,我其实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念头的。
马丽早前就跟我说过,要赚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享凡人一辈子也握不到的权。不去极贫苦的地狱吸血,就得去极奢华的天堂钻营。
当时,我原是打算去最繁华的地方,谋最顶级的富贵的……我走得时候还在寻思,总有一天,这笔血债,我得讨回来。
我就这样满心期盼着报仇出发了,可到达彼岸的第一天,我就体会到——报仇,谈何容易啊~
这个地方,不仅仅认钱,还认人。
哪怕我把话说的再顺溜,再地道,别人也不肯让我进店睡一晚。
我们初来乍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幸亏这些年来,我一直有跟Woodruff夫妇保持联系。就这样,我忍痛花大价钱拍了跨州电话,托着朋友的朋友,辗转好几道,才租到一间地下室,不至于露宿街头。
这还只是第一遭,后来安哥儿求学,朱焕、凤莲念书,等等等等,那才真真是熬煞了人。
若不是我在游轮上就接待了好几位女客,多少积些口碑,攒些人脉。别说后来开养发铺子,就是几个孩子读书需要的介绍信,我都搞不来。
就是开铺子,也实在难撑。生意一好,是非就多。
我应付街上那些高高壮壮的巡警已经够累了,居然还得应付来挑事儿的地痞流氓。
那些人里,什么国籍的都有。
本来都是中华儿女,出门在外,很该相互照应些。结果没想到,语言没障碍的基础上,欺负我们最狠的,却恰恰是老乡。
说来忏愧,我们真正站稳脚跟,竟然不是在安哥儿重新拿到律师执照之后。
我能力有限,日子实在过得太艰难,安哥儿连学都没法好好上,后来,他瞒着我们,入了当地的青帮,我们才算得了个安生日子。
到这一刻,我才彻底清醒。
我压根就不是能挑大梁的人,那一点子本事,虽然能博个衣食无忧,但却不足以使我大富大贵。
哪怕我再如何强撑出雄心壮志,也没那个本事翱翔九天。
那段时间,安哥儿每每带伤回家,我看得心惊胆战,但是却不能说他。
只有他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不在家了,我才敢放声大哭。
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给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事后还要拿冷水敷了,免得叫他们看出来。
我真怕安哥儿哪天横尸街头,被人抬回家来。
即便几年之后,安哥儿还是拿到了律师执照,即便后来,他爬得越来越高,乃至做了青帮总舵的话事人,我依旧无法减轻一丝一毫的愧疚。
因而,对我的仇人们,我越发恨之入骨。
我们家真正开始转运,其实是在凤莲和朱焕大学毕业之后。
说起这个来,我就不得不感谢祖宗保佑,竟一口气给家里出了两个读书种子。
在学业上,他们姐儿两个,我是从来都不用愁的,就眼看着他们连蹦带跳,跨着级,就进了大学。
原本我还很担心凤莲,虽然是女孩子,但性子却偏霸道,怕学校都不好收她。
熟料她在女校年年做学生会长的履历,竟入了人家考官的眼。
因此,升学时,倒比只一心钻研书本的朱焕,更轻松些。
她还在学习的时候,就时常在店里帮衬生意,甫一拿到毕业证,干脆连实习的工作也推了,回家一心一意经营起铺面。
我冷眼旁观,心里直打鼓。要不是她这几年愈发主意大,我肯定得唠叨。
女孩子家家,那么辛苦读书出来,在大百货里坐坐办公室,出谋划策,多轻松体面,怎么能来做这些侍候人的活计。
我实在憋不住,私底下跟安哥儿念叨。谁知安哥儿非但不帮着劝,反倒出钱出力出人,支持她继续胡闹。
想来,我这个人,怕是生来就有些迟钝,都到了这一步,我还什么苗头都没看出来。
硬是等到朱焕告诉我,他想继续读研。
我在饭桌上讲他,不可再拖,得先跟凤莲把婚结了,再继续念书。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口径一致跟我交了底,我才迷迷糊糊反应过来。
怪道这些年来,我催安哥儿早点儿成家,都没人理我。
原来安哥儿和凤莲私底下,早已有了首尾。
我哪里想得到,凤莲这么个野小子似的,半点不招人的丫头,居然已颇懂人事儿。
听明白的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差点儿撅过去。
一醒过神来,我就忍不住哭。
这表兄妹俩年纪差得太大了,这怎么成呢?
