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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诺言 ...

  •   一宿无话,哪知到了第二日,就有闲话传到街面上。

      与我家亲香的叔伯婶子们,个个火急火燎地跑来我家,说外头都在传我命太硬,还没进门就生生克死了婆家的奶妈妈。

      娘听到这么狠毒的话,急怒攻心,一下子倒下去,被人救醒后,却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惨白着脸攥紧我的手,还未开口,手上脸上先爬起了疹子。

      事情来的猝不及防,我原本还手软脚软的,几乎没垮下来,可当我见到娘这般情况,却忽然奇迹般地有了些许力气。

      我把一家子调度的井井有条,婶子们想插手帮忙,竟也没什么余地。

      不一时等下人把爹请回来,她们赶忙告辞要走。

      送她们离开的时候,我远远地听到她们在嘀咕,“这么贤惠,也有气量,经得住事儿……可惜了”之类的话。

      我浑身颤抖地看着大门在眼前关上,再也撑不住了,一气跑回屋里,纵声大哭。

      这一哭,我就在床上歪到了晚边。
      中间爹娘派人来问,我就收拾起精神敷衍一番。
      人一走,我又继续躲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地抽噎。

      等缓过这个劲头,我才想起今儿个居然没听到官哥儿哭闹。

      我猛地坐起来叫人,一开口,嗓子哑的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连叫了几声,外屋都没有人应答,巧雪也不知上哪里去了。

      我慢吞吞地挪出来一看,原本放着官哥儿东西的篮子不见了。

      我一下子慌了神,冷不丁想起白天婶子们讲我命太硬的那些话。
      我感觉后脑勺就像被人砸了一棍子似的,眼冒金星地跌到了地上。

      恰在这时巧雪拿着食盒走进来,我老远听到她愤愤地压低声音跟身旁的小丫头说:“那杀千刀的田太太,一张嘴开开合合就会害人,老天爷怎不降道雷下来劈死她?她上嘴皮动下嘴皮说的轻巧,亲家太太竟也信了她的邪。
      我刚才在外头听了几句大姑奶奶说的话,约莫请庚的事生了波折。呆会儿进去咱们都把嘴闭紧些,小姐要是不问,咱们就什么话也别说,免得露馅。
      太太怕她想不开,连官哥儿都给抱开了,不叫吵她。这事儿要是叫她知道,说不得就要了她的命了……”

      巧雪的絮叨还在继续,而我却因心内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等我再醒过来,就看到大姑奶奶坐在我床边,拿着一管水烟出神。

      我知道她是不抽水烟的,只有烦到极点的时候才会点一管子闻闻味道。

      故而我见了她,本该问安,但一开口,却禁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大姑奶奶见状,咳嗽了几声,神色不变地在床头小几上嗑了嗑燃尽的水烟道:“可哭的事情多了去了,现在为这点子事就哭,往后可就哭不尽了。”

      我边抹泪边哭道:“大姑奶奶,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再也没人会肯娶我了……”

      “谁说没人娶你?俞家老大是死了还是残了?别说他没死没残,就是他死了残了,你也生是俞家人,死是俞家鬼!”
      大姑奶奶说的话掷地有声,她那突然抬起的面孔和骤然飙高的声音把我狠狠镇住了,我的哭声嘎然而止。

      兴许是我脸上残留的惊惧太过明显,大姑奶奶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背脊似乎都佝偻了几分。

      她罕见地就着烟枪里残留的烟渣吸了一口道:“允帖交出去,这婚事就板上定钉一样定下了。朱太太是个厚道人,重信义,万万做不出悔婚的事。她的儿子若不娶你,也娶不着别人。
      你才是元配,左不济是多等几年,等这一波流言蜚语过去就是,你慌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你的庚帖八字,我早在婚事没谈拢之前,就已经写给朱太太看过了。你爹娘当你珠宝金玉似的,自然看你是那哪儿都好。但世人重颜色,要不是你的生辰八字旺夫益子,我没脸面去跟朱太太提婚事。没得将来见了真人,看着貌不美,体不丰,被人骂是诓骗人家。
      这事儿我已做在前头的,这会儿也没必要把你的八字满大街发一发叫人来评理。一来不能够,二来别人也不会信,免得到时再传出‘老陈家为了辟谣,自己给闺女改了个假八字’诸如此类的谎话来。

      其三,那天不舒服的不止桂妈一人,你娘也不痛快,朱太太也是看在眼里的。你就是再如何命硬,也不可能放着自己亲娘不克,去克别人家的奶妈妈,没这个道理。若说是你娘克了她,那关系就更远了,谈不上。说不得就是那天码头那里有些别的不对的地方,一船的人多少都受了影响,这就是天意了,你也犯不着为难自个儿......”

      大姑奶奶一说到这个,我又憋不住哭了,“可是......不舒服的并不是娘,而是我呀......我当时被那鼓声闹得心肝乱跳,是娘怕我表现不好,犯了朱太太的忌讳,才拦着我,跟朱太太撒谎说自己不舒服的。”

      这事儿在大姑奶奶没说之前,我都没想到,她一提,我全想起了。原本外面乱传的那些话虽叫我着慌,但我心里是不服气的。这会儿自己一边哭,一边说,心里头不由就冒出了个念想:说不得真是给我妨克了。

      一想到这个,我又开始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我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那是大姑奶奶用力拧了我一把。不仅如此,她还用力啐了我一口。

      我又是疼痛,又是懵懂,眼里含着一泡泪,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时大姑奶奶又狠狠地在我背上打了几巴掌,一面打,一面气道:“别人不把你当个玩意儿就罢了,山珍海味吃着、绫罗绸缎裹着,养你到这么大,你自己竟也跟着牟起来了,哪有这么[放/屁]的事儿?明儿个我就拿着你俩的八字,拉朱太太一道求神问仙去,若是神仙说你俩的八字相冲,那就算了,若不然,我就回来打死你,大家落个清净!”

      说着,大姑奶奶越打越用力,我疼得哭爹喊娘告饶。不想爹娘这会儿竟真站在屋外,我一喊,他们便着忙地冲进来,一边一个拉住大姑奶奶,劝她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小孩子家家的计较。

      我心道不好,他们这样,怕是要叫大姑奶奶心里更添一层气。

      果不其然,大姑奶奶虽然叫他们架了出去,但脸上的神色却越发难看了。

      我怕得冲上去抱住大姑奶奶的腰,心里急得很,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地扒着她哭。

      大姑奶奶一见,也不气了。
      而爹娘早放开了她,这会儿也跟着抹泪,于是大姑奶奶也跟着一道哭。

      她揽住我的背,用劲拍了我几下,无可奈何道:“你呀,你呀,拿你怎么办哟?”

      我一整天都在哭,身子骨早已虚软无力,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叫她这么一拍,竟脆生生双膝跪下,以头抢地,伏在了她脚面上。

      我的眼前金星乱冒,只隐隐听到大姑奶奶说了几句什么话,但也听不太真切。而后我就被人搀扶着送进了里屋,等我再有意识,已经到第三天早上了。

      这回我是彻底睡饱了醒来的,精气神儿自然有所恢复。
      我一坐起来就听到丫鬟们唤我“双姑”,我的双眼蓦然睁大,下意识扭头看了看枕头,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两日未曾进食,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能叫我重新倒回榻上。

      我迷迷糊糊地被巧雪扶起来洗漱用饭,待吃个半饱,有了力气,才有工夫探问究竟。

      原来昨儿个早上大姑奶奶跟朱太太带人去乩童,回来大姑奶奶就满脸喜色地跟娘说,我的八字很重,福气绵长,旁的没有什么,就是这名字取得太孤,“成单,成单”,别人常常挂在嘴边上,要是换了个福薄的,怕是六亲都给咒没了。师傅让给换个名字,既是姓“陈”,那不妨就取个“双”字,把这个缺口补全了。

      我听了这番说辞,脑子里忽然闪过了逝去的祖父。

      祖父说过,一个人要是福气太满,便要自行找个缺口泄去部分,不然老天爷就要来帮忙啦。正如有人不吃牛肉、有人不吃鸡肉,那哪里是真不能吃,不过是懂得里头的道道,刻意不去吃罢了。

      想到这,我心里不由起了一番挣扎,但转念一想自己年纪大了,能有今日这段姻缘已然不易,万不可拗着性子叫婆家不喜,于是乎那点子挣扎便理所当然地黯了下来。

      我没事儿人一样点点头,继续捧着饭碗喝粥。

      在这之后,不管谁唤我“双姑”,我都乐呵呵地应着。

      就这么叫了一个来月的光景,有天我突然发现官哥儿不叫我抱了。

      原本他最是黏我,连晚上都爱跟我睡,但最近几个晚上,他竟闹起夜来,白日里也啼哭不止。

      没几日功夫,他的小脸就凹了下去。到了某一日晚上,甚至突然高烧不止起来。

      彼时爹已回府衙,家里做主的就娘一人。

      这边厢我请庚的事儿没个着落,那边厢家里的小儿子又病了。

      娘忙得团团乱转,不几日也倒了。

      家里请医问药自不必说,隔房的立叔也赶忙写信去请爹回来。

      爹收没收到信我不知道,但就在信发出去的当晚,从立叔开始,余下的几个堂兄弟也陆续开始发烧,紧接着便上吐下泻个没完。

      一开始大伙儿都以为是得了时疫,但大夫开得对症药却全不见效验。

      外头人但凡抓得起药吃的人家,灌几剂汤水下去,也就能正常吃饭了。

      就只我家,不仅没人见好,后来连丫鬟仆从,都陆续中了招。

      我怕得全身发抖,好不容易托了邻居,去俞家找大姑奶奶拿主意。

      结果回来的人却说大姑奶奶连同凯表哥也倒下了,而俞家其他人却都还好。

      我听了这话,心头如同被人揪下一团血肉来,死死握着拳,却还是阻止不了牙关咯咯作响。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举目四望,别说找人给我拿主意了,周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茫然地守着廊下几个突突作响的药罐子,熬好了药就叫巧雪几个身体还撑得住的丫鬟分别把药送进上房和隔壁立房。

      没人在的时候,我也撑着不敢哭,怕一哭出来,这个家就完了。

      我的脑子里不时闪过娘和官哥儿都没了的画面,正心如刀绞,却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这会儿身边也没人,我壮着胆子自己走到大门边,对着门缝儿问外头是谁。

      “是我,快开门,老爷病了,赶紧着人请大夫去。”

      我听出说话人是爹身边的长随鲁叔,腿一下子软了。

      这一耽搁,外头人开始跌足骂道:“里头的人干什么吃的,还不开门?平日里挺尸没人治你们,这会儿撞我手上还敢轻狂。老爷在府衙里病了好几日了,强撑着才赶回来的。再不开门,等我从外头一脚把门踢开,我两巴掌抽死你们!”