可即便我反对,凤莲肚子里,孩子都已经有了,木已成舟,总不能逼她把孩子拿了。
好在他们去市政厅扯了证,却一直没办婚礼,于是我也就浑浑噩噩地认了。
半年之后,凤莲生下对龙凤胎。她一出月子,就和安哥儿全力忙生意去,孩子们只能都跟着我。
即便有保姆帮忙,但我白天夜里都被这两个小魔星揉搓,就是有再多的不满,也累得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家里人口越来越多,家事也越来越多,虽然现在店里的事情我是全不管了,但每日还是忙得恨不能生出八只手来。
朱焕研究生毕业那日,学校举行典礼之后,他带了个金发碧眼的洋闺女回来,跟我说这是他导师的外甥女,两人谈了小半年恋爱,准备结婚了。
我当时看那闺女又漂亮又懂事,不仅帮我切菜打下手,还磕磕绊绊地用本帮话跟我聊天,我就高兴得只剩下好好好了。
等到两家正式见面,商议婚礼,对方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我才知道,这闺女居然是本地参议员家的掌珠。
亲家公祖上,是跟着开国总统打过天下的。
后来建了国,就在本地定居。
如今繁衍了好几代,根深叶茂,是当地真正的望族。
我当时心里那个虚哟,好在这些年家里生意铺的大,全国各地都有房产,家底子渐渐厚实,否则,真个儿连媳妇都娶不起了。
在这件事上,安哥儿和凤莲两个,真是下了死力气,从头跑到尾。
看他俩配合得那么默契,对朱焕又这么厚道,我心里最后那点子怨气,也彻底没了。
讲起来,他们兄妹三个一直都很亲,比多少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都更像那么回事儿。
这里头不单单是私底下亲密些的事儿,而是这三个人擅长的东西,恰恰好就相辅相成。
朱焕念书搞研究的天赋真是独树一帜,后来是到了念无可念,别人已经教不了的地步,他才离开了校园。
不过那几年,他也不是光念书去了。在他结婚之后,他老丈人就动用关系,给他单独申请了一个什么实验室。
我当年手上握着的那些个古方子,早叫那小子研究透了。
他在实验室里头,一捣鼓出什么新东西,他姐一包装,一宣传,稍一运作,转头就能卖出成百上千的高价,中间要是碰到什么麻烦,他哥还能给打通关。
十来年功夫,我当年为了养家弄出的那个小铺子,最后竟然发展成了一个跨国大财团。
而这时候,距离我们离开故土,已经四十年了。
期间有无数次,我起过回去一雪前耻的念头。
可现实是国内一直战乱不断,停战后,连[执/政]的[党/派]都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国门封锁,里外信息不通,我们想回也回不去。
就在我们到达美国的第一个月,就得到了申城沦陷的消息。
魏元帅一度失踪,我还以为他死了,结果几个月后,在老三的忌日那天,远隔重洋,我竟然收到了冰冻着的于士宏的人头。
当时我心里就有了预感,紧接着第二年,我收到了苍子的人头,又隔了一年,是杏子的人头。
到了此时,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怪道他们家能买得起租界区的房子。
只是我心里还残存一线希望,两个孩子,总该是老三的种吧?
我心里犹疑,嘴巴却闭得比蚌壳还紧。
直到杏子死后大约二十年,有一天,我在卧室里,见到那个比往年略大一号的泡沫箱子。
箱子里拥挤地盛着一男一女两颗人头,箱盖子上还粘着一张报纸。
我不识字,一看见那种全是字的,第一反应就是递给孩子们。
安哥儿接过去给我念说,上头写着“明报记者近日赴东洋,访问近代诗圣俞之森遗孤……”
读得好好的,他突然停住,盖了报纸。
我觉得奇怪,硬掰开他的手看了一眼。当头是老三生前的一张照片,在这张照片下头,隔着一段话,赫然印着两个年轻男女的照片。
想来这就是“遗孤”了,可那不正是盒子里这一男一女么?
我寒毛倒竖,经年的恐惧和狂怒忽而化作一身冷汗狂飙。
我虚抱着那个泡沫盒子,整个人摇摇欲坠。
是了……老三那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若不是被苍子姐妹抓住了他和魏藏锋的把柄加以威胁,老三何必要娶杏子,做那剩王八。
这段积年的孽债里头,该死的人都死了,我合该仰天大笑才是。
可不知怎的,一想到老三,我真是满心苦楚,满心委屈,眼泪控制不住拼命往下掉——我们无辜的老三,这辈子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这么些年,经历的事多了,很少再有这般大悲大喜的时候。
猛然这般,把孩子们都吓得不轻,所有人都紧着宽慰我。
但这是家丑,终其一生,我都无法告诉他们,我并不是为了这两个外人伤心——归根究底,他们不过是两个想要趴在老三遗骸上谋好处的孽种,压根不配有人替他们伤心。
不过就算我不说,凭他们几个的聪明,从我完全不肯给妯娌、侄儿、侄女几个厚葬,他们应该也猜出几分。
毕竟当年,我就是由于张连英不肯让娘娘的后事风光大办,才开始处处与她张目。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几个孩子有一天,会把聪明劲儿用在我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陈丹,文章都快写完了,她都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爱人,这一点应该挺受病垢的,解释起来很复杂,但也有必要解释一下。
陈丹出国前,朱老太太还在世,她不会改嫁,后来又给俞家生了儿子,她觉得自己俞大太太的位置坐的稳稳的,有娘家撑腰,家庭生活又很幸福,她从封建家庭得悉来的一个女人的人生价值,已经实现了。
至于丈夫不爱她这种问题,也就成了不痛不痒的小问题,反正她也变得不怎么爱他了,她并不为这个特别难过。
综合考量,她根本不会想到她能另找一个。
而即使她想到了,社会大环境,家族小环境,包括她的兄弟陈官,皆不会允许,她没有选择权。
陈丹出国后,我相信肯定也有男人会向她示好,甚至是很优秀的男人。
而她的儿女们什么风浪没见过,肯定也不至于看不开,去阻拦她。
这时候的她,是有选择权的,但她对俞氏家族有归属感,她牢牢记着自己是俞家宗妇,她的日常时间又被工作和儿孙们占满了。
一个人如果确定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归属,又有充足的活动能够杀死闲暇时间,那么虽不敢说她一定不需要亲密关系,但她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多少会变淡些。
更何况,陈丹在上一段婚姻中,对夫妻生活,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她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去做[淫/娃/荡/妇],痛都要痛死了好吗?
这篇文章,陈丹这个角色从没有选择权走向有选择权,由她自己决定,她到底要过怎样的生活,由她自己决定,她要不要开启一段亲密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人生,已经变得洒脱而自由了。如果这时候,再给她安置一个所谓更好的男人作为归宿,那反倒刻意了。
人生难道不是她自己的吗?
她需要打谁的脸,需要向谁证明“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吗?
到了她那个层次,“钱权通天”啊,不需要啦,亲~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这一生也不是没有缺陷的,上面“钱权通天”四个字,我用了引号,那是因为真正掌权的人不是她。
她是靠着有出息的儿孙,间接掌权的。
这就导致了在真正关键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做主,在某些决策上儿孙有自己意见的话,她就会比较被动。
玛丽对她的改造,使她在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节点上都得到了救赎,但她从旧家庭里带出来的某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她原本可以达到跟凤莲一样的高度,你看她认真思考一件事情时,反应速度也是极快的。
可她和凤莲区别在哪里呢?不识字吗?不是哦。
凤莲一直很清楚,等她回国,一旦张连英得势,她要面对的,就有可能就是一个被张连英把控着的[国/家/机/器],什么公理正义,统统都不存在的,她要靠自己去争,去夺,去抢。
但陈丹的固有观念却是女孩子家家的,要清闲体面,不要受苦受累……
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我弱我有理喽~”
思维的底色是这个样子的,因此,哪怕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激励,她也只能小富即安,无法大富大贵。
——凭她,是报不了仇的。
况且就连她这一腔热血,原就是魏藏锋想叫她在国外带着孩子努力活下去,刻意煽风点火拨起来的。
你们看,魏藏锋自己就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到了陈丹跟他求助的时候,他却一个劲儿的跟她强调,你没本事就闭嘴,不要要求太多。
陈丹是俞之森生前最敬重的人呐,在她已经遭受重创的情况下,有必要把话说的这么过份吗?
在那种情景下,就算他真的不能把张连英的头交出来。正确的安慰,难道不该是,“你们活着,就是赢了,张连英留在国内,搞不好就被一颗炮弹炸死了,你们别管她,快逃吧~好好把孩子养大,若是真的亡国了,这也算是给我们留了种了……”
这个才是正常情况下,魏藏锋会讲的话吧。
不过陈丹也不是全然无辜,在俞之森离家出走的那件事上,陈丹终究是做了帮凶了。
因为她的偏见,她的不出声儿,她的不作为,俞之森在这个家族里最后一个支撑没有了,只能逃跑。
她怪俞之葳做大哥的不帮弟弟,难道她自己就帮了么?
老三对她这么好,她却一点也不体谅他。
她一味的自以为是,把自己困在条条框框里,不肯看外面的世界,也不关心别人的真实需求。
如果她肯发声挺他,俞之森一直在家里住着,他就不会出事。
一方面,他和魏藏锋不会走那么近,也就不至于引起秀二的嫉妒;另一方面,在一个家里住着,秀二也不太敢轻举妄动,因为只要他敢举报俞之森,俞之森在俞家出事,势必会牵连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织田家。
如果她不肯发声挺他,却肯理解他,允许他到魏藏锋的身边去,那俞之森也不会死。
因为基本上没有人敢跟魏藏锋正面硬刚,更别提,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
这类的细节,其实还有好多啦,我在正文里头一般不爱讲大道理,基本上是情节需要什么,写什么,有些人阅读速度很快,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些,我就稍微提一提。
说起来陈丹这辈子总归是赚了的,关于她的婚姻这一块,如果有人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舒服,其实可以这样想——我在前面章节也提过,这个说法有点玄——人的福气是需要缺口来宣泄的,不可能处处完美。
既然她的婚姻如此不顺,那么老天爷必然要在其他方面加以补偿。
她一辈子都没吃过没钱的苦,这算吧?
她大半辈子都有子孙奉承孝敬,这算吧?
她前半生都叫婆婆像宠小闺女一样宠着护着,这算吧?
满打满算,她真正吃苦的时间,其实也就刚到国外那几年。
哈哈哈,这样一想,会不会平衡许多(^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