      我听得如此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打开了门上的插销,撞到了爹身上。

      爹被我撞到了地上,虽则有鲁叔扶着,也跌得不轻。

      他气息不稳地扶着我问:“双姑?”

      我眼泪婆娑地哭道:“别再叫那个害死人的名儿了!”

      我家大门开在大街上,这会儿这边动静这么大,外头路过的人都不免停下来看热闹。

      爹病得脸色蜡黄,有几分脱相,见此情景,却反应极快地推我进门,又赶忙让鲁叔把大门关上。

      我这会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也顾不上,一股脑儿便道:“爷爷当年说我的名字真正写来该是‘成丹’,原是结出金丹、普照万方的意思。
      这是他老人家起卦批来的,又不是胡乱起的……现好好的给我换了,治病的良药成了毒药,这算什么哩?
      他一天到晚给人骂,大家伙儿都瞧他不起,死了也不叫提……但这会儿……别人家都好好的,就咱们家……不止是立叔,连大姑奶奶和凯哥都倒下了,这可不[邪/门]了么?!”

      说着,我气苦地往门房留下的长凳上一坐,真是不想起来了。

      爹听了肿怔半响,也不说话了,但他毕竟病着,身体虚弱,不一时又开始喘起来。

      我一看他呼吸急促,满面通红,就怕得全身发软,忙不迭让鲁叔扶他进去,另找人去请大夫不提。

      等大夫一走,我的名字就又从“陈双”变成了“陈丹”。

      说也奇怪,自打把我的名字改回来,大夫开的药就开始有效用了。

      没过几日,连病得床都下不来的娘,也能自己抱着官哥儿出来晒日头了。

      我对此心满意足,但另一头,我却听说大姑奶奶去给朱太太解释的时候碰了壁,这还是她在朱太太那儿头一回这么没脸。

      在我们家,涉及到爷爷的事儿便是家丑,如今家丑外扬已是掏心掏肺了,我本以为很该能得人体谅。但在朱太太,却不知是不信、不屑,还是有何种无法诉诸于口的担忧。

      她只不发一语,闹得大姑奶奶无处施为。

      好在她虽没给个好话,但也没提及婚事作罢的事。到底留了余地,我们也不好再深究。

      爹和大姑奶奶商议后决定还是等一等,待一年半载后,这事淡下来,大哥儿也从学堂结业回来,再继续办没办完的事儿。

      而这一等,没等来俞家大少爷毕业,倒等来了大姑奶奶的意外去世。

      她和田太太吵架,不小心掉进了荷塘里。

      人虽被救起来,但因感染了风寒,没几天就撒手去了。

      我听到这消息时,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爹带着叔伯兄弟去大姑奶奶灵堂上闹的时候,我和娘在家里又怒又怕,哭得几乎没死过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他们回来,我以为能听到田太太被送官查办的消息,谁知竟没有。

      田太太肚皮争气,生了六个儿子。人家一个赛一个出息,族里便有意保她,只把她禁了足,赔了临街的三间铺面并郊外的50亩水田给旭房,这事儿便算了结了。

      真真是欺人太甚,爹在向我们转述这前因后果的时候,连一向跟大姑奶奶不对付的立叔都恨得咬牙切齿。

      立叔杂七杂八地又说了许多污言秽语,甚至把田太太年轻时候偷人再嫁的事都说了出来。

      直到这时,我才惊恐地发觉,原来什么七出的规矩都是骗人的。

      一个女人但凡生了很多很多有出息的儿子,便是做了该下地狱的事儿,也是能被宽恕的。

      我正满心震惊之际,却听到娘哭道:“既是这么着,凯哥儿该如何是好?他小夫妻两个孤零零在那儿,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娘一提到这个,爹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如今正闹着分家呢,我们不好过去了……族里说要赶紧把两个孩子的事情定下来,朱太太答应了,姑爷也说让我们先回来。”

      爹这一说,不仅是娘,连我也诧异地看向了他。

      娘不可思议地问:“怎么着?那些人还想着连昀房也一起欺压,出了事就叫昀房来顶缸,朱太太也肯答应?”

      “唉……丹姑,你这辈子都得记着你大姑奶奶的恩,她临走的时候,特特请托了朱太太。就剩着一口气了,她还记着你呢。”

      原本我就在抹泪,听了这话,不由“哇”地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人生的头二十年,我从不知道眼泪的滋味,但这短短一年时间,我却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